原来,旷主任到底心下惦记着宫逸之,生怕他干等久了焦躁,便到外边寻他。不巧巷子里又接了个电话,延误了些时间。所以,通过壁门,行至客厅,旷主任原本先离开,却见魏秘书早到大厅找向一位正在低头择菜的老婆子去了,不知所为何事。
魏秘书整弄裙裾,蹲下来要帮着择菜。那婆子慌了,忙不迭说:“姑娘何等样人?别弄脏了裙子!”说着,挪一张矮凳给她坐。魏秘书娇声说:“不会——”仔细地坐了,朝向那位面目黧黑,镌刻沧桑的老婆子说:“刚才那位女士就是学校政教处兼工会主席旷丽,古道热肠,平时待人体贴入微,对我特好。我都拿她不当领导而拿她当亲姐哩。”老婆子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道:“刚才见识过了。进退都有礼,好温克性儿,也是个不做大的。”魏秘书客套道:“大娘,说起来,你们这起人一接到音信,早饭也不吃,急匆匆赶过来,真有心。我们都看得到老洛是个六亲不认的,你们却认,最后关头帮着料理一切。‘危难之间见真情’,要不是真有心的,谁会过来瞧一眼?”那老婆子笑道:“说不上认不认,现在乡下谁家不会出几件事?今天没有明天也会有。现在你帮了人,他日人会来帮你,几个人的肩膀共挑副重担子。老洛生前对咱们确实刻薄无情了点,但死了终究是洛家的鬼,如果学校不发善心给予特殊照顾,咱们肯定得接回家去,不能给学校留难题。这是一个理。家里虽没什么能力,但小洛好容易开了个口,咱们便不好打她破局,这丧事还得料理,只是没由学校出面料理得隆隆重重。不然,丢的是洛家的体面。姑娘你可能不知道,有钱人家丧礼办得风光,只要那块碑没坐正,在乡下还是有人会说。”
魏秘书不停点头,表示明白,又说:“大娘,问你一个事呃。”原先,魏秘书已瞧出这老婆子虽其貌不扬,却精练老到,经事中用,便拟定向她求教如何下礼金的事情,故借机与她攀谈,现在终于奔至主题来了。老婆子谦卑地说:“姑娘,别客气!折煞我了!”魏秘书遂问:“像老洛死了,我们去一趟,包多少恰好呢?大娘别笑话,这‘百里不同俗,十里改规矩’,‘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的,我一个外地人,不知这儿的规矩。”“姑娘真是个有心人。一方有一方的菩萨,一方自有一方的规矩。在我们乡下,一般的人家,里头两斤猪肉钱,蛮拿得出手了。”魏陷入深思,说:“现在CIP都上扬,两斤猪肉应该是二十五六块钱——”她在想,两斤猪肉价钱拿出手,自己都觉得丢人。如今她的“礼尚往来”哪次不是动不动就三两百?甚至半月的工资?“是二十五六块钱。”“三十要得吗?”魏秘书羞怯悄声地问……老婆子在旁吱声:“那就留有馀头了。你们城里小姐,手头宽,出点头好。像我们乡下人,两斤猪肉整。”魏秘书从手提包里取出钱包,从钱包取一张二十,一张十元面值的纸币,卷好要捅进准备好的红包袋里……老婆子见她是个不晓事的,及时出手阻拦:“一看姑娘就是没什么经验的。这是白喜事,不是红喜事;红事是用红包,白事不可用红包……”“那……那就这样递给人家?怕是不好吧。”魏秘书脸红似熟透的苹果,难为情地反问。“也不是。你用张干净的白纸包住即可,以示这是白事。”“那要落款吗?”“肯定要的。这一笔一笔人情都要上簿,以后好还。不落款人多一乱,便不知如何上簿了。”老婆子极好心,生怕她出了差池,颜面无存,教得极其明白。魏秘书嘀嘀咕咕的,三十块还落什么款,上什么薄,羞死了!魏秘书一一问明白,向老婆子道个谢。到底内心不踏实,连连问了数个科室的若干干事,甚至还问了学校的元老匡凡老师,几乎人人都是两斤猪肉钱,一面还想如今猪肉涨得厉害,三十块钱老洛还拣了大便宜,——心才落到实处。
恰恰询问完毕,魏秘书瞧见那个杀才宫逸之跟同旷主任从侧室——老洛的灵堂出来,想是吊临完毕了。魏秘书就奇怪,适才怎没看见他进去呢。他那双柔情似水、灵动流转的眸子一寻到她,便簇定在她水嫩的面庞,目不转睛地痴想,再舍不得挪移。怎奈旷主任丝毫无所察觉,径朝外面走。宫逸之伫足不能,惟有转过半边脸来观瞻仙颜。魏秘书貌若梨花,风姿绰约,凭借浑然天成的美艳绝伦,妩媚撩人,曾阅历过无数男人如此贪婪的目光和垂涎的哈样,皆能不为所动。眼前的这个男人,除了年轻,还有连她都承认的确乎英俊,此外还拥有什么?一个男人,又不是女人,拥有这些无任何用处。况且,这样一个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脸如敷粉,眉若刀裁的奶油小生,根本不中她的意。
宫逸之同旷主任挨着门首的一张桌子坐下。其中,他特特特选了个面向客厅方向的位置,好将她一顿饱看。不多时,一名干事跑至客厅,面对魏秘书……宫逸之听他说,“柳校长有事你!”她听了,便通过门到隔壁去了。宫逸之便恍然有失,睖睖睁睁的。
宫逸之闪烁着眼问旷主任:“大姐,刚才我看见你在用一张白纸包钱也。那是做什么?从没见过。”旷主任告诉:“给洛家下礼——”宫逸之觉得怪剌剌的,却自作聪明地说:“你是说去洛家?我明白了,白事嘛!看人哪有不带礼的!”又缠磨着问:“大姐,我看到里头好多红票票哦,到底有几张?”旷主任好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什么都要问!”宫逸之也扬脸笑道:“看过我心中也有数啊。大家都多给,独你少给,你好丑啊。”旷主任哧哧笑了,即问:“那你准备给多少?”“三百。”“三百?你吓我呀。你个穷教书的,你以为你很有钱哦。你瞧瞧你,去了三百,这个月你吃什么穿什么?”旷主任艴然变色了。宫逸之却毫不以为然,说:“还好了啦。我都是因为老妈出差,钱要延误几天,不能及时过来,人才抠门儿,不然要给五百的。你说得对,这几日的伙食费还是要留住的。”旷主任真诚地奉劝他:“你别是看到我们里头包了几百你也包几百吧。你要想想,我们是领导,总要起个好头给底下的人看。那都是没有办法。你却不同,你完全可以不这么作便别这么做嘛。钱留在口袋里不会坏你事的。你信不信,到时你没钱了,借你都借不来!你给个百把块,已很体面了。不信,你去探听探听,像你这样的老师也就几十块钱。罐儿钵儿都有只耳,你也要把你的耳朵张事起来!”宫逸之眉儿眼儿都急了,直着脖子在争:“我的耳朵都张起来了呀。他们是条件不允许,并非不想大大方方。我倒不是在想老洛,我是在想他女儿,一个不晓得挣钱却会花钱的学生伢,能多帮点尽量多帮点。”“也是呵。”旷主任不禁也点头,又嗤笑道,“大学毕业并找着工作了,你还好意思向家里伸手讨钱。我是从没见过你这样儿的。”宫逸之听了面讪,嘿笑道:“我也不是很好意思。可是每次打电话来,她第一句总是先问,儿呀,钱够用么。我当然是不吭声。几日后,钱打来了。钱来了,我就都拿着。反正,她是个大富婆,缺的也不是这点小钱。大姐你别心疼她!”歇了一口气,又唠叨说,好不埋怨:“咳!你是不会晓得,我老妈她好没见识!电话里跟你婆婆妈妈的,说山沟学校的教室夏天里别说空调,就是吊扇也没挂一把,又问学校是不是二三百块钱还拖欠啊,又说学校的伙食一眼望去尽是素,跟猪食似的,一点油星子捞不见,叫我多上饭馆子,加强营养,却又嫌一般的饭馆子不卫生,叫我上好点的。我的伙食费,就是她以二星级宾馆一日三餐的标准发放的。我听了狂喊晕,她的这篇思想咋还停留在上上个年代?亏她还每天坚持看《新闻联播》!还有一件,在她的眼里,独城里人先进开化,乡里人都是一群愚昧无知的,心理上便自觉与他们隔了不止一层。大学期间,连班上也就穷了一点的同学也不许我带来家玩。她说,你是何等样人?也许,奋斗十八年,他才能平起平坐与你喝一杯咖啡。如果真是,那就等到十八年后吧。这些,我都耐不得她!”旷主任扑哧一声,失笑了:“你耐不得她?我看她还耐不得你呢!”那宫逸之给道着真病,连羞带惭,猴子屁股再坐不稳当,顾看左右而好没意思。当见魏秘书便在左手边的不远处坐定,抿着小嘴儿昵笑不止,还竖起手指刮面皮羞他时,面皮热辣得更厉害了,仿佛火燎一般。旷主任又坐了一回,蹴蹴站起身来,招呼道:“逸之,第三节还有我的化学课,我没空陪你了。你自己玩吧。”却见魏秘书就在旁边一桌儿,那双凤眼见到自己却四处滴溜不止,当下一个笑脸儿朝她致意。魏秘书早见了,横放在桌面的手撑起来,朝她招招手儿。宫逸之应诺下来,恭送她一段路程。再又大步踅回来时,那可心的妙人儿仍在,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睃过来,又睩过去,一派温情脉脉,蜜意无限。宫逸之顿时心花怒放,魂儿都飘远了。
原来,魏秘书到了柳校长处,只是被吩咐几桩不上紧的事,便径从正门依旧出来。无意之间占住宫逸之左边的一张桌子,无意之间听取了他们的谈话,给逗得满心眼儿乐了。这时横看竖看左看右看他品貌儿,那歪厮确实像有钱人家的二流子。于是道不尽眼来眉往,秋波流转,说不完的芳心暗动,情思袅然,两人臻入佳境,彼此都上账了……郝主任外事已毕,只身已下了球台的阶梯,沿着荒径开腿拔步,迤逦趄这边来;见了魏秘书,笑吟吟的,流露一种大放光彩、亲热激动的情态。魏秘书正对着这个方向,早尽揽眼内,分外接受不了;心下慌里慌张,外却而佯装不见,雍容大方起身,犹轻移莲足,迁延顾步,乔张乔致朝屋里头去了。宫逸之以为她又有事要离开,干坐着心荡目眩良久,好端端的一个人将木边之目,田下之心病根子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