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落网,详详细细坦白罪行求宽恕
倌人发火,勉勉强强收回局账断交情
原来,宋子英和萧静园、汪慕苏三人,不但是一伙儿倒脱靴的赌棍儿、翻天印的流氓,而且是王云生的党羽。
王云生自从在上海吉升客栈内被章秋谷识破机关,存身不得,只好回到苏州,却把秋谷恨得咬牙切齿的,恨不得立刻把他抓住,捅上几刀,方能吐出胸中的一口恶气。他也曾会齐了一班流氓光棍儿,商议怎么报仇。无奈章秋谷并不在苏州,鞭长莫及,奈何他不得。王云生只好长叹一口气,自认倒楣,也就算了。
后来王云生和一帮流氓在租界拆白,被巡捕抓到捕房关了一夜,解到工程局,委员问了一堂,就把他枷在青莲阁门口示众。枷了一个月,期满释放。在租界上犯过案子的人,出头不得了,只好又去纠合宋子英等一班赌棍儿,专做那翻天印、倒脱靴的勾当。城里有好几个初出茅庐的乡绅子弟,都吃了他们的亏。
近来,宋子英见陆侍郎的公子陆仲文整日里狂嫖滥赌,不务正业,估计他身上一定有些油水可榨,就想方设法地要去结交他。〖也就是说,这伙儿流氓,本意是想骗陆仲文。〗
一天,仲文在蔚南村大餐馆请一个朋友吃饭,只有主客两个人。子英得到了消息,就串通了西崽,叫他进房间去跟仲文商量,说是今天客人拥挤,没有空房间了,有一个单身客人,请求拼个座儿。仲文是个公子哥儿,哪儿肯答应!不想仲文还没有回答,子英就已经走了进来,斯斯文文地冲仲文深深一揖说:“实在对不起尊驾,请暂时拼个座儿!”〖在大餐馆吃饭,要求和人家“拼座”,这种可能性,简直太小了。〗
仲文见他人品不俗,衣饰华丽,又这样谦恭客气,一时间倒拉不下这个脸来,只得顺水推舟地说:“一样都是客人,拼个座儿,又有何妨?这个客座又不是我包下来的,何必这样客气呀?”
子英见仲文答应跟他拼座,非常高兴,就和仲文坐在一起,彼此通了姓名。仲文心中虽然并不受用,可又没有办法叫他出去,只好略略应酬。
这一应酬,可就惹出事儿来了。宋子英放出浑身本事,十分巴结,满口恭维,把这个不懂世情的公子哥儿奉承得很是高兴,渐渐地俩人越说越投机起来。子英进门的时候,已经预先把钱放在账房柜上,等到这顿饭刚刚吃完,子英就向账房高喊一声:“陆公子的账,在下一起会了!”账房就答应了一声。仲文哪里肯叫他破费?赶紧自己拿出钱来交给侍者。这个西崽也是受了子英贿赂的,死也不肯接他的钱,只说账房已经落账了。仲文无可奈何,只得罢了。脸上倒有些讪讪的,跟子英说:“今天怎么倒扰了你的,这不是笑话么?”
子英连忙说:“陆仲翁说哪里的话,你们二位是请也请不到的贵客,难得今天肯赏脸,让我作个小东,只要陆仲翁不嫌简慢,我就承你的情了。”说着,哈哈一笑。
仲文听他这样说,倒也不便再争,只得谢了一声,一同步出餐馆。
走出餐馆门口,子英又再三拉他们两人一起到王黛玉家去打茶围。仲文本是个不务正业的“无事忙”,爱的就是“嫖”、“赌”二字,当然无可无不可的,就答应了。——仲文请的那个客人正好另有别事,一定不肯同去,就先告辞进城去了。子英见他走了,心里更其高兴:少一个不相干的人,还可以免得他在一旁碍眼呢。
两人到了黛玉家,子英又悄悄儿告诉黛玉:仲文是个十分有钱的贵客,必须好好儿应酬,所以黛玉也拿出全身本事来,竭力恭维了仲文一番,把个仲文乐得几乎飞上了天去。
从此一连几天,子英都和仲文在一起玩儿,又请仲文吃了几台花酒,仲文少不得也要回请他。哪消半个月工夫,早把个仲文骗得死心塌地,觉得世界之上,朋友之中,只有一个宋子英是大大的好人,是最知己的朋友;除了宋子英一个,再也没有比他交情更深、人品更好的人了。
宋子英原来只想打仲文的主意,而且眼看火候已到,动起手来,可以十拿九稳了。正要下手的当儿,恰巧章秋谷和贡春树一起到了苏州。尽管他们俩人悄悄儿地住在船上,等闲不在街上露面,可是秋谷曾经到陆仲文府上拜访过他一次,还是让宋子英的同伙儿看见了,于是立即告知王云生。王云生觉得这样的机会绝不能错过,赶紧召集党羽们商议,一定要设法报上海的冤仇。可是大家斟酌了好久,还是商量不出一个十拿九稳办法来。第一,如果找个碴儿跟他打官司,章秋谷世代簪缨,出身贵胄,苏州地面,有势力的亲朋好友不少,官司万万打他不过。第二,如果聚起一帮光棍儿,来一个狭路相逢,稀里糊涂地痛打他一顿,一者并无证据,二者不知姓名,谅他也无处查找。但是秋谷自幼习武,勇力过人,等闲十条八条汉子尚且近不得他的身子,何况苏州这班流氓都是风也吹得倒的烟鬼,哪里禁得起秋谷的尊拳?所以想来想去,谁也拿不出万无一失的好办法来,谁也不敢自告奋勇去挺身一试。〖不会放冷箭么?〗后来还是宋子英想出了一个强差人意的主意:“咱们不是正要翻陆仲文么?章秋谷既然跟他认识,何不把就汤剃头,把他们俩人翻在一起,也狠狠地翻他一下,让他大大地输一笔银钱,也算报了仇了。今年夏天,咱们在上海本来也就是打算要他舍出一笔钱来的,可惜那个臭娘们不会办事,见了小白脸骨头都酥了,不小心露了形迹,不但那笔生意没有做成,还让他抓住了把柄,害得咱们在上海无法露面。这一回,咱们把计策定得周全些,还由我亲自出面,再拉上那个傻瓜公子给咱们做义务帮手,管叫他防不胜防,落进咱们设的圈套中。这就叫东方不亮西方亮,章秋谷夏天不出血,叫他秋天出血。哈哈……”
大家都觉得子英的主意不错。当即把一切细节都商量安排得妥妥当当的,派了专人在陆府门口守候,一等秋谷进了陆仲文府中,立即把子英请他喝酒的请帖送去,还让仲文代请几位客人来。果然秋谷被仲文拉来了。子英又拿出巴结仲文的手段来巴结秋谷,恭维的话,谁都爱听,结果连秋谷这样精细的人,也中了他的圈套,把他当作好人。后来又假说有个姓邹的安徽亲戚要买房子,托仲文、秋谷代为寻找。秋谷并不疑心,跟春树说了,一起进城去看了房子,说到房价,子英又一口允许,只等姓萧的账房一到,就先付定银。这个诡计,就是神仙化身的人,也猜他不透,何况是目空一切的章秋谷和纨绔公子陆仲文呢!因为凡是骗局,总是骗着别人拿出钱来,哪有做骗子的反倒拿出钱来买一所房子的道理?房子是生根的产业,不比金珠宝贝,不是骗了人家的房子就可以逃走的。有这么一层道理,所以就连秋谷这样老练、机灵的人,一时间也被他们糊弄住了。
子英见秋谷已经上当,却绝口不提“赌钱”二字。到了要付定钱的日子,故意让萧静园出来扮演乡下土鳖的角色,上演了一场“输钱”的好戏,又从萧静园设法借钱再落到汪慕苏身上,根本不提要向陆仲文借钱的话,只叫秋谷在一旁看着,绝不疑心。只希望到了赌场上,引动秋谷和仲文想赢钱的心思,用假银票和假暗号吊出秋谷和仲文的大宗银钱,来个一箭双雕,既翻了陆仲文,达到翻天印的目的,也骗出秋谷的钱来,算是报了前仇。没有想到秋谷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物,虽然一时间瞒过了他,但是许多细微的破绽还是让他看出来了。如果他们果然是为了翻姓汪的钱,他也不会当面揭穿;后来终于悟出他们三个原是一伙儿,要骗的正是仲文和秋谷。这一下惹火了秋谷,终于把他们的诡计兜底儿全给揭穿了。
子英把前后经过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大家方才知道事情居然这么复杂。特别是仲文,不由得咬牙痛恨说:“原来他们开头想计算的是我,幸亏半路上出来一个章秋翁,他们本想连你一起翻在里面,结果倒是救了我了。要不然,这次我这个当可就上大啦!”
秋谷也恍然大悟地说:“原来又是王云生这个坏蛋在作祟!我当时放了他,本希望他从此能够改邪归正,学做好人;要知道他恶习不改,而且变本加厉,我就不该可怜他,当时就送他到上海新衙门,重重地办他一下。”
仲文不知道其中的故事,忙问:“这个王云生是谁?他跟你以前有过什么嫌隙?”
秋谷又约略地把今年夏间王云生买通暗娼设计了一场仙人跳,本想敲诈却被识破没有成功的故事简单说了一遍,仲文等人方才明白。从王云生的不知悔改,联系到眼前的这几个人,仲文认为对恶人姑息不得,主张还是送衙门法办的好。子英等人听了,急忙跪下连连磕头,说了许多“再也不敢”、“手下留情”、“但求超生”、“恩同再造”之类求饶的话。秋谷说:“尽管他们不仁,咱们不可不义。我已经答应过,只要他们服罪,保证改过,就可以放了他们。何况咱们又没有被骗,还是放他们走了算了。”
仲文说:“那也要他们亲笔写下服辩,具一张永不再犯的甘结,不然口说无凭,将来他们或者找机会报复,咱们防不胜防,或者到外面胡说八道起来,倒说是咱们欺侮了他们,那才叫好人难做呢!”
秋谷哈哈大笑起来:“改与不改,只能看他们是否已经真正觉醒,自己还有没有良心、有没有决心了。他心里不想改,单是写一纸空文,又有什么用处?王云生当时倒是给我写过一张服辩的,今天不是一样纠集党羽想来报复我吗?凡是上当受骗的人,首先自己就有贪心,骗子们就是利用他的贪心,才能行骗。如果咱们自己行事端正,他就是钻头觅缝地想行骗,还没人上他的当呢!至于他们今天的事情,除了咱们两个之外,还有这许多倌人、船家,都是见证。再说,证据抓在我的手中,谅他们也不敢胡说八道,自讨苦吃。”回头又对子英等人说:“你们三个,这会儿说什么好听的都没有用处,就看你们今后是否肯改邪归正了。反正苏州我是经常要来的,往后只要打听到你们还干坏事,随时可以收拾你们。现在没你们的事儿了,快上岸滚吧!”
宋子英等三人一听“没你们的事儿了”,简直就像遇上了皇帝大赦一般,爬起身来,连连道谢,穿上衣服,正要上岸,突然被王黛玉、陆韵仙和金宝珠三个倌人团团围住。刚才她们站在一边,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听得明明白白,得知宋子英等人原来是一班专干倒脱靴勾当的赌棍儿,生怕自己的局账要泡汤,见秋谷要放他们上岸,更加着急,一齐拥了出来,一人拉住一个不放。王黛玉首先开口说:“宋大少,我一直当你是个好客人,让你欠了那么多局账。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你们赌钱,当然跟我无关,我也不会来管你们的事情。不过我这里的局账洋钱,能不能请你现在就开销了,省得我叫人再到你栈房去讨。”
陆韵仙和金宝珠也拉着萧、汪两位一样的说法。宋子英急得满脸通红,勉强推托说:“现在又不是年,不是节,收什么局账?你那里我又不是再也不去了,还是等会儿到你院中再说吧!”
王黛玉冷笑一声:“宋大少,不是我在这里说绝情的话,我们堂子里,名气最要紧!以后请你宋大少还是去照应别家吧!我这里的局账,请你还是现在就开销了的好,省得一会儿弄得大家都难为情。”
宋子英被她逼住了,开口不得。待要发作,又怕秋谷帮助她们;待要照付,又舍不得这许多银子。正在迟疑不决,秋谷问黛玉:“他一共欠你多少局账?”
黛玉说:“说起来并不多,一共不到一百块洋钱。”
秋谷又问宝珠和韵仙,回答是每处不到五十块。三处合起来,也只有二百块钱上下。秋谷就对子英说:“一共不到二百块洋钱,料想你们也拿得出来。她们堂子里做的是苦生意,可吃亏不起。这样吧,打一个八折,你们一共拿出一百六十块洋钱来,我来给你了断。”
子英等人虽然心里十分不愿,却又不敢不依,只得凑了一卷儿钞票出来,交给秋谷。秋谷接过来,数了一数,分成三注,对王黛玉说:“他们欠的局账,一律按八折付现,给你八十,她们两个,每人四十,相差也就不多,不必再计较了吧。”
黛玉等人接了钞票,感激不尽,谢了又谢,这才放开了他们三人,回身坐下。宋子英懊悔不已,满面羞愧地带着萧静园、汪慕苏一同抱头鼠窜地上岸去了。
秋谷吩咐船家把船摇回阊门,各人分头登岸。秋谷倒付了一天的船钱和饭菜钱。
买卖房屋已经成为一场笑话,秋谷留在苏州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第二天,秋谷到金媛媛院中把局账开销清楚了,辞别了仲文和小松,收拾好行李,当即上船,回常熟去了。
【简评】
这一回,是上一回故事的继续,只是说明王云生如何定计、如何诈骗而已。
从故事看,王云生这次想骗章秋谷,纯属偶然;而章秋谷揭穿骗局,救了陆仲文,也纯属偶然。
偶然中有必然。如果章秋谷在上海不勾引他王云生的“姨太太”,人家大概也还不至于想到要骗你章秋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