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瑟瑟，空气里也添了些许凉意。眼前，高峻的山峰一座连着一座，遮天蔽日，分不清哪里是边哪里是缘，许多砾石纵横的山体裸露着青褐色的山脊，像一个个瘦骨嶙峋的胸膛，把人的眼睛硌得生疼。

残阳清冷的黄昏，一个略微平坦的荒谷内，一位银发齐肩的老“释比”沉默站在一堆柴草前，指挥着众人把一捆一捆的干柴草堆放成一个一座长方形的小山。

旁边的地面上，一扇窄窄的木门做成的担架凄然地躺在地上，担架上面，一位浑身素白的长发天女，面向天空直挺挺地躺着，一双美目静静闭着看不见世事变迁，一双嘴唇毫无血色馋不到人间悲苦，一双俏生生的鼻翼，传递不出半点活的气息，一双耳朵，听不到身旁任何的风吹草动，一双美丽的足，只等着火把点燃的那一刻翩然而立，带着她凄冷的魂魄翩跹飞升到遥远的天国。

四个“释士”慢慢蹲到那个门板的四角，四双有力的手臂慢慢把门板抬起，抬高，慢慢地举起放到那堆干柴禾上，放在一个绝情的烧尸木架上，只等着一个火把点燃，只等着灰飞烟灭万物归于尘土。

几个头戴面具手摇羊皮鼓的“释士”便也披上牛皮铠甲，执刀挎枪，在老“释比”的带领下哼哼呀呀歌舞起来：“高高的哇撒梁子哦，神圣的白羊神，佑我日玛仙灵家哦哇……高高的哇撒梁子哦，神圣的白羊神……”

古怪庄严的歌词像僧众在静穆地吟诵经文，像直着嗓子的喊叫，更像一声声绝望的哀嚎，让人不寒而栗，在空旷的荒谷内传响，把最后一点希望的火种浸没在无底的深潭中，一点点浸灭了，只剩下一道蓝烟，在悲苦的心头缭绕。

歌声中，一个二十左右岁的女孩丹木吉，一双尖头微翘、帮上绣有七彩云朵的“云云鞋”，随着送葬的队伍有节奏地转着圈儿。她的神情满是肃穆满是忧虑满是凄然，也似乎偶尔有变幻不定的希望与绝望。

火把与舞蹈同时开始了。

第一圈，第一把火，扔天女向脚下的干木柴，木柴腾起一股蓝色的烟，烟雾缭绕，像一个凄凉的魂魄从尸身中出窍，慢悠悠，渐行渐远。

第二圈，第二把火，扔向尸床下，天女腿下的木柴，“哔哔啵啵”窜起一串火星，一个个，一串串儿，在天女身旁闪耀，向遥远的星空飘飞，像来自遥远的天堂一声声亲切的召唤，像一盏盏为天女指路明灯。

第三圈，第三把火，扔向天女的头底下，细细的火苗蓝幽幽的乱窜，映出尸架上天女雪白的脸，安静如昨，无痛无悔，乌黑的长发转瞬生烟

“高高的哇撒梁子哦，神圣的白羊神……天女啊呀咿归天堂啊呀咿”几个青年男女跟着围着火堆跳起了锅庄舞，脚步轻轻，生怕不安分的脚步声惊扰了死去的魂灵，脚步慢慢，祝福死去魂灵此去平安。

终于，一切归于平静，除了那爆裂的火声，和蓝烟撞击心灵撞击灵魂的碎裂声和哀叹声。

忽然宁静突然被震动，被打破，被撕裂，忽然一声一声山崩地裂的大喊。

“都他妈给我滚到一边去——哪个瘪犊子敢碰她一根汗毛，我拧断他脖子，平了你们这群羊人的寨子——”

那么悲凉那么突然，像愤怒的狼嚎在空旷的也地上盘桓。那么愤怒，那么胆寒，像疯狂的猎豹的咆哮，打破了这里的原始的肃穆与与令人窒息的宁静。几十双全神贯注盯着火光的眼睛猛然间受到震撼，不约而同扭过脸去，却见：

从山坡下飞奔上来一个天神一般俊拔的小伙子，只见他额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腮边豆粒大的汗珠往下滚着。蓝色运动装敞开前襟，露出里面密匝匝一层黑簇簇的胸毛，被汗水浸透了湿漉漉贴在胸前。两只袖子高高挽起在上臂处，露出紧紧绷绷的腱子肉，下面是握成铁锤一样的拳头。

他斗牛一般戒备着眼前的对手，几个大步窜到逐渐燃烧的火堆旁边，把两只胳膊像雄鹰展翅一般向两侧伸直，整个身体像一面无法逾越的铜墙铁壁。众人被挡在他身后，只能看见到他头顶上渐渐出窍的愤怒像一股股腾起的黑色的带着辣味的生烟。

一个很不知趣的释士仍然试图把火把扔过来的，他背后像长了眼睛，一个猛回身，一只蒲扇似的大手紧跟着向那不知死活的家伙带着凌厉的风声扇去，那家伙一侧头向旁边一躲总算勉勉强强躲过，却听见耳边一阵凉风刮过，吓得贼眼一闭，随着众人惊兽一般四散逃开。

那位银发的老释比向前凑了几步，嘴里“叽里咕噜”像是安慰像是劝解像是阻拦，小伙子从正在燃烧的架子上抽出一根带火苗的木棒向他狠狠抡去，浓黑的烟带着滚烫的火苗呼啸而出，吓得他向旁边踉踉跄跄躲去，周围的人紧跟着“呼啦啦”向后撤去。

小伙子立即回转身来，劈手抽出一根即将窜起火苗的木棍猛然向身后甩去，不知是甩在谁的脚下，只听到有人被吓得“哎呦”一声，只见到一个人猛然一个踉跄栽了一个跟头，赶忙四蹄着地仓皇爬起四散逃窜了。

再也没人阻拦。那个来人凑到尸架旁边，左手托起尸架上白裙天女的头靠在自己的臂弯里，右手伸到她的腿弯处，试探着缓缓托起，小心翼翼，一步步抱下来。

像托了一个旷世奇珍，唯恐一个大声的喷嚏震碎了她，更像在狂风中捧了一盏小油灯，唯恐那一星火苗被瞬间吹熄了。

他挺了一下脊背，迈着稳健的步子，一步步离开砾石纵横的荒谷，穿过山石堆垒的寨子，向不远处山坡上一个孤零零废弃的石墙板壁的屋子走去。所过之处，留下一股烧焦的头发的味道，还有织物燃烧的味道，还有那位叫丹木吉的女孩急切的呼喊：“天神阿哥——天女姐姐已经去了天堂——”

“滚开！”小伙子依旧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一步一步，稳稳地，生怕有半点颠簸。

小姑娘只好嘟着嘴放慢了脚步，在后面慢慢缀行，一双含泪的眼怯生生看着这对爱恨纠葛的一对人。

终于到了板屋，小伙子轻轻地，稳稳地把天女放在那张用半张门板临时搭起来的床铺上，用一条干净的被子盖好，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一会儿再看一会儿，看她安然如旧的脸，看她毫无声息的脸。

看到自己终于累了，便立即点起火塘，在架子上脸盆大小的黑铁锅里，“吱吱啦啦”地弄了开一锅热水，然后从兜里掏出一罐玻璃瓶罐头用牙齿一点一点嗑开一道缝，再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木棍夹住把瓶盖撬起来，放在热水里冒了一会儿，拿出来放在了依然毫无知觉的白裙天女身旁。

小伙子拿了一把大头瓷勺子到罐头瓶子里取了一勺糖水，小心翼翼地掉过头来，用勺子把上的凹槽把糖水轻轻地从牙缝中灌进去。可惜大半从嘴边溜了出去。他只得用宽大的左手笨笨地捏开天女嘴巴，再用右手笨拙地舀出一勺糖水在嘴边连连吹了几下，再灌到天女的嘴里

灌了几勺，小伙子搬了一把小木凳坐在门板边，细细盯着板门上的人静静地看着，静静地看着，看她白纸一样的脸上溅落了一丝灰尘，忙用衣袖沾了一点水轻轻地擦拭掉。

“没事的，没事的，你快好起来，快好起来吧！”伤感地絮叨几句着，好像躺在那里的人能够听见，“喜欢听歌吗？是我妈小时候给我唱的《摇篮曲》：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

“好像跑掉了啊，不许笑话我，呵呵——”他不好意思地捂着脸笑出了声，同时出现的还有两行冰冷的泪，重重地砸在天女的脸上。

那泪水砸痛了天女的眼睛，她的眼睑竟也禁不住紧缩了一下，宣告眼泪是这世上最沉重最沉重的债，她只怕要用一生的泪来偿还了。

可惜那痴情的小伙子并未察觉，依旧抓起女孩冰凉的手兀自贴在脸上，兀自让那冰凉的指尖在自己的心田里茫然地划过，兀自地用只有他自己听到的喃喃的低低的声音地述说这世上最苦痛的期待：“没事的，没事的，会好的！”

唯恐吵醒了酣睡在床上的人。

终于，他忍不住绝望的偷袭，把头埋在掌心里放声大哭起来，哭到山河无色，哭到心神俱痛，哭到天地同悲。

忽然间，那个在门外站了好久叫丹木吉的女孩终于忍不住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大吵小嚷地喊道：“天神阿哥，阿妈说，天女姐姐已经死了！”

“你才死了呢！出去！”小伙子暴怒着站起来，一声狂躁的怒吼从腔子里窜出来，声音震得木板墙壁和屋顶也跟着颤巍巍地抖动起来，棚壁上，一串落在蜘蛛网上的灰尘惊恐地抖动着，簌簌地落下来。

门外传来喧嚷的声音，原来是丹木吉的族长妈妈带着一群土著人拿着木棍绳索又一次闯了进来。

几个头顶上顶着瓦块状蓝色绣花头帕的妇女吵嚷着：“把新郎抓回去和丹木吉成亲，再跑就按寨规吊在寨门上抽打三天！”

“抓，抓，抓——”喊声连成一片。

“抽，抽，抽——”喊声让棚壁震颤。

几个看起来比女人还矮小的男人咋咋呼呼附和着向门里冲来。

小伙子一声大喊：“老虎拉车，我看谁赶（敢）？”双手往腰间一叉，像一座山，横在门边。

身后，破旧的半扇门板禁不住有些颤抖，那群不知好歹的人禁不有些胆战，有些心寒，住向后纷纷退去。

“上！哪个敢反抗羌寨的规矩，往打死！”女族长一声令下，众人一窝蜂地冲上来。小伙子把后背往门框上一靠，一只脚撑在对面的门框上，左遮右挡，却也是好虎架不住群狼，渐渐感觉赤手空拳有些吃力，正四处撒目着要搜寻应手的家伙。

“要是你敢不躲开，我就下令把这屋子烧掉，连你也一起烧死到里面！滚开！点火！”

一群人“呼啦”一下冲上来，有的人把火把点着，瞄准了他头上板屋角落的麦秸堆，有人向屋子后面跑去，瞄准了板屋的墙壁，眼看着就要无法阻挡了，他似乎感觉到一股蓝烟从他的发丝上开始升腾。

“阿妈，住手啊！”忽然听里间传来丹木吉说不清是惊喜还是失望的呼叫声。

“阿妈，族长阿妈，天神阿哥没有错！天女姐姐真的还活着，我看见她的嘴唇动了！真的动了阿妈！”丹木吉从屋慌慌张张跑出来，鼻翼忽闪忽闪的颤动着，微黑匀净的脸上充满惶急，来到门口，一巴掌打掉小伙子的拦在门口的腿，扯住族长阿妈手的径直来到白裙天女的身边。

族长阿妈弯下腰去，把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背往天女的鼻孔凑近了，凑近了，好像有点紧张，有点害怕，有点颤抖，但终于还是凑近了，贴近了，她感觉手指上有几根汗毛微微在动。

她又把耳朵贴近天女的胸口听了听，靠近了，贴近了，她的耳朵似乎隐隐约约听到了她胸膛里一种慢慢的低微的声音，向来自遥远的天国的一缕微风。

她的眼睛也似乎看到她的胸脯极为低缓的起伏。

她终于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一转身连失望带气恼，抓起丹木吉的手气呼呼地走出房门：“妖女还没有死透，天神旨意！先回去！”

一群人只得垂着头呼啦啦向寨子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