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思屏如陷梦靥之中，只觉全身火热、又复冰冷无比，想要挣脱老者束缚，却偏偏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他只觉后脑不断有真气涌入，眼中望出模糊一片，依稀似有人影晃动，耳中也有听到各式的呼喊声，却似是从遥远地方传来。

那几人片刻间便已到眼前，其中一个留胡子的道：“在这里了！快把他带回去……”一个光头男子看见老者与段思屏滚倒地上，过去拉起老者，啪的一声就给了一个大耳光：“死老鬼！竟敢私自逃走……害老子被副帮主骂得像灰孙子一样……”转眼看到段思屏依然昏倒在地，另外一个脸上有疤的汉子道：“这小子什麽都看见了，把他杀了灭口……”举起手上短枪就要对段思屏胸口刺落，老者见状扑上前去，大喊：“别杀我孩儿！”只是他已经没了力气，被那汉子一拳打倒在地。

正当痛下杀手之时，随风昭从一旁窜出，伸臂向那汉子格去。那汉子出其不意，被随风昭打中左肩，顿时跌出三步、痛得哇哇大叫。另外二人见状围将上来，随风昭展开拳脚，与三人斗将起来。他拳打秃头汉子下围、脚踢刀疤汉子后脑、偶尔对那使剑男子弹出手指，只见随风昭身法灵动、飘逸有致，实是十分高明的武功，只是功力未深、加以日前受伤流血、气力不继，出手缩拳之际难免呆滞。饶是如此，还是以一对空手与三名汉子斗了个齐鼓相当。只听得：“老三，你围他那里……”、“二胖子！快砍下去！”、“哪来的小鬼？出手这麽阴险……”、“你快从那边……唉呀！”

正当难分难解之际，随风昭担心段思屏，见他昏倒一旁，疑心他是受了重伤，而那老者趴在段思屏身上，迷迷糊糊只是说着：“誉儿！誉儿！”忽觉一股大力涌到，身体不由自主的被推出数步，眼前这才看清有一个留着短须的男子出掌攻击自己。随风昭只感一股灼热的气息对自己面门袭来，跟着便是寒气迫体，知道来袭的是内家高手，自忖无力接下这记，脚下疾点，便欲闪身避开。

那人阴森森的道：“现在知道厉害，已然迟了！”说话中身子欺上前来，右掌跟着补上，对着随风昭左胸拍出。掌力尚未及身，随风昭已经感觉无法呼吸，勉强以家传的心法卸去对手掌力，却已经满脸通红、宛如中酒。那人见一掌打他不死，心中也是惊疑：“这小子接我一记‘大阴阳掌’能够不死，多半是出自名门，须得赶尽杀绝，以免他的师长后日来寻晦气……”正要再补上一掌。忽然一股剑气砍在自己右肘之上，急忙右臂一圈，使了一个‘圆转如意’化解开去。身子尚未站地，又是几道真气直攻而来，他左支右掇、只有招架，毫无还手馀地。待挡下一招攻向自己‘外关穴’的一记真气后，右掌‘呼呼呼’连拍三掌，跟着使了个‘鸿飞冥冥’倏地一跃。这才疾退数尺，站定身形，双掌护在前胸，见一个白衣长者站在二丈开外，正自凝视着自己。

那个脸有刀疤的上前道：“副帮主！我们找到了那老头……可是……不知道哪里跑出来这些人？”

脸有短须之人点了点头，眼光却不从这白衣长者身上移开，问道：“你是大理段家的……为何会使这‘一阳指功’？”

“我是大理段家的，但这却不是一阳指……”这白衣老者正是段誉。随风昭留下段思屏在芦苇中照顾那老人后，自己疾速奔回寺庙，向段誉大略说起这件事情。二人急忙奔赴河岸，却没见到段思屏与那老人，当即分头搜寻，还是随风昭先发现了段思屏踪迹。随风昭与这干人动上了手，段誉见随风昭遇险，便即出手相帮。

脸有短须之人满脸狐疑：“你这不是一阳指？难道……不！不会是‘六脉神剑’……那是传说中的武功，天底下无人练成过……”三名手下慢慢向自己围拢，她对其中二名手下说道：“胡铁干、马二胖子……你们出来时，帮中可还有其他人知道？”

马二胖子道：“没……我们遵从副帮主吩咐，不敢让人知道，我们三人都是秘密办事，绝没第四个人知道……”

“这老人关在地牢里快半年了，怎会让他逃了出来？”

马二胖子满脸惶恐：“启禀副帮主，我们三人一直看管这老人，不敢擅离。哪知道……他不知用什麽手法，把牢房墙壁打了个洞，竟然从那里钻了出去……我们……我们……”说到这里双腿一软、跪倒於地，已然颤抖的说不下去，另外二人也是向那副帮主跪倒，显是对那副帮主惧怕到了极点。那副帮主微微点了个头，语气转缓：“这件事也怪不得你们……”

三人急忙磕头：“多谢副帮主……”还未说完，段誉忽然‘哎呦’一声，右手食指‘商阳剑’剑气发动，向那副帮主攻去。只见血光四溅，三颗头颅飞了起来，那副帮主右手长剑挥出，砍下三名手下头颅，左掌使出‘大阴阳掌’，他这‘大阴阳神掌’单掌可发出纯阴纯阳之力，本凝反攻段誉。想不到段誉急着救人，心中一急，真气力道未得控制，他年轻之时屡得奇遇，内力之强可说是震烁古今。一道凌厉无比的商阳剑气突破大阴阳神掌的护屏，尚自向副帮主胸口袭到。那副帮主右掌跟着拍出，在商阳剑的剑气上一架，借力使力，身子跟着飞出数丈，转眼便已消失不见。

段誉担心孙儿伤势，不再追击。矮身察看段思屏，见他昏迷不醒，伸出右手食中二指，在段思屏手腕列缺、关门二穴上缓缓以内力激动段思屏自身真气。过一会儿，段思屏幽幽转醒。段誉见他并未受到外伤，转头看着这个奇怪的老人，只见这老人盯着段思屏，良久良久，这才与腹语术道：“你不是段誉，段誉比你大得多了……”

段誉听那老人以腹语术说话，心中已是一惊。又见他外型样貌，双足残疾，想起一个人来，颤声道：“你……你……”

那老人道：“喔……原来你才是段誉……”

“是的……”

原来这残疾老者，便是段延庆了。自从当年得知段誉为自己亲子后，段延庆放下了所有复仇复位之心，飘然而去。他知自己与段誉间有太多恩怨纠葛，亦不强求侍奉，只是本来自己孤身一人，这时却又多了个儿子，心满意足，便在中原、大理、西域诸地流浪。他武功高强，在草莽中自然吃不了什麽亏，知道段誉登基为帝之后，脸上虽然仍是冷冰冰的，心里却是十分满足。后来年岁渐增，到得九十岁以后，自知天年将尽，便想回归故土、老死於大理乡间。虽然不能与亲儿亲孙团聚共享天伦，然只要感觉与自己家人亲近一点，便已十分满足。

半年之前，却有几人找上他所居住的茅庐。这些人二话不说，便即动手，其中一人身手极硬，就是刚才那位副帮主。段延庆毕竟年纪已老、气血衰败，中了毒雾后失手被擒。后来才知道那人是凤凰帮副帮主梁刚敏，梁刚敏把段延庆囚禁於秘密所在，每日只是逼问他一阳指的功诀。段延庆坚不吐实，自然受到许多折磨，后来梁刚敏施以迷魂之术，想以催眠诱他说出一阳指功诀。想不到施术未成，段延庆却神智错乱，一日趁敌不备走脱笼牢，复又在河岸见到段思屏、随风昭二人，也当真是天意巧合了。段思屏样貌像极段誉年轻之时，他神智错乱之下，加以思儿心切，便把段思屏当成了段誉。这时段延庆数十年的功力真气已经输入段思屏体内，功力虽失、神智反而清明，便想起段思屏年岁尚轻，不应该是段誉。

段延庆与段誉二人相望，都是默然不语。段思屏大感好奇，说道：“爷爷，这位老先生是谁？”

段誉不发一语，过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道：“屏儿……这是你的曾祖，你过来拜见吧！”

需知段誉贵为一国之君，身分血统自然十分重要。他不是镇南王段正淳亲子而继承大统，镇南王与段誉母亲之死，却与段延庆有极大干系，可说是间接被他所害。然世间若无此人，自己又从何而来？自己的身世血统，固然绝对不向他人说起，知道典故的人，也只剩下自己妻子王皇后一人。是以段思屏大感疑惑，还是对段延庆拜了几拜，说道：“曾祖，我是段思屏……”

段延庆热泪盈眶，笑道：“很好……很乖……”虽是以腹语术说出，却也显得衷诚激动。转头看着段誉，说道：“……你让他叫我曾祖……你终於肯认我了……”

段誉道：“你是我父亲……老天爷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段延庆看看段誉、又看看段思屏，一张枯骨般的脸上全是笑意，伸出手来握向段思屏，只是他全身没了力气，抬起一半便掉了下去。段思屏急忙握住他的手道：“曾爷爷……你要我做什麽？”

“没事……你很好……像你爷爷一样……”

段誉见段延庆眼中忽现光芒，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之象，急忙握住了段延庆另一只手，道：“你……爹爹……”听得他叫出了爹爹，段延庆哈哈大笑，段誉这话一出，比他自己身登大宝更加高兴，段延庆看着二人，喃喃道：“老天爷待我当真不错……当真不错……”随即眼光涣散，握着二人的手也松了。

段誉眼泛泪光，伸掌阖上段延庆的双眼，对段思屏道：“他死了…”

段思屏道：“他…?他怎麽死了？”

“他是天年已至，加上全身真气都已散尽，这才慨然长逝……也好……他不是悲伤着死去的……”段延庆虽与自己有恩有怨，毕竟是自己父亲，见他脸上犹带微笑，显是安详满足，段誉也心中安然。拭去眼角泪水，对段思屏道：“我们把你曾祖葬了吧！”

段思屏背起段延庆尸体，段誉手中持着他所用钢杖，与随风昭三人向寺庙走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