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少日,一直双目紧闭的白裙天女忽然迷迷蒙蒙地睁开了眼睛,她觉得自己睡了好漫长好漫长的一个觉,好像曾经经历了天倾西北地陷东南水浩洋而不息的历程,而后又经历了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的历程,好像经历了几世几劫,直睡得昏天黑地浑身酸痛,连四肢百骸也麻木了。
她试着伸了一下胳膊,软塌塌的没有一点力气。她试着伸了一下腿,只觉得硬邦邦的像两根没有知觉的木头。她勉强侧起身,感觉身上皱巴巴难受,到处都有火辣辣疼痛。
这些疼痛提醒着她,她还活着,因为痛,她还无奈地活着。
她勉强用左臂撑起身子把重重的头抬起离开枕头有一个拳头那么高,忽然一阵搅天搅地的眩晕,眼前不停地变幻闪射着黑黑白白的道道,像急骤的、狂暴的、飞速的狂奔的斑马群一般让人眼花缭乱。像成千上万的暴力的、愤怒的、泼辣的横着的闪电一刻不停的在黑暗中穿梭。
她知道要是目光抓住白光,她就回到了太阳底下。要是抓住黑光,就可以依然安然长睡。
但是那两种光束似乎早就发下毒誓,绝不让她逮到任何一种似的,她的目光她的心脏她的魂魄就在这两种光线里被摇晃,被颠簸,,被震荡,被撕扯,被劈裂,被揉碎,碎裂成砂成泥,她痛苦挣扎,迷乱地奔突。
总算是一缕目光直直的盯住了一道向上疾驰的黑道,眼白也跟着翻了上去,翻了上去,终于,她脸上的神情平静起来,愉悦起来,安详起来,舒服起来,重又“扑通”一声昏昏沉沉地倾倒下去,再度进入到了无边无际的死神统御的黑色世界里,那一刻她知道:原来死神竟然如此温柔如此和善如此慈悲,比任何一种光明世界里的神灵都和善、都悲悯,她才是这世上最值得礼赞的英灵。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又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终于可以完全地睁开眼,终于无可回避地回到这白光统辖的人世间,从此知道快乐,知道伤悲,知道痛苦,知道无法回避的面对。
她静静地打量这个周边的世界。
她慢慢扭动着脖颈向四周缓缓扫射过去,发现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自己躺在一个黑洞洞的木板屋内,用石块堆垒起来的板屋墙基已经颓下半壁,从可以任由山羊钻进钻出的一道豁口被一堆麦秸遮掩着,依旧从缝隙里吹进一股一股渗骨的的凉风来。
只有接近屋檐上的两扇矮矮的粗朴破旧没有玻璃的窗子射进一片暖和的阳光,打在她的身上,暖洋洋的,打在她和板壁中间,亮堂堂的,被木格窗棂上切割成一方斑马纹的花手帕,轻柔而素雅。
对面的原木色的板壁已经被熏得乌黑,正中一个铁钉上挂了一个白森森的羊头骨,两只弯弯曲曲的长角拧着劲儿向两边刺去,两个凹陷下去的大鼻孔下面,是两排白森森的完全裸露的龇着牙齿,一颗颗历历可数,看上去凶巴巴,不像什么吉祥。长角上面,挂了一条崭新的红绸布带子倒是带来一点喜庆的味道。
一个二十左右岁的女孩子穿着蓝色家织布斜襟衣裤,衣领、袖口、斜边、裤脚清一色镶嵌着巴掌宽彩绣梅花,腰上系着方形绣花彩帕、脚穿绣花云云鞋完全是羌族人的装扮,此刻正背对着床铺端了一个粗瓷茶碗,从里面舀了一勺开水,撮起嘴在唇边“嘶嘶”地吹了,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向自己这边走来。
“咳!”白裙天女的嗓子眼有点干涩的难受,惹得她不小心轻微地咳嗽了一声,这一声音倒像是一种惊天动地的大声,在静寂的板屋内立即引起惊天动地的回响,吓得那端水的女孩一激灵,一勺子水全泼在了自己的衣襟上。
“哦,天哪,哪个吗?”她急急惶惶地用指尖弹着衣襟上的水珠儿,回过头来向板屋外面张望,目光扫到山峦扫到翠树,然而除了鸟飞,除了蝶舞,她什么也没看到,而鸟,不会咳嗽,而蝶儿不会咳嗽。她的目光开始向屋内搜索,一个角落,一个蛛网,一根草叶,然而好像还是没有找到或者根本就是还在怀疑。
“你好!”是白裙天女轻声的回答,声音遥远细弱的像秋夜呢哝的虫声,低的像从地底下穿过坚硬的岩石后残余的那么一点声音,细细弱弱,细的难以捕捉,弱的有点让人心疼。
“天哪,真的是你吗天女姐姐?哦,不对不对,是潇潇姐姐。潇潇姐姐,是不是你睡醒了啊?”女孩的声音有些激动不安,端着一碗水快步走来,然而,那水伴随着她剧烈的抖动,向外面泼洒着,泼洒着,当她来到床边的时候,那只碗里,只剩下一汪浅浅的水痕。
她把一张在高原上晒得有些红黑的面孔凑过来,鼻子尖差点碰到天女的鼻子,把一股热乎乎的呼吸直接喷在她苍白的脸上,暖流似的输过来。一双黑黑亮亮的大眼睛瞪圆了,仔仔细细地盯着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好像在证实她经历的这不是一个奇妙的梦境。
“是我。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是你救了我吗?”叶潇潇本能地向后躲了一下,吃惊地望着这个素不相识的羌族女孩儿。
看着看着,羌族女孩忽然放下水碗更惊奇地大呼小叫起来:“喔呦,你长得怎么这么好看哟,连说话声音都是这么好听!真的就是天上的天女下凡来了,怪不得天神哥哥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说着,女孩撇着嘴,差点把下唇向下整个翻转过来,随即瞟了她一眼,眼神的速度像飞,话语却像滔滔不绝的江河:“我才不稀罕救你,要不是你,天神哥哥早就嫁给我了,我是怕他伤心才照顾你的,最不喜欢你醒过来的才是我呢,我就想这样这样子弄死你!”
女孩子瞪大了眼睛恨恨地做了一个发狠的表情,把两只手环在一起,做了一个掐脖子的动作,“就这样,就这样把你弄死哦!”手腕还在一颤一颤的用这力。逗得潇潇扯动了一下嘴唇,差点巧笑出声音来。
潇潇看她说话手指指天画地,眉眼飞动淳朴可爱,快嘴快舌的,叶潇潇只有静听却几乎没有插嘴的份,终于她喘息了一下,潇潇见缝插针:“才不会呢,要是想弄死我,我早就见阎王了,才不会等到今天。你那么聪明,那么漂亮,还喂我吃的,一看就好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谁敢不喜欢你,姐姐帮你修理他,呵呵——”她一口气说了着许多,眼看着累的把头抗在了自己的肩上。
女孩儿又努了一下嘴唇撇了一下嘴,鄙夷地转过身去,没好气地把半碗糖水端过来,墩在叶潇潇床前:“不信不信,我是倒霉的丹木吉,是我的天神哥哥救了你,在那边的那堆烂泥巴里面,他用手这样扒呀扒呀扒呀,手指头都出血了,一个手指甲还掉了呢。后来又沿着河跑呀跑呀,一直跑到我们寨子这边才找到你,差点被抓回来打死他。都以为你死了,抬到山顶上准备烧掉,哦呦呦,大火都着起来了,裙子后面都烧坏了一角,头发也都烧着了,你看是不是是不是?”
丹木吉扑上来一把把叶潇潇一缕长发抓到手里凑到叶潇潇眼扫把似的扫了两下,从她身下把裙摆拽过来撩起来给她看差点把潇潇给拽翻了,潇潇的右手在身后支撑了一下才不至于跌倒。
随着丹木吉的指指点点仔细看去,果然,头发短了一截,发梢上残留着烧过的痕迹,一粒粒小米粒大小的黑褐色的硬疙瘩,残存的淡淡的焦糊的气息。雪白的裙子底边出了一个半月形状的孔洞,洞的周边是一圈儿硬撅撅的焦糊的痕迹。
叶潇潇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明白自己这一睡竟然是到鬼门关走了三四趟,不禁泪涟涟起来。
“要不是天神哥哥把你抢回来,你早就化成灰了,连骨头都没了!哦呦,这几天你死过好几回了,先是大石头泥石流砸到你,后来是大水淹到你,再后来是大火烧到你,哦呦呦!土呀水呀火呀,统统要弄死你啊,还有还有啊,我差点掐死你砸死弄死你呃!”
女孩双手握着拳举到头的两侧,说道紧张处居然闭起眼睛晃动起拳头来,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
“天神哥哥天天给你喂糖水喝,给你换药,瞧瞧,瞧瞧,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她撩起叶潇潇的头发,衣裙,到处比划着,随着她的手到之处,叶潇潇果然见自己的头顶、后背、大腿到处结满厚厚的痂,上面无不涂着红汞的痕迹,最厚的一处血痂就在后脑上,想来,要不是自己用胳膊护住了脸孔,被毁容了也说不定。
想到这,不禁又吓出了一身冷汗。看到自己这副惨兮兮的模样,不禁担心起同来的两个小伙子来:“请问,您知道,和我一起的,还有人受伤吧?”
“这里没有啊,好像那两个在那边就死掉了,抬着走的。要不是你先是被石头砸昏才掉到水里,说不定还会淹死了呢。哎呦,真是吓死人呢。”
丹木吉口无遮拦地说着毫不避讳地说道两个人的死,引得叶潇潇一阵凄凉泪落,骆风虽然可恶至极,可是也罪不至死,更可怜周子健天真无辜,何苦至于早夭?也不知到此时子豪家里是不是知道他们在这里出了问题?多希望自己父母一直蒙在鼓里,要是他们知道了,仅仅是虚惊一场还好,否则这种灭顶之灾真不知道该怎么躲过去。
潇潇想来想去,想起母亲凄苦模样,不禁急的双泪长流了,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即飞到家里去,又是好半晌不言语。
丹木吉十分生气地嘟着嘴说道:“好啦,好啦,要不是天神哥哥你连尸首都烂了,不对不对,是化成灰了!”
她指着床铺旁边的一个麦秸草堆说:“天神哥哥每天就躺在这里就这么在你床边守着你睡,天天握着你的手睡,我给他拿的一条被子,都给你了,从你们学校里拿来一个黄大衣,就这么每晚上盖着,二十多天哦!”
“这就不好了,我欠了人家命了,真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偿还了。”潇潇的眼泪又来了,只是不知道这个天神哥哥到底是谁,何至于如此扒肺掏肝摘出一颗心来救自己的性命。
“看看看看,行了,行了啊,不许哭不许哭了不许哭!好啦好啦,天神哥哥回来了哦!天神哥哥——”丹木吉欢叫着跳起来,张开双臂要飞的雀儿一样欢喜地迎出门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