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别重逢,怨男旷女欣欣相聚真情切
大堂再见,恶郎毒妇愤愤对簿假意深
第二天早上不到七点钟,轮船已经到了上海码头。众旅客纷纷起身上岸,章秋谷就拉着贡春树同住吉升客栈。俩人到了栈房,秋谷的仆人高福、顾升接进去,开了房间坐下。恰好对面的一间房间空了,秋谷就叫茶房把春树的行李搬到对面房间去。接着高福送上一叠名片来,还有几封别处寄来的信。秋谷一一看过,其中有好几张倌人的名片,有陈文仙的,有张书玉、陆畹香的,也有林黛玉的,特别是林黛玉的名片最多,竟有七八张光景。秋谷诧异起来,问高福:“怎么林黛玉的名片有这么多?”高福说:“林黛玉自己不过就来过两次,可是隔两三天就叫人来打听少爷回来没有,说是有要紧事情要跟少爷商量,再三嘱咐:等少爷一到,立刻请少爷到她哪里去一趟。”秋谷心中疑惑:“黛玉有什么要紧事情急于找我?”
秋谷离开上海已经一个多月,顾不得先去看林黛玉,急于出去拜客会朋友,辛修甫、王小屏等处都去转了一转,又料理一些杂事,整整忙了一天。
修甫见到了秋谷,问他给春树办的事情怎样了,秋谷细细地讲了一遍,连带把贝太史府中这件风流案子也一起讲了。修甫听了,赞叹不已,感慨不尽。
当夜修甫请秋谷在一品香晚膳,请小屏、春树作陪,宾主只有四人。小屏问修甫可要叫局,修甫笑着说:“今天他们两位刚到,当然要把他们的老相好叫来,一则好让大家看看他们亲热的情景,二则他们一日三秋,也好让他们叙叙阔别这一个来月的无限离情,怎么可以错过这个机会?”
几句话,说得三个人都笑了起来。当即写了局票、菜单,交给侍者,接着秋谷就跟小屏讲起苏州的事情来。
第一道菜还没有上,陈文仙已经到了。款步进门,先跟修甫等人打了个招呼,慢慢地回身坐下,方才似嗔似喜,含怨含颦地叫了一声“二少”,接着说:“你倒好,可记得动身的时候跟我说,最多两个星期就回来,这会儿你算算,去了多少日子?只怕四个星期都不止了。我心里天天在惦着你……”
秋谷先不回答,仔细地打量她,见她穿一身白纱衫裤,头上只戴一排茉莉花条,浓烈的花香夹杂着淡淡的脂粉香气,一阵阵飘了过来,衬着她那杨柳细腰,梨花白面,越显得柔情似水,媚态如春。凝神痴痴地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回答说:“我走之前,不是给你说过的吗?这次回家,路过苏州,要帮我们这位风流子弟了结一桩风流债务,原估计有一两天工夫尽够的了,不料事情难办,办完了事情,又横生出许多枝节来,不得不又拖了几天,加上我自己也要回家料理一些家务杂事,我们这位老弟又约我过了中秋在苏州等他一起来上海,偏偏他又被家里的两位夫人扣住了,舍不得放他出来,竟迟到了好几天。有这许多原因加在一起,原定两个星期的事情,就办了四个星期,这可不是我有心耽搁呀!”
文仙把嘴一撇说:“你老说要给贡大少了结风流债,问你到底是什么事情,你又不肯说,这不分明是找借口在骗我吗?”
秋谷不由得也笑了起来:“实话告诉你,我告诉你要给贡大少了结风流债的时候,他欠下的到底是什么债,连我都还不清楚呢,叫我怎么跟你说?你进门之前,我刚在这里跟王大少细说经过,正开了一个头,我就从头再说,让你也听听吧。”
于是,秋谷就把如何搭救程小姐、怎样看破宋子英的骗局,从头至尾细细地演说了一遍,捎带着把贝夫人母女俩合姘一个戏子的新闻也替她们传扬传扬。小屏听了,不免连连称赞,又感叹了一番;文仙却听得呆呆的,好像有什么心事一般,想了一会儿,回身推了推秋谷说:“你这个人哪……”刚说了这半句,突然顿住说不下去了,脸上却飞红起来。
秋谷听她说了半句话就不说了,摸不清她是什么意思,忙问:“我怎么啦?干吗不说下去?”
文仙飞了秋谷一眼,默然不语,双颊却越发地红了,简直如雨后桃花,显得特别娇艳可爱。秋谷更加奇怪,再三追问,文仙越发说不出来。修甫等人见了,都哈哈大笑起来。文仙被他们笑得更加不好意思,忸怩了半天,才说:“你替别人家办事儿,倒真起劲儿……”〖弦外之音是:为什么不想到我的结局?〗刚说了这一句,又顿住不说了,干脆低下头去,自己也“吃吃”地笑了起来。
到了这个时候,秋谷心中方才明白;就是修甫等人,也猜着了几分,正要追问打趣,恰好金小宝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先叫了秋谷一声,不等坐下,就笑着对春树说:“哎哟,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来上海了呢!今天是什么好风把你给吹回来了?你倒真真是个有良心的。”
春树也笑着说:“我本来早就想回来了,无奈在苏州有些要紧的事情缠住了,不得脱身……”
金小宝不等他说完,就急着问:“你在苏州有什么事情?”
春树光是笑,并不回答,小宝却缠住了他非问个结果不可。小屏不耐烦起来,正张嘴要说,春树急忙给他使了个眼色,小屏就顿住不说了。小宝还在嘟囔:“我不干, 你说不说?!”
春树笑着趴在小宝肩头悄悄儿地说了几句,小宝方才罢了。秋谷也跟文仙咬着耳朵说了半天儿。修甫在一旁看着,只是微笑,回过头去,跟小屏说:“你看他们的样子,好得简直就像双股牛皮糖,拆都拆不开。咱们也算在花丛阅历多年的了,哪里赶得上他的资格?”
大家说笑了一阵,尽欢而散。当夜春树被小宝拉走了;秋谷自然到文仙院内去住。
第二天,秋谷一直睡到午后,方才起身回到客栈。仆人高福上来回话说:“昨天少爷出去以后,林黛玉那边又叫老妈子来打听,知道少爷回来了,说一定请少爷过去一趟。”
秋谷也不说话,只点了点头。略坐了会儿,就到惠福里去。刚刚走进胡同口,黛玉的老妈子迎面走来,一把拉住,叫一声:“二少,昨天怎么不来?我们大小姐那个惦记呀!”
秋谷被她拉着就走,进了大门,那老妈子就嚷起来:“大小姐,二少来了。”
秋谷举步上楼,林黛玉一身素服,满面含春,袅袅婷婷地掀开门帘迎出房来,搀着秋谷的手,同进房中并肩坐下, 笑盈盈地说:“好久不见了,身体好吗?我一直在惦记着你。你不是昨天就回来了么?怎么不来?是不是看老相好去了?反正我这里你是想不到来的。”说着,斜睨了秋谷一眼,嫣然一笑。
秋谷见了,心飞神荡。暗想:林黛玉的一身功架确实不错。陈文仙的相貌倒是比她强,但是应酬工夫哪里赶得上她?当即握着黛玉的手,微微一笑说:“你难道不是我的老相好吗?我除了你,哪儿还有什么相好哇?”
黛玉回眸一笑:“啊唷,二少爷不要客气,我哪里有这种福气?只要你二少爷常到我这里坐坐,赏赏我的光就感激不尽了。只怕我这里小地方,请你二少爷不到呢!”
俩人调笑了一阵子,秋谷这才问黛玉:“你有什么事情,这么急地要找我商量?”
黛玉说:“金月兰被包打听抓走了,新衙门①问了一堂,如今交到县里去办了,你可知道?”
秋谷吃惊地说:“我昨天刚到上海,怎么就知道了?月兰的性子本来就不好,三番两次嫁人又跑出来,我早就料到她要出乱子的,如今果然闹出来了。我可没有工夫管她的闲事,你也别去管她。”
黛玉在他手臂上拧了一把,嗔着说:“你这个人这么狠心,我倒看你不出。月兰的脾气固然不好,待你总算不错。哪怕千日不好,总也还有一天好吧?你看在我的面上,总得替她想想办法,也算是你们两个人不白相好一场。”
秋谷起先还不肯答应,禁不得黛玉再三央告,又说:“月兰带信出来,叫我托你帮她想想办法。她说:‘我在上海没有什么熟客,章二少是个好人,只有求他帮忙说句好话了。’谢谢你了,看在她如今受罪的份儿上,去保她出来吧!”
秋谷本不打算管她的事情,无奈被黛玉撒娇撒痴地缠住了,心里也有了几分活动,就问:“她到底犯了什么案子,要我去保,你也得跟我说清楚了,我才好掂量着能不能管哪!”
黛玉也“嗤”地笑了起来,怪自己着急,没把话说清楚,这才把金月兰为什么会被包打听抓走的因由详细地说了一遍:
原来,潘吉卿发觉金月兰卷了他全部金珠首饰逃走,气得发昏。他靠吊膀子工夫从相好女人身上骗来的全部财产,被金月兰一卷而空,不由得发起狠来,立即到轮船局单雇了一只小火轮,发誓一定要把她追回来算账。结果一直追到上海,还是没有追着,只好先在四马路找了一家客栈住下,一面托了许多朋友四处打听,一面又请了个包打听来,交给他一张金月兰的照片和一张失物清单,请他用心查访,找到以后,一定重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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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新衙门──指上海租界内的“会审公廨”(也叫“会审公堂” )。清同治三年(1964)设立,专门审判以中国人为被告的案件,但要根据外国的法律进行审判。名义上是跟中国会审官“会同审理”,由于审判官全由领事团委任(中方审判官称为“会审委员” ),实际上重大案件的审判权都操纵在外国人手中;而小案子又全推给中方人员审理。
那个包打听明查暗访,不到一个星期,居然被他查到金月兰住在晋升客栈里,立刻通知了潘吉卿,禀了捕头,带了几个巡捕,到后马路晋升客栈去搜捕。金月兰刚刚起来梳洗,正在簪花顾影、对镜梳头的时候,几个包探、巡捕一拥而入,立刻抓住,连她的衣箱、行李一起都带到捕房去了。
金月兰在捕房被关了一夜,第二天上午九点钟解到会审公堂,会审官问了几句,就传了原告上来当堂对质。金月兰一听潘吉卿告她是逃妾,卷走了金珠首饰共若干,倒不怕了,壮着胆子反驳说:“他的话全是瞎说,大老爷不要听他的。我以前一直在天津做生意,今年二月里回到苏州,他碰见了我,说是看中我了,要包我一节生意,叫我跟他回去。不料到了他家里,住了一节,洋钱一个没有,倒不肯放我出来了。我没有办法,只好等他出门的时候,自己走出来。现在他反倒说我是他的小老婆,还说我拐了他家的财物逃走。请大老爷问问他,可有娶我的婚书?可有卷逃的证据?我无端遭到了这种冤屈,求大老爷为我申冤!”
会审官听了金月兰的口供,觉得很有道理,一问潘吉卿,果然没有婚书,也没有卷逃的证据,只是一口咬定金月兰卷逃是实。会审官当即沉下脸来说:“你既然没有婚书,金月兰就不是你的妻妾,怎么好告她卷物潜逃?”
原来这位会审大老爷也是个风流人物,见金月兰言语伶俐,相貌美丽,就存了一个开脱她的意思。潘吉卿见会审官不肯认真追究,着急起来,又上去回话:“不瞒老公祖说,她逃走的时候,的确卷走了价值几千两银子的金珠首饰。如今只求老公祖把赃物追了出来,别的事儿,我也不追究了。”
会审官只好正言厉色地又问金月兰,金月兰死不认账。会审官就把她的衣箱行李提了上来,当堂打开,一件件察看:却都是些半新旧的衣服,还有些香水、手绢儿、肥皂等妇女用的东西,潘吉卿失单上的东西,一件也没有。——原来金月兰一到上海,就把卷出来的金珠首饰统统寄放在小姊妹那里,预备万一被潘吉卿找到了,没有赃证,他也没有办法。
会审官见并无赃证,就冷笑了两声。潘吉卿急得满心火发,七窍冒烟,可是身在公堂,又不敢怎样,只得忍住了怒气,再三求那会审官,要他追究赃物。会审官不耐烦地说:“这种没头没脑的案子,又没有人证物证,叫本分府怎么追究?会审公堂的案件,一天最少也有十几宗,要是都像你这样歪缠起来,本分府还办不办公事了?”
说着,就叫公差过来,吩咐把金月兰取保释放。潘吉卿急了,不顾一切地嚷了起来:“老公祖不要这样糊涂,金月兰是万万放不得的。她就是黄大军机府中的逃妾,杭州、上海都存过案的。老公祖难道忘了么?”
会审官听潘吉卿说他糊涂,登时大怒,把公案一拍,说:“你既然知道她是黄相国府中的逃妾,为什么还要把她留在家中?难道你不知道收留逃妾是有罪的么?”
潘吉卿刚才是在气头上,脱口而出,被会审官一句话提醒,又懊悔起来,暗想:“我怎么这样糊涂?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会审官也不再理他,只对金月兰说:“既然你是黄府中的逃妾,我也不来问你,把你移交上海县去,听他发落就是了。”
金月兰被解送到上海县,暂时寄押在官媒①家里,听候发落。她焦急非常,再三带信出来,叫林黛玉转请秋谷替她设法。黛玉跟月兰是多年的小姊妹,曾两次亲自登门去找过秋谷,得知他去了苏州、常熟,又一次次打发老妈子去探听他何时回来。好不容易等到秋谷来上海,还不缠住了他要他设法挽救?
秋谷被黛玉缠得没有办法,只好去转托辛修甫。修甫跟县太爷的交情不错,写了一封说情的信去。县太爷因为黄大军机的长孙以前有过交代,只不准他在苏、杭、沪三地为娼,并不打算办她,见有人取保,落得做个顺水人情,当即准予保释。
金月兰出来以后,先到黛玉家,见了秋谷,满面通红,十分惭愧,几乎落泪,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秋谷安慰了她几句,又恳切地劝了她一番。金月兰在黛玉家住了两天,心知在苏、杭、上海都不许做生意,只得又到天津去了。
她到天津以后,搭了宝华班子,居然车马盈门,生意很好。
章秋谷回到上海的时候,已经过了中秋节。按照当时上海堂子里的规矩,嫖客的局账、酒账,应该在节前开销清楚。好在秋谷是有事情在外地耽搁住的,没有人怀疑他要“漂账”,回来以后,也没有人急于登门来讨。不过对秋谷自己来说,刚回来不久,立刻就想到这件事情上来了。
粗算了一算,秋谷这一节的酒局账并不太多:只有王佩兰和陈文仙两处多些,其余大都不过七八个局,或是一两台酒,为数不多。王佩兰处自从为了金水烟筒跳槽以后,一直没有再去,算来也有限得很。只有文仙处最多:一共二十几台酒、八九十个局。所有酒局账加在一起,也不过四五百块钱,倒是在庆和银楼定打的那只金水烟筒,就要七百多。再把戏院、大菜馆、马车行等处的账加上,大约有一千五百块钱,就满够开销的了。他早先带来的银子本没有用多少,这次又从常熟带了几千两银子出来,打发这点儿账,自然不在话下。〖官僚地主家庭出身的大少爷,看这一千二百两银子,如同粪土。可知道一个五口之家的农民,一年的开销,也不过二十两银子。〗当即取出一张一千二百两银子的庄票,到后马路钱庄去兑成了钞票,先到庆和银楼把账结清,接着就到兆贵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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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官媒——也称“官媒婆”,以别于一般的媒婆,是代表政府行男女婚姻之事的机构,即官方的婚姻介绍人。案件中有判“官卖”的女子,也由官媒婆领去出卖。许多地方的官媒婆,都由监狱里的女牢头兼任。
时已下午,文仙正好在家。秋谷在她房里坐了一会儿,忽然转了一个念头:“上海的倌人,只爱银钱。就是见了客人那种虚情假意,也是银钱买出来的。从外表上看,文仙待我确实不错,谁知道她心里究竟如何?且待我试她一试。”
想定了主意,就向文仙招了招手。文仙过来,坐在秋谷肩下,问他有什么事情。秋谷皱着双眉,只摇头,不说话。文仙一连问了几声,见秋谷始终不答,不由得发起急来:“今天你到底怎么回事儿?阴阳怪气的,一脸不高兴的样子,问问你又一声不吭。是不是我得罪你了?”
秋谷长叹了一口气,拉过文仙的手来,摇摇头说:“你没有得罪我,是我自己不高兴。”
文仙抬头仔细打量秋谷,见秋谷皱着眉头,果然一副不高兴的神气,吃了一惊,忙问他为了什么事情。秋谷依旧默然不语。怄得文仙急了,站起来要走开去。秋谷这才拉住了她的手,又叹了口气说:“我的事情,告诉你也没有用。……”刚说了一句,又顿住不说了。
文仙发起急来,跺着脚埋怨说:“有什么事情,干脆点儿快说出来!瞧你那副架势,实在叫人讨厌!”
秋谷见文仙真急了,暗暗好笑,这才附着她的耳朵,小声地说:“实话告诉你,我到上海来,带的钱并不多,一节多花下来,早就用完了。我这次回去,其实是去取钱的。没想到今年气候旱涝不均,年成不好,田租收不足,勉勉强强只凑了五百多块钱带回来。算一算局账,倒要一千多。现在中秋已经过去好几天,我的局账连一处也没有去付,这时候还没有人知道我要漂账,再过两天,局账开销不出去,我的脸面就算丢尽了。你说,我能不着急么?”
文仙听了,反倒“嗤”地一声笑了起来说:“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呢,通共不就短少几百块钱的事儿么?哪儿用得着急成这样?我这儿的局账是不要紧的,你有么,就开销几个,没有么,也没关系。”
秋谷一听,心中暗暗高兴,不过还觉得不踏实,干脆再逼进一步:“你还没有懂得我的意思。你这里的局账,我也知道是不要紧的;可是房间里的那些老妈子、小大姐儿,谁不是势利眼看人?我要是连局账都开销不出来,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到你这里来走动?”说到这里,脸上装出万分烦恼的样子。“我已经托乡里的人给我张罗卖田了。我明天还要出去找朋友想想办法。要是能借到钱,还了你们的局账,以后自然还会照常来你这里走动;要是借不到钱,那就只好等乡下卖了田寄钱来以后再来了。所以我今天特地到你这里来一趟,先把话跟你说清楚了,两三天内要是我不来,千万不要打发老妈子来找我。”说完,一脸无可奈何的神情,低着个头,黯然神伤。
文仙被秋谷这么一番做作,特别是听说他已经到了出卖田产的地步,心中也有几分凄楚,不由得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情真意切地说:“不就是差几百块钱的事儿吗?你赶紧寄信回去,叫家里千万不要卖田。我这里的局账,你就不用开销了,还差多少银子,我来帮你想办法。”〖这就叫“倒贴”,在妓院是最最忌讳的事情,但却是妓女“真心”待人的表现。〗
秋谷又附耳轻声地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堂子里的事情,我都清楚。你房间里这一帮带档的老妈子、小大姐儿,哪一个是好人?将来要是被她们知道了,传了出去,说你做了恩客,连局账都不要我开销。你们做倌人的,名气是最最要紧的。你要在上海堂子里混一口饭吃,哪里禁得起这样的名声?”
文仙想想秋谷的话果然不错,就也觉得为难起来。想了一会儿,忽然想出了一个主意,就咬着秋谷的耳朵轻轻地说了。秋谷连连摇头说:“这个办法不妥当,再说,我也不是这样的人。”〖什么主意?暗写。〗
文仙趴在秋谷的肩膀上,在他耳边嘀嘀咕咕地又说了半天儿,秋谷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文仙不由分说,跑去打开首饰盒儿,取出两样东西,急急地把首饰盒儿锁好,跑过来就塞在秋谷的袖子里。秋谷取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只金刚钻戒指、一副蒜苗梗粗细的金镯子。暗想:文仙的为人,果然不错,确实算得上是平康里中数一数二的好心倌人了。
秋谷心花怒放,眉飞色舞,心中十分高兴,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笑得陈文仙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笑得房间外面的老妈子、小大姐儿不知道他们出了什么事情,一齐赶了进来。她们见秋谷还在大笑不止,文仙却傻了似的站在他身旁一句话也不说,宝珠姐就问秋谷:“二少,什么事情这样高兴,能不能说出来给我们大家听听啊?”
秋谷当即把一只戒指、一副镯子放在桌子上。文仙急忙咳嗽几声,示意他不要说出来。秋谷虽然听见,并不管她,就把刚才的事情跟宝珠姐她们说了一遍,只把骂她们的话掩饰了没有提起。又说:“幸亏你们先生是个好人,没有上当。要是换了一个势利眼的倌人,说话中得罪了我,哈哈,姓章的我今天就要对不起了。”〖章秋谷要试试陈文仙,可以暗地里进行,但是绝不能公开张扬。这样一张扬,等于公开了陈文仙做“恩客”。〗
宝珠姐等人听了,大家都愣了一愣,还是宝珠姐机灵,急忙圆场说:“啊唷,看你二少爷不出,倒真厉害呀!亏得我们先生待你二少爷是真真实实的一片真心,要是差劲点儿,事情可就麻烦啦!”
直到这个时候,陈文仙方才恍然大悟。暗想:“这个人的心思实在刻毒。今天差点儿上了他的当。”佯嗔薄怒地瞪了秋谷一眼,愤愤地说:“你倒好!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哪一件事情我对你不是真心?你倒说说看!自从你认识我到如今,说不长久嘛,也有五六节了。哪有两三年的老客人还不知道我性格脾气的道理?居然挖空心思想出这种恶当来叫我上,真叫讨厌!亏得我不是只认得铜钱、不懂得情意的那种人。要不然,让你说出去就好听了。你自己想想看,两三年工夫,我可曾错待过你?别说是现在,总算有点儿……”说到这里,又顿住了口,两颊一红,说不下去了,只斜眼瞧着秋谷,掩口而笑。接着在他肩上打了一下说:“你这个人,就叫做没良心。”又向宝珠姐等人说:“如今我细想起来,上海滩上的客人,全都是没有良心的。刚才我要是略微差劲儿点儿,只怕他又要跳槽到王佩兰那里去了。”
一席话,说得大伙儿都笑了起来。
秋谷满心高兴,反倒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嘻嘻”地笑着,痴痴地看着文仙。这时候还是八月的中下旬,下午天气,还相当热。文仙穿一身本色金阊纱衫裤,宝髻盘云,蛾眉掠月,真是雪肤花貌,光艳照人,十分清丽,越看越觉可爱。秋谷跟文仙本来就很好,经过这一次的考验,感情又增添了几分。
文仙为了刚才的事情,说秋谷看不起她,还在佯嗔薄怒地假装生气,噘着个嘴不理睬他。秋谷只好曲意温存,甜言蜜语地安慰她一番,文仙方才回嗔作喜。
秋谷当即拿出洋钱来,开销了上一节的酒局账之外,不论男仆女佣、轿夫厨师、账房茶房,人人都补了一份儿节赏,全院上下,皆大欢喜。
这一夜,秋谷自然不回栈房,就在文仙院中住下。宝帐低垂,耳边私语,柔情蜜意,不同往昔,俩人的感情,从此又增加了好几分。
【简评】
这一回,写了两段插曲。
一段是潘吉卿告金月兰卷了他全部金珠首饰逃走,金月兰被扣押。
这个金月兰,是上海堂子里的“败类”:两次卷逃,在“嫖界”名声已经很臭了。除了林黛玉,别的妓女大概都不愿意理睬她了。
金月兰虽然没有从章秋谷家里“卷逃”,“逃”却总是事实。如果是一般人,大概从此不再理睬她,也就完了,要他出面去保,很可能做不到。这里作者特别让章秋谷去保她出来,也是作者要显示章秋谷在嫖界的“一身侠气”而故意安排的。
另一段是对陈文仙的“试探”。
妓院中,本无所谓“真情”。妓女们出卖皮肉,也出卖虚情假意,这是尽人皆知的,不是什么秘密。反过来,如果哪个妓女和某个嫖客之间有了“真情”,不但不是光彩的事情,在同行之间,还要被人看不起的。因为妓院的行规,说到底,就是为了赚钱。谁要是有了“恩客”,居然不赚钱而是“贴钱”,那当然是违背了行规,要被众人所看不起了。
因此,从动机上说,章秋谷根本就不应该“试探”。他这样聪明的一个人,陈文仙对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岂有感觉不出来的道理?
再反过来说,即便你要试探,也只能自己知道,绝不能说出来。这样的事情一公开,等于宣布陈文仙做了“恩客”。这不是让她“无法做人”,而是让她“无法再妓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