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江一水从卤菜摊上买回了一些菜，有自己最喜欢的卤大肠、小翠鱼、卤汁花生、猪头肉还有烤鸭，他让妻子陪自己喝几杯，平时在家从不喝酒的江一水的意外举动，让聪明的蔡丽雅一下子就猜到了几份。

　　不就是一个班主任吗？干嘛那么沮丧，好像还挺伤心的。

　　我这是算好的了，你没看人家找校长吵架了。

　　还有这事？不至于吧。

　　真的，什么话都骂出来了，强老师很厉害，我还从来没看到有人敢这样和校长吵架。

　　那是你们被奴化了，知识分子的悲哀呀，妻子打趣道。这个社会，人怕狠鬼怕恶呀，什么时候都是老实人吃亏。

　　吃亏是福，板桥先生的至理名言。算了，干杯! 江一水主动举起了酒杯和妻子碰了碰，一杯郎酒下了肚子。这瓶酒还是以前在楚天实验学校做班主任时一个学生家长送的，有十多年了，口感不错。

　　二两酒下肚，两人的脸都红了。江一水不禁回忆起自己之前所在的楚天学校，那里有自己熟悉的同事，知心的朋友，甚至还有好几个关系很好的女教师，那时大家都相处得很融洽，不像现在的里下河中学这么复杂。虽然，在他调到这里之前就听说了这里复杂的人际关系、等级森严的体制，却没想到做一个小小的班主任竟然这么复杂！

　　两人吃完晚饭，江一水正好没晚自习，蔡丽雅建议一起去散散步。江一水这才想起，已经好长时间没陪妻子闲逛了，每周三次坐班，再加上要备课改作业什么的，周末不放假，也要集体备课和值班，人都快累成机器了。他就不明白了，校长所说的幸福感从何而来，当工作压迫了生活，还有什么幸福感可言。他想起了前几天看到的一个教师写的一篇范文。

　　我有一个梦想

　　我有一个梦想：好想永远生活在19点的新闻联播里！ 那里的孩子都能上得起学，穷人们都能看得起病，百姓住进了每月77元的廉租房，工资增长11?2%，大学生就业率达到99?13%，大学生食堂就餐平均每顿两三元。

　　我有一个梦想：好想永远生活在19点的新闻联播里！那里的物价基本不涨，交通基本不堵，环境基本改善，扫黄基本有效，罪犯基本落马。

　　我有一个梦想：好想永远生活在19点的新闻联播里！那里是爱的家园，人间的天堂，那里有人们向往的生活，一个梦的世界。

　　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让我活在新闻联播里！

　　江一水拉着妻子软绵绵的小手，走在小区门前的海光公园里，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初恋时光，江一水突然觉得现在才是最幸福的，原来有时幸福简单得就是茶余饭后和爱人的一次散步。晚风吹过来，送来一丝凉爽，朦胧的灯光投下一对幸福的影子，他们就这样手拉着手在秋日的晚风中徜徉着，漫步着，享受着平凡生活中一段平淡而美好的时光。

　　在公园转了一圈，他们又一起去逛了超市，回到家时九点多钟，两人一起洗了澡，上了床，喝着茶，看了会儿江苏台的《非诚勿扰》。睡觉前，两人一起上了趟洗手间，回到床上，两人迫不及待恰到好处地搂在了一起。

　　5

　　本来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一个小小的班主任还不至于让江一水这样一个大男人烦恼，但接下来听到的消息却让江一水大为恼火。

　　第二天上班，依然是校本培训——听报告，这位花五千元从北京请来的教育专家讲得非常精彩，他把当代教育的弊病揭露得淋漓尽致，批评得入木三分，台下掌声不断。郭教授说，人心都是向上的，谁都想成为一名收获满盈、桃李芬芳、幸福成长的优秀教师。然而，面对日益繁重的教育教学日常工作，教师有时难免会感到身心疲惫、情绪低落，如何能真正调动起教师的工作热情，让大家感怀教育的幸福和快乐，消除职业倦怠感，是摆在教育面前的永恒课题。教师渴望身心的放松，但面对与日俱增的教学工作压力，教师的身体和心灵都会出现“透支”现象，这是因为现实中，教师会被一个又一个的检查、督导、考核、现场会材料准备而烦扰，弄得身心疲惫、苦不堪言。作为学校领导应该运筹帷幄，防患于未然，通过积极有效的方法缓解教师的压力，放松教师的心情。特别是讲到“为学生的幸福人生奠基”的话题时，郭教授反问：我们的学校领导要思考思考，你让你的教师幸福了吗？如果你不能给教师幸福，他们又怎么能给学生幸福？讲到这里，大家的掌声更加热烈，肖校长的脸上闪过瞬间的尴尬，但很快也鼓起了掌，不知是显示他的赞同还是宽容与大度。梁老师在下面小声地发表议论，估计学校再也不会请郭教授来讲学了，肖校长肯定在后悔那五千元的讲学费。

　　中场休息的时候，老强的旁边簇拥了好几个人。原来昨天校长请老强喝酒了，档次还不低，一千元一桌，酒是“天之蓝”，除值班的副校长外，其他校级干部全部到齐，似乎很给老强面子。听说肖校长主动敬了老强的酒打了招呼，平时只配给领导倒酒的老强得到了校领导前所未有的尊重。老强自己还吹嘘，校长说了，高二扩班一定安排自己重新走上班主任的工作岗位。真是应了妻子的话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喝！江一水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相比老强，他显得通情达理大度多了，却得到了不同的待遇。江一水恨不得也找校长吵一架，可是他知道自己不是那样的人，拉不下脸来，也就是说还不够狠，男人不够狠就是被人骑的马，只有受气挨欺负的份。

　　回到自己的小办公室，江一水心里实在不好受，就把自己的困惑说给了何伟昌听。他是江一水进了里下河高中以来处得最好的朋友，一直以来对江一水帮助很多，好得像嫡亲兄弟一样，两人无话不谈。何伟昌喝了口水，兄弟，你才来没几年，在我们学校资历浅，我们这个学校，你别看她是个百年老校，四星级高中，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论资排辈的，除非你有当今社会流行的那两样，钱或权。有钱送礼，或者有大官帮你说话，要不你就听天由命，一辈子做个死教书的。

　　是的，我知道，在里下河中学，我就像个乞丐，只有接受的份，从没奢望有点菜的权力。我没想做官，就想做个班主任，将来评职称好加分，江一水坦然道。

　　班主任，你以为那么容易给你做的。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抢着做吗？你以为还是你们原来学校的班主任啊，那可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我们里下河的班主任不一样啊，可以这样说，里下河的班主任不亚于其他学校的中层干部，每个月的三百元是明的，不多，辛苦费。可是每个班主任的隐性收入你知道有多少吗？烟酒不谈，吃喝更是家常便饭，光卡或现金一年下来不低于两三万，有艺术的班主任还不止。江一水知道，所谓有艺术的班主任，就是那些经常打电话与学生家长主动交流的，或及时向学生家长反映学生在校情况的班主任，特别是端午节、中秋节、教师节和春节前他们更是不惜话费，当然话费也是办校讯通的移动公司送的，不打也是浪费，这样还能产生经济效益。

　　想不到做个小小班主任有这么大利润，怪不得大家挤破了头去抢这苦差事，江一水惊叹道。老何，你这几年没做班主任真是亏了呀！

　　我这几年为了自己的小孩，忙不过来，不过我们学校的班主任确实够苦的，早读晚读每天到，中午午间练习要来看，宿舍要常跑，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还经常受到政教处、校长的批评，碰到难缠的家长很麻烦，我是岁数大了图清净。其实何伟昌也不过比江一水大个三四岁，却好像一切都看透的样子。

　　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何伟昌又补充道，你不记得了，前几天我们在小区门口碰到的某个老师的妻子，手里拎着两瓶“五粮液”和几条中华香烟直奔校长家去了，百分之百是给校长送礼的。她老公虽然教副科，但这些年却一直做班主任。江一水突然想起了，那天确实在肖校长家的别墅附近看到了某个老师的妻子。

　　我总不至于为个班主任还去超市买两瓶“五粮液”吧？一个月工资呀，我老婆可舍不得。

　　还有不花钱的办法，那就是……老何跑到门口把办公室门关上，那就是你要有某个领导的把柄，那你可以作为要挟的资本，向领导提出要求，这个不需花钱。

　　我能有他们什么把柄，难得有机会和他们接触，江一水一脸的无奈。

　　不过从那天与何伟昌深入交谈之后，江一水多了个心眼，他准备开始给校长记周记，就像要求学生写周记那样，他要求自己注意观察，并适当地作一些记录。他的脑海里开始搜寻着肖校长身上最近发生过的一些事情，比如肖校长刚来时，就叫人把校园里的十几棵与新校区同年的夹竹桃砍掉，夹竹桃已经长得很茂盛，花开得很艳丽，可是一天之间却倒下了，江一水当时看到了，用手机拍了，发到博客上，还写下了一个标题：《哭泣的夹竹桃》。有一次下午上班期间，肖校长脸喝得通红，坐在一个教师的摩托车后被带去一家洗脚房，江一水正好从旁经过看到了。还有一次，听食堂的工友说，校长一家在食堂请客，喝了一箱“天之蓝”，光菜就定的一千五，有野生甲鱼，还有海鲜。再比如，自从肖校长来了之后，不管质量与学校管理的难度，广招借读生，致使发生打群架事件，甚至有学生的骨头被打碎了，派出所出了警。还有晚自习大骂学生，语言粗暴，动作粗鲁，一晚摔了学生的十几部手机。还有指责年轻教师坐班玩电脑，学生晚自习纪律很差，骂得那个年轻女教师躲在厕所里哭。还有向学校推销快烂得几乎不能吃的葡萄，他记得很清楚，那次有许多老师吃了肖校长亲戚的葡萄拉了好几天肚子。还有在办公室用望远镜监控学生和老师。还有什么，江一水实在回想不起来了，可这些能作为把柄吗？肖校长的这些事，有些说不上口，有些也是为了学校，有些也在理呀，至于人家的私事，谁没有隐私，那更摆不上台面啦，作为男人，谁没去过泡脚房。江一水再也想不起肖校长能够作为把柄的坏来。关闭电脑的时候，江一水似乎有点感到了自己的丑陋与卑鄙，大家都是同事，里下河中学一条大船上的，有必要这么做吗？

　　江一水放松自己的做法不是跑步就是泡澡。到学校的体育场跑步，看看头上秋日的蓝天白云，心胸也开阔了许多，他感到自己已成为秋天的一部分，他为自己幼稚的想法感到好笑，人还是简单点好，生命，不过是一个十分偶然的过程。把自己看作一无所有、什么都平平常常的人，处处不为难自己，简单、自然、淡泊，也许，快乐就会不断涌上心头。没必要把自己搞得太复杂，那样太累太不值得。跑到出汗了，江一水又到学校的浴室洗了个免费的澡，这是学校到目前为止最好也是最实在的福利。泡在浴池里，四肢舒展，似乎所有的烦恼不快都随着汗水与污垢一起荡涤融化在一池温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