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装体贴,老牌嫖客得病治病也中计
真心洗澡,金刚倌人为钱骗钱又私奔
上海红倌人中的四大金刚,陆兰芬已经死了;金小宝暂时收场,不做生意,和贡春树住在一起;林黛玉住在惠福里,算是个“住家”,有向来熟识的客人,也可以过去坐坐,她自己倒是销声匿迹的,不大出来走动;只有一个相貌在四大金刚中最差的张书玉,仍住在新清和坊,却艳帜高张,芳名远扬,真是枇杷花下,车马如云,平均每天总有五六场和,十几台酒,生意竟比以前忙了好几倍。书玉得意扬扬,十分高兴。
一天,书玉坐着轿子,在一品香出局回来,正走到大新街口,轿夫走得很快,迎面过来一个行人,低着头直往前闯,双方躲让不及,彼此一撞,轿重人轻,竟把那行人仰面朝天地撞倒在地。轿子急忙停下,那行人从地上爬起来,心中大怒,一把揪住轿夫的衣服,开口就骂:“你走路不带眼睛么?”
轿夫见那人衣服华丽,气概不凡,何况又确实撞了人家一交,不敢得罪,只得陪着笑脸,连声说:“对不住,对不住!我们走得急了点儿,实在收不住脚。”
那人仍不肯放手,连声嚷嚷非去叫巡捕不可,要把轿夫送到巡捕房去。张书玉坐在轿子里,一眼看见那人的手上戴着三个金刚钻戒指,晶莹夺目,光彩照人;穿着一身外国缎子的衣服,颜色搭配得很匀称;更兼气概轩昂,身材俊伟,仪表不俗。书玉看他那气派,心知是个有钱的阔人,有心要笼络他,就走下轿来,对他嫣然一笑说:“大少爷,对不起,总是轿夫不好,撞了你一个跟斗,不知道身上碰伤了没有?”说罢,微红着脸,含羞带笑地瞟了他一眼。
这一个眼风,就把那个人的身体看酥了半边儿,几乎动弹不得。本来是一腔怒火,不肯甘休,被书玉的一句话,不知不觉地竟把心里的焦躁霎时间化了个干干净净,连忙放下轿夫,笑嘻嘻地说:“不妨事,不妨事,没什么要紧的!”嘴里这么说着,两只眼睛却紧紧地盯住了张书玉看个不住。〖色鬼。〗
书玉见了,知道他已经动了心,又微微一笑说:“等会儿能到我那里去坐坐么?我就住在新清和坊第三家。”
那人颇为高兴地说:“很好,很好,我一定去,一定去。”
一场争端,因为书玉的出面而和气解决,轿夫赶紧又抬起轿子,准备赶路。起轿之前,书玉还欠起身来,向那人点了点头,又微微一笑,这才坐回轿子里,往新清和坊抬去。
那人见书玉径自去了,只觉得恍恍惚惚的,好像神魂还没有归窍一般。正想寻到新清和坊去,忽然想起还没有问她的名字,急忙抬头寻找,见书玉的轿子影影绰绰地就在前面,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上前去,把轿后的轿夫一把拉住。那轿夫吃了一惊,以为他还不肯甘休,才追上来的,等听到说是打听倌人的名字,又见他跑得气喘吁吁的,不禁笑了起来,就报出了“张书玉”这个姓名。书玉坐在轿子里听见了,当即把跟局老妈儿金珠叫了过去说:“我先坐轿子回去,你带着这位大少慢慢儿走吧。”
金珠答应了一声,就过来领路,轿子却快步如飞地抬走了。那人和金珠在马路边上慢慢地走着,一面随口问了金珠几句话。从大新街口到新清和坊,本来没有几步路,不一会儿就到了。
金珠带领客人进门,上了扶梯,张书玉已经换了一身衣服,站在楼梯口迎接,笑眯眯地说:“我知道你就要过来的,在这里都等了好一会儿了。”
那人一直到了这个时候,还是神魂飘荡,觉得身体虚飘飘的,好像飞在半天云雾中一般。书玉拉着他进了大房间,亲手替他宽了马褂,请他坐下,方才动问他尊姓大名。
原来此人姓李名煜(yù郁)字子霄,是常熟城内有名的富翁,〖又是常熟的。常熟富翁不少哇。〗差不多有二三百万财产,年纪只有二十多岁,已经捐了个浙江省候补道,还在上海开了几家钱庄、几处当铺。这次是到上海来盘查账目的,就住在后马路自己的钱庄里。今天偶然的相撞,倒把他引到张书玉这里来了。
张书玉敬过了瓜子,又尽力地应酬了他一番。李子霄当夜就摆了一个双台,请了一些客人来,闹到三更多天方才散席。从此一连几天,李子霄天天碰和,夜夜摆酒,跟张书玉闹得非常亲热。李子霄的意思,只想三五天后,就跟书玉落相好,可是书玉尽管待他很亲热,晚间却总不留他,子霄也不好意思开口。要说子霄的为人,倒也很精明,随便什么人情世故都懂得,任何阴谋诡计也骗不了他,就是在嫖界里头,也已经颇有资格,绝不是那班乡下怯勺土财主可比。但也有一样毛病:只要见了倌人,一个个都是好的,并且一见了面,就想转人家念头。不过倒也拿得定主意,多花几个钱不在乎,却绝不去钻倌人的圈套。有好几个倌人说要嫁他,他却咬定牙关,一个也不娶。没有想到一看见张书玉,竟也会神魂颠倒起来。张书玉更是施展出全身的本事,把个李子霄哄得围着她团团乱转,几乎一步也不肯离开。书玉却又拿定了主意,不肯叫她轻易近身。每天只是跟他打情骂俏,故意装出一副十分亲热的样子,弄得李子霄看得见,吃不着,可望而不可即,心痒难搔,毫无办法。
有一天中午,十二点多钟了,子霄住在钱庄里,刚刚起身,还没有梳洗。书玉为了笼络子霄,起了一个大早,打扮得花枝招展,妩媚妖娆,带一个老妈子,坐着轿子,到子霄的票号①里来,由仆人引进内房,笑盈盈地叫了一声“李大人”。子霄见了,喜出望外,连忙请她坐下。书玉打趣他说:“李大人,你怎么这时候才起来呀?是不是昨天辛苦了?”
子霄呆了一呆,回答说:“昨天一整天,我除了碰和吃酒,没有干过别的事情,有什么辛苦?”
书玉掩口而笑:“不是啊,也许昨天你到相好的那里去住夜,辛苦了,所以今天起得晚了。李大人,我说得对吗?”
子霄这才知道她是打哈哈,笑了起来说:“你这话好奇怪,我昨夜要是住在相好的那里,现在这个时候,怎么能回来?再说,我在上海,除了你,哪里还有相好?你倒说给我听听!”
书玉脸一红,笑说:“我哪里有这种福气呀!”说着,含情脉脉地瞟了子霄一眼。
子霄看她如此做作,心里痒痒的,一面洗脸,一面跟她扯着闲天儿。书玉见子霄的头发乱了,就叫他把梳子拿来,要亲自给他梳头。子霄急忙恭谢不迭:“啊哟,书玉先生这样的红倌人,给我打辫子,这怎么敢当啊!”
书玉先向老妈子说:“你听听,他倒还会说客气话!”又回头对子霄说:“李大人,你不要这样客气,这会儿我给你打条辫子,你就客气起来,等会儿……”说到这里,头一低,脸一红,含羞微笑地说不下去了。
子霄故意逼她:“等会儿怎么样?说下去呀!”
书玉这才接着说:“只怕……只怕也客气不了那么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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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票号——钱庄的俗称。
子霄听了这句话,真是乐不可支,满心奇痒难搔。子霄洗过了脸,书玉就给他仔仔细细地梳好了辫子。子霄留她在票号里吃饭,书玉一口答应,并不推辞。子霄也是老于嫖界的人,知道倌人有时候去看望客人,大都不肯在客人那里吃饭,除非俩人有了一定的感情。尽管书玉对待子霄不错,但还都是表面上的交情,并没有什么密切的关系。今天书玉居然破格赏光,肯在子霄这里吃饭,也算是特别有面子了。
子霄立刻叫仆人到厨房去关照有客人吃饭,添几个好菜。不多久,仆人端菜进来。平常时候,是六个饭菜;如今有了客人,又添了四个热炒、四个冷荤,另外还有一壶绍酒。子霄请书玉坐下,两人对酌,老妈子在一旁伺候。菜虽然不多,〖两个人吃饭,十四个菜,还说不多?〗却都做得十分精致。书玉也不客气,喝了几杯酒,又吃了一碗饭。子霄酒量不错,书玉亲自给他斟酒,直到一壶酒尽,方才吃饭。
仆人端上脸水,老妈子拿出带来的镜匣,放在桌上。书玉擦了一把脸,对着镜子,略略添了些脂粉。回过头来,见子霄已经吃完了饭,就拧了一把手巾,走过去跟子霄并肩坐下,左手搭着他的肩头,右手拿着手巾替他擦脸。子霄闻到一股残脂剩粉的香气从那手巾上透了出来,直钻鼻孔,见书玉今天不但破格陪他吃饭,还亲自给他洗脸,心里高兴极了。
书玉说:“我做了好几年生意,还从来没有在客人那里吃过饭呢。今天你李大人开口,我不好驳回,不然又该说我丢你李大人的面子了。要是换个别人留我吃饭,我能答应么?”
子霄听她这么说,心里更加高兴了。俩人说说笑笑,很是投机,一直聊到傍晚时分,书玉竟还坐着不走。子霄暗暗觉得诧异,问她还有什么事情,她竟佯嗔薄怒地反问:“是不是没有事情,我就不能来呀?……”
一句话刚说完,书玉院中的龟奴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叠局票递给老妈子,又唠唠叨叨地说了许多话,无非是姓张的叫到聚丰园,姓李的叫到金谷春,催得非常急,要书玉赶紧回去这些话头。〖半真半假。〗书玉皱着眉头说:“有什么要紧的呀?你回去告诉他们,等会儿再去。”回头又跟子霄说:“这些客人真叫讨厌,叫什么断命堂差?难得我今天能跟你一起说说话儿,心里刚刚痛快一些,偏偏他们又来叫堂差。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我一看见他们那副架势,心里就不舒服。说来说去,我的身子,简直就不是自己的,真叫造孽。这碗堂子饭,我可真不想吃了。”
子霄倒解劝了她几句。又坐了一会儿,书玉仍不想走,她院中接连来了两个龟奴,一个说叫局的催过好几回了,一个说有两起客人坐在房间里专等,都是要她立刻回去的。书玉却把脑袋一摆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儿,要你们这样着急!一趟两趟地来催,怕我不知道怎么的?”
龟奴们不敢开口,倒是子霄看了过意不去,劝着书玉说:“既然你院中有客人,又要出局,我看你还是回去应酬客人,别在这里耽搁了时间,回头脱了局,得罪了客人,再生出些闲话来,我可就更过意不去了。”
书玉听了,斜了他一个白眼,嗔着说:“你倒好,是不是讨厌我,要轰我回去?我好心好意来看你,你倒这样对待我,还有良心么?老实说,这号客人,我本来就不愿意做,脱了局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要是你李大人叫的局,我能不来么?像那种客人,我当然懒得应酬,高兴么多去一趟,不高兴么少去一趟,反正我也不靠这些人给我绷场面。李大人,你说对吗?”
子霄见书玉对他这样好,倒不便再说什么了。书玉一直坐到九点多钟,院内的龟奴又一连来催她好几趟,这才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站起身来,一步一回头地往外走,坐进了轿子,又探出身子来,再三嘱咐子霄晚上一定要去。
子霄见书玉对他这样多情,心里那个高兴,简直都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姓甚名啥了。估计今夜一定可以和书玉成就好事,就打算到兆贵里洪月娥处先把同乡好友沈仲思拉去,然后再商量请哪些客人。刚走出票号没多远,迎面碰上章秋谷、辛修甫、王小屏三人说说笑笑地走了过来。子霄跟秋谷不仅是同乡,而且是他生平最敬重的人之一,只是平时难得凑在一起,所以交往并不太多。这时候在上海邂逅相遇,份外高兴。秋谷当即给他引见了修甫和小屏,又说他们三人在修甫的书店里商量一件事情,出来得晚了些,正打算去一品香吃大菜,就邀子霄一起去聚谈聚谈。子霄听说他们三个还没有用晚饭,更其高兴,连说自己现在就到新清和坊请客,正为请不到客人而犯愁,如今天上掉下三个贵客来,哪能轻易放过?不由分说,拉着仨人就走,连沈仲思那里也不去了,一直到了新清和坊。
到了书玉院里,秋谷方才知道子霄做的原来就是自己的老相好张书玉。暗想:“这下可糟了,我和他闹到一块儿来了。”
楼下大茶壶高喊“客人到”,由子霄带头,四人一起登楼。书玉迎到楼梯口来,一见秋谷,不免呆了一呆,失口说:“我以为李大人请了什么贵客来了呢,想不到就是你呀!”
子霄见书玉和秋谷这样熟识,好像老相好一般,不禁疑惑起来,插口问书玉:“你和这位章大少,可是一向认识的么?”
书玉听他那口气,知道他已经有了醋意,连忙转口掩饰说:“这位章二少爷,在上海滩上,那可真是多年的老牌子啦!稍微有点儿名气的倌人,哪一个不认识他呀?甭说是我了,就是金刚队里的林黛玉和金小宝,都认识他的。”一面说着,一面暗中伸手拉了拉秋谷的衣袖,又微微地递了个眼色。秋谷会意,乐得假装不知。子霄听了,心中方才释然,招呼大家一起进房。
子霄吩咐摆一个双台,传话下去,又写起请客票头来,当然沈仲思是第一个要请的,因为他就在兆贵里洪月娥处,所以还是他第一个先到。沈仲思年约三旬,中等身材,满面春风,和蔼近人。他虽然也是常熟富户,却因为本籍杭州,寄籍常熟,又不是住在城内,所以秋谷虽然对他闻名已久,却还没有见过面,仍由子霄一一引见了。他是带局过来的,做的倌人就是兆贵里的洪月娥,年纪大约二十四五岁光景,风头倒还相当健,特别是两只眼睛,又大又亮,水汪汪地滴溜乱转,为她增加了三分丰韵,也减去了三岁年纪。
不久客人陆续到来,当即起手巾入席,然后写局票各招相好。这时候,台面上只有书玉和月娥两个倌人,书玉还给每人斟了一巡酒,月娥坐在仲思背后没事情可干,咬着他的耳朵唧唧哝哝地讲个不住,也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子霄看见他们在台面上好得这般光景,不禁心头有点儿热辣辣的,十分羡慕。书玉坐在子霄背后,拉了拉他的衣襟,子霄回过头来,书玉低声笑着说:“你看他们两个,好成了这副样子!”
子霄微笑不语,只是一会儿看看月娥,一会儿又看看书玉。书玉问他看什么,子霄也不回答,只是呆呆地看。书玉故意背过脸去拧了他一把,却又慢慢地瞟着眼睛去看子霄,恰恰子霄正在那里看她。四目对视,两心相印,书玉不觉脉脉含情地微微一笑。子霄趁此机会,也咬着书玉的耳朵说了无数的话,书玉却只是微笑摇头,一句话也不说。秋谷坐在他们对面,一切都看在眼里,心知子霄快要入彀了,但又碍着书玉,不能明说。
秋谷坐了一会儿,知道自己坐在这里,有碍书玉施展手腕儿,勉强吃饱了肚子,就站起来借故告罪退席了。修甫和小屏反正都是拉来凑数的客人,见秋谷要走,也就一起告退。
子霄看了仲思和月娥这种恩爱的样子,心里很是艳羡。没等终席,就想出了一条妙计:一连喝了几大杯酒,装作酩酊大醉,伏在桌上,连秋谷他们要走,也站不起来送客,只是沉沉昏睡。其余客人见主人醉了,有终席的,也有先退的,纷纷散去。最后只剩下仲思和月娥两个,还恩爱缠绵的,一直坐着没有走的意思。月娥见席上所有的客人和倌人都散尽了,就也逼着仲思回兆贵里去。仲思还在借醉撒疯,有些迟迟疑疑的,月娥就把自己的轿子让给仲思坐,自己叫了一辆东洋车在轿子后面跟着,押送似的回去了。
客人散尽,台面也收拾过了,书玉走近子霄身边,叫了他几声,子霄故意不应。书玉就轻声地对老妈子说:“李大人喝醉了,搀他到大床上去躺会儿吧。”
老妈子过来,帮着书玉把子霄连搀带抬地扶到床上,轻轻地放下,叫女仆们小心伺候,自己到别处房间应酬客人去了。
子霄在大床上假装睡着,等得好不心烦。一直等到十二点钟,书玉方才进来。一进房门,就问:“李大人醒来了么?”
老妈子回答说:“一直睡着,没有醒过。”
书玉轻轻地走到床边,用手摸一摸子霄的额头,又附耳叫了他几声,子霄仍然不答应。书玉坐在床沿,轻声地对老妈子说:“这个李大人,不知道怎么了,喝了几杯酒,就醉成了这个样子。这会儿好像有点儿发烧,可别酒喝多了,睡着了什么也没盖, 又受了风寒,还是叫醒他,问问他怎么不舒服。”说着,也躺到了床上来,又接连叫了他两声。
子霄听书玉这样对老妈子说话,心里很感激她。听书玉叫了两声,就装作刚刚睡醒的样子,睁开眼睛问:“什么时候了?”书玉说:“一点多钟了。怎么你一觉睡到了这时候?是不是觉得不舒服?”一面说着,一面用一只软绵绵的手在他的胸口上轻轻地摩挲,接着说:“刚才怎么你才喝了两杯酒,就醉成了这样?我摸摸你头上,好像有点儿发烧。下次你可别这样喝猛酒了,要是喝出了病来,总是你自己的身体吃亏。眼下你一个人在上海,又没有自己的亲人在身边,害起病来,也没有亲人来伺候你。——我是只能白看着干着急使不上劲儿的。下次你能不能当心点儿,不要拿自己的身子闹着玩儿。你想想,我的话可对么?”
子霄听了,心里高兴得说不出话来。暗想:“我做的倌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了,全都是虚情假意的,一点儿真心也没有。不过我也没有去上她们的当。这个张书玉,看样子确实是真心跟我好,不像是那种虚情假意的人。可是我几次要在她这里住夜,她总是含含糊糊的,不肯痛痛快快地答应,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今天我再明明白白地问问她,且看她怎么回答。要是她还推三阻四,我也不必再在这里花冤枉钱了,还是撇下了她,另找别个吧。”〖双方的弦都已经绷得很紧了。也就是说:恰到火候。〗
打定了主意,就轻声地对书玉说:“你的话,当然不错。不瞒你说,我多喝了两杯酒,是无所谓的,倒是吃了你的空心汤团,心里实在不怎么痛快。”
书玉听了,“嗤”地一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灯不拨不亮;话不说不明’,你有什么话,明明白白地跟我说,我不就知道了么?尽管我现在做了倌人,本底子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我娘把我卖了,吃上了这碗堂子饭,也实在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再加上我这个领养的娘,那叫厉害,我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说到这里,眼圈儿一红,眼泪涌了上来,声音也低了好多,终于顿住说不下去了。
子霄听她说起了苦况,十分同情痛惜,连忙用手绢儿替她擦去了眼泪,又软语温存地安慰了一番,书玉方才接下去说:“如今我总算赎出了身子,自己做生意了。你想,我也是一个好人家的女儿,吃了这碗断命饭,可真叫作孽!还有那些一厢情愿的客人,总说我摆着什么红倌人的架子,不肯巴结客人。照他们的意思说,我既然挂了招牌,做了这行生意,不管他是什么人,只要有银钱,大家都可以来玩玩儿,摆个什么时髦倌人的架子?不瞒你说,我自从十六岁出来做生意,今年二十三岁,做了七八年生意,跟我落过相好的客人,其实没有几个。一节中间,一共只留两三个客人。老实说,就是这些客人,我也没有放在心上。客人嘛,也见了成千上万的了,始终没有碰上一个对劲儿的。这一回碰上了你,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心心念念,总放你不下。你一天不来,我就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总觉得不舒服。我以前跟别的客人,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情。这中间的道理,我自己也说不明白是为什么。想起来,大概是咱们俩前世有点儿缘份吧?”〖这就叫“迷魂汤”。〗
说到这里,两眼呆呆地看定了子霄,微微一笑,双颊飞起两朵红云,眉梢露出十分春色,说不尽的妖娆媚态。书玉做作了一会儿,接着说:“这会儿你倒翻过来,反而说我给你吃空心汤团。其实,我是怕淘坏了你的身体,所以才不肯……”
书玉说到这里,下半句就咽住了没有说出来。子霄已经被她刚才这一番言语所感动,故意情意切切地追问:“不肯什么?怎么说了半句,就不说了?”
书玉掩口一笑,轻轻地打了子霄一下,口中却嘟囔着说:“你自己一声不响,倒说我给你吃空心汤团,你叫我怎么……”说了这半句,又不说了。
子霄已经懂得了她的意思,心中大喜,趁势两手一抱,把她搂进了怀中。书玉半推半就的,任他轻薄了一会儿,这才推开他坐起身来,向他说:“你刚才是空肚子喝酒,所以醉得快也醉得凶,身体怎么吃得消?我已经给你炖好了桂圆莲子汤,你吃上点儿快睡吧。”
一提吃的,子霄的肚子果然咕噜噜地响了起来,说明正用得着,就点了点头。书玉跨下床去,取了一只白瓷盖碗,盛了一碗莲子汤,又取一个银匙子,一匙一匙地喂给他吃。子霄觉得这碗莲子汤的滋味十分甜美,好像自己一生中从来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一会儿工夫,就把一碗莲子汤吃完了,自己觉得精神立刻抖擞了起来。书玉问他可还要再吃些,子霄摇了摇头,说声“不要了”,却劝书玉自己也吃一些。书玉果然吃了小半碗。女佣又送上手巾把儿来,请子霄擦了嘴,接着收拾了房间,带上房门出去了。当夜子霄就在书玉处住下。第二天早上,开销了四十块钱的下脚。
书玉自从和子霄落了相好,就常常跟子霄说起做堂子生意做怕了,想要嫁人,又几次露出要嫁他的意思。子霄虽然有见色心迷的毛病,却毕竟是个花丛老手,颇有些见识,知道上海的倌人,可不是随便娶得的。所以拿定了主意,任凭书玉怎么暗示,他总是不去兜揽。
子霄在书玉院中一连住了几夜,有一天早上起身以后,吃了一碗莲子,〖这碗莲子里,可能掺了“巴豆”了。〗没过多久,就觉得肚子里不怎么受用,翻肠搅肚地响了一阵子,竟泻起肚子来,不过一会儿工夫,就泻了五六次,泻得他头晕眼花,四肢无力,倒在床上直喘气。书玉吓得手忙脚乱,泪流满面地对子霄说:“我再三再四地劝你,叫你要保重自己的身子,你总不听。如今果然有了病了,你叫我怎么办?你到底是怎么病的?要不要请个医生来看看?”
子霄见书玉两眼通红,含着一包眼泪,心里暗暗地感激她,有气无力地说:“今天早上起来还好好儿的,不知道怎么一来,肚子疼了一阵,就开始拉稀了。到现在已经泻了五六次,泻得我头疼耳鸣,心慌意乱。睡了一会儿,才稍稍好些儿。你且不要着急,只要不再泻肚,我身子一向结实,将息几天就会复原的。先不要去请医生,要是请了个庸医来,药不对症,反而要被耽误的。”
书玉点点头,坐在床沿上愁眉不展,目不转睛地看着子霄,十分关切,就是多年的夫妻,也不过如此。
过了一会儿,子霄腹中又疼痛起来,皱着眉头,“啊唷,啊唷”地连声叫唤。想要挣扎着起来到床后去用马桶,可是一连泻了多次,浑身无力,再也挣扎不起来了。书玉连忙用手搀着他,一步一步地挨到床后。
不到一个小时,子霄又接连泻了四五次。只见他脸皮雪白,冷汗淋漓,每次上便桶,两脚好似踩在棉花上一样,都是扶着书玉的肩膀,勉强地蹭了去,拖了来,躺回床上,就跟死人一般,浑身连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子霄睡了一会儿,养了养神,觉得自己这个病有点儿危险,就睁开眼睛,对书玉说:“我这个病来势不轻,一时间恐怕不会好。你叫轿夫把我抬回我下榻的票号,让我安心调理几天。”
书玉哪里肯放?眼泪汪汪地说:“你病成了这个样子,怎么还能坐轿子?就是回到票号里去,你又没有家眷在上海,拢共就那么几个伙计和仆人,笨手笨脚的,能好好儿伺候你么?照我想,还是不要回去的好。就在我这里再住两天,养好了病再说。我们这里人手多点儿,伺候得也周到点儿,你的病也就可以好得更快点儿。”
子霄又想了想,仍迟迟疑疑地说:“话倒是不错,可是你们堂子里的房间,不比栈房,我怎么可以长期占着?何况我还是个病人,你又有里外的应酬,我住在你这里,再要劳累你这样伺候,我自己心里也觉得不安。”
书玉听子霄这样说法,就紧紧地捏着他的手,深情地说:“你这会儿有病,不要想得这么多。我和你不比别人,难道还讲这些客气话么?就是占了我一间房间,也不算什么事儿。不瞒你说,我看见你病得这么重,急都急死了,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做这种断命的生意?你就静静心心地好好儿养病吧,随便什么事情都不要放在心上。你想啊,我这一辈子,总算做到了你这么一个对心思的客人,正在你欢我爱的最好时候,你忽然生了这么重的病,你说我急不急?”说到这里,背过脸去,用手绢儿擦干了眼泪,继续说:“再加上你不肯住在我这里,一定要回票号去,叫我心里怎么放心得下?”说着,又流下泪来。
子霄见她这般关切,心里十分感激。说话之间,又起来泻了两次,再也支持不住了,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呼哧呼哧”地喘个不住。过了好一会儿,定了定神,方才睁开眼睛,见书玉半趴着身子坐在床沿上,两眼呆呆地正看着他,那泪珠儿一滴一滴地滴下来,都滴在子霄的脸上。子霄见她如此情重,心里宽慰,就觉得精神好了些,勉强挣扎着又说了一句:“你不必这样着急,这会儿我觉得略略好些了。”
书玉满含着热泪,脸对脸地对他说:“从今天起我就吃净素,明天一早替你到大马路虹庙①去烧头香,许一个愿,再求一服仙方回来,让你吃了试试看。保佑你的病快快好了,我再去替你还愿。”又把老妈子叫过来说:“你下去关照他们一声,有局票来叫局,就说我到苏州去了。不管什么客人,都别让他们进来,等李大人的病好了再说。”老妈子答应一声,下楼通知去了。
子霄觉得过意不去,叹口气说:“你何苦为我一个人去得罪那些熟客?我看你还是照常出去应酬,只要留一个老妈子在这里照顾我,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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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虹庙——道教庙宇。在上海市南京东路,又称保安司徒庙。始建于明万历年间 (1573-1619),本是瞿、谢等姓的家庙,由佛僧住持,清代康熙末年,住持僧人将庙及其产业送给毗邻的淞南道院住持张道士,张道士接管后就筹集资金,对其进行修缮,使其焕然一新,并任住持,世代相袭,逐渐成为上海道教正一派庙宇。庙内主要建筑有大殿、星宿殿、猛将殿、关帝殿、城隍殿、土地堂等,除大殿曾在清光绪二十六年(1901)毁于火灾而重建外,其余均为明代建筑。庙内香火兴盛,游人众多,每逢农历的二月十九日、六月十九日及九月的慈航诞辰日,更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书玉皱眉说:“你不知道,看见你生病,我的心里,就好像油煎似的,替又不能替你,又没有什么办法好想,心里那个难受,连饭都不想吃了,哪还有这个心思去做生意?”
子霄听了,心里更加感激。这一天,书玉果然没有出去做生意,把浑身的本领都拿出来,用在子霄一个人身上。一天到晚,都坐在他床面前,尽心伺候,哪儿也不去,别说是不沾荤腥了,就连饭也不吃,只喝了点儿粥。到了夜间,更是衣不解带地殷勤伺候。子霄看了过意不去,叫她略睡片刻,她也不肯。一直坐到天亮,就叫醒了老妈子,早早地梳洗了,要到虹庙去烧头香。梳好了云鬟,只戴一支压发,别的首饰一概不用。穿了一身素服,看上去真是缟袂临风,飘飘欲仙。
子霄睡过了一夜,精神略微好了些,只是肚子里还有些隐隐作痛,却比昨天好多了。书玉临走之前,又坐在床沿上,拉着他的手说:“我替你去烧香求仙方,保佑你吃了就好。你定心躺着,我去去就回来。”说完,站起来飘然而去。
子霄躺在床上,足足等了两个多钟头,书玉方才回来。一进门,就指着自己的膝盖说:“你看看,我在庙里足足地替你跪了一个多钟头,总算把仙方给你求回来了。”
子霄看看她的裤子,膝盖那儿果然沾了两个碗口大小的尘土印儿。又看了看她拿回来的仙方,写的是:“三钱薏米、三钱冰糖,连煎三服。”分明是吃不好也吃不坏的药品,但是书玉却郑重其事地设着香案,恭恭敬敬地煎起来。子霄见她如此诚意,已经二十四分地相信她的好心,再也没有一点儿怀疑了。
书玉把药煎好,倒在碗里稍微晾凉了些,又亲自试了试,这才端到床前,用小勺喂给子霄吃。子霄闻到一阵糯米香,觉得很是开胃,就一口气全吃了下去,甜津津的,倒挺好吃。说也奇怪,这一碗“仙丹妙药”吃了下去,顿时就头目清凉,连声音都响亮了许多。再吃了两服,居然能够自己下床来,扶着书玉,慢慢地走几步了。书玉又给他熬了一小碗燕窝粥吃了,精神更觉好些。这一天,就没有再泻。书玉非常高兴,双手合什,向空拜了几拜,连连念佛说:“阿弥陀佛,谢天谢地,总算好了。差点儿没把我急死!”
过了几天,子霄完全好了,书玉又到虹庙去了一趟,说是替子霄去还愿。子霄一个人靠在榻床上,想想自己身体一向很好,大概总是偶感风寒,方才致病,这几天中,要不是书玉伺候得如此周到,要长就长,要短就短,千依百顺的,这病也不会好得这么快。心里这么一想,就觉得张书玉样样都好,色色俱佳,自己家中,正缺少这样一个人,如果娶她回去,想来像她这样倾心相爱的人,将来总不至于闹什么笑话的。〖水到渠成了。〗
想定了主意,趁夜间睡在一起身旁没人的时候,就问她可肯嫁人?身价多少?可有什么债务?书玉沉吟了半晌,方才回答说:“你李大人的话,我怎么好不答应?不过我有一句话这会儿先要跟你说明白了,别等到以后大家心里都不高兴。”
子霄听她这样说,不觉呆了一呆,忙问她还有什么话,书玉这才一本正经地说:“你要娶我,这是我想也不敢想的好事情,真是求之不得,怎么会不肯?不过如今的男人,没有良心的居多。我虽然做了倌人,倒是老老实实的脾气,不比那些时髦倌人,今天接了姓张的,明天又接姓李的,什么都无所谓。再说起你们这些客人来,更加讨厌,稍微伺候得不周到点儿,就要找我的碴儿,立刻跳槽走了。说起来,总还是我做倌人的不好。这会儿你正在兴头上,说得挺好,要娶我回去;不要过了一年半载,不高兴了,甩了我又去娶别人。那可不行。你想啊,你们男人,娶了一个再娶一个,都是不要紧的;像我呢,嫁了人之后,难道可以再出来么?”
子霄听她说出这一席话来,觉得书玉的见地、身份都与众不同,更加一心一意地要娶她了。于是就托了一个朋友出来做媒,一切都讲得明明白白:身价银子八千,先付一半儿。书玉也欢天喜地地一口答应。子霄就在大马路赁了一处三楼三底的洋房做小公馆,收拾布置得整整齐齐的,拣了一个吉日,清音彩轿吹吹打打地把张书玉娶进门来。他的一帮朋友们,有送酒席的,也有送髦儿戏的,整整热闹了三天,方才安静。
张书玉自从嫁给了李子霄,一副规规矩矩的良家妇女做派,没有一点儿出格的地方,也没有一些儿不高兴的神气。在子霄面前,更是事事尽心,样样周到。子霄冷眼看着她,心里十分满意。有时候倒是子霄恐怕书玉一天到晚坐在家里觉得闷气,常常带她出去坐坐马车看看戏。书玉反而不肯天天出去,对子霄说:“如今我嫁给了你,就算是好人家的女人了,不比做倌人的时候,还是少出去的好。”
子霄听了,更加放心。书玉嫁给子霄以后,半个多月中间,一共才出去过两三次,还都是子霄怕她一时不大习惯,勉强拉她出去的。平常日子,只要子霄没有应酬,总是坐在家里跟书玉两个说说笑笑,觉得另有一番情趣,日子过得非常甜美。
一天,子霄跟书玉商量说:“下个月我打算回家去一趟,不知道你肯跟我回去么?你要是不愿意去,不妨就住在上海。我以后就在常熟、上海两头走走,也是可以的。”
书玉含笑回答:“我靠了你的福气,嫁给了你,总算不错了。如今你要回常熟去,我当然跟你一起走。我既然嫁了你,就是你的人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哪有你回家去,我一个人住在上海的道理?”〖处处争取主动。〗
子霄听了,心里暗暗高兴,继续试探说:“你的话当然不错。可是还有另外一层道理:第一,我家里现有正妻,第二,我家老太太的规矩很严,只怕你回去了,过不惯那种拘束的日子,所以我要跟你商量,看你自己的意思决定。”
书玉笑起来说:“你的话越说越奇怪,简直不知道说到哪里去了。我既然嫁给了你,早晚总是要回去的,哪有一直不回去的道理?就是你们老太太凶点儿,只要我规规矩矩的,不做出格的坏事,不见得老太太会来存心找我的碴子。即便有点儿不对付的地方,我打定主意,骂不开口,打不动手,什么事儿也就都解决了不是?”
子霄大喜过望,高兴万分地说:“原来你竟有这样的见识,真可以算是贤德无双了。只是你回去以后,要这样陪着小心过日子,我终究有些过意不去。”
书玉笑着把头一扭说:“我跟你两个,还有什么好客气的?只要你将来有了别人还不忘记我,那就好了。”
从此,子霄对书玉的爱情又增加了几分,十分相信书玉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好人,就把所有要紧的物件、账簿票据、银钱珠宝等等,都交给书玉保管。书玉起先还推托不肯管,说是责任重大,自己怕管不好;子霄再三交托,方才收了。仔细地查点了一番,因为子霄身在客中,没有多少银钱和贵重物品,但也已经超过两万有余了。
俩人商量决定,等在上海度过了蜜月,就一起回常熟去。
一天晚上,子霄一个人出去应酬,回来得晚了一些,大约十二点钟光景。走进房中,不见书玉,连书玉从堂子里带过来的老妈子和小大姐儿,也都不在。忙把男仆叫了上来,问他姨太太哪里去了。仆人回答说:“老爷出去没有多久,姨太太说心中憋闷,要到丹桂戏院去看戏,就吩咐套了马车,带着两个女佣人一起走了。到了戏院以后,还吩咐马夫散场的时候套车去接。现在李升已经和马车一起去接了,留下小的看家。这时候戏院里大概已经散场,想来姨太太也快要回来了。”
子霄心里已经觉得有些不妥,却又只能自宽自解,但愿书玉真是去看戏。又等了一会儿,竟是石沉大海,哪有人影儿回来?气得子霄暴跳如雷,一面叫仆人赶紧到戏院去看,一面自己开了衣箱,检点物件:巧巧地不见了一张婚书、三千多块钱的钞票;还有些珠宝玉器,大约总值七八千银子,都不见了;就连他平时见官常戴的那顶帽子上的一根翡翠绿翎管,也拆走了。〖这好像太过份了。〗再打开衣橱、箱子来看,只有一只首饰匣子不见了,所有的衣服都整整齐齐地叠着,一件不少。
到了这个时候,子霄才知道自己中了书玉的苦肉计了。气得他呆坐在床上,两眼发直地看着保险灯,一言不发,就像一尊佛像。暗想:“我自从二十岁开始在花柳场上厮混,十几年了,从来没有上过倌人的圈套;想不到今天上了张书玉这样一个恶当,简直把我当作三岁的孩子,由着她的性儿耍弄。仔细想想,这本来就是自己不好:她们做倌人的,哪有什么良心?我却着了她的道儿,把她娶了回来。如今是人财两空,还落下一肚子的闷气。看起来,在堂子里头玩耍,可实在没有意思!”〖醒悟之后,多少有些觉悟。〗
想了一会儿,忽然又想起自己的这场病,也来得实在蹊跷:“一定是她在饮食里放了什么泻药,所以才会在一时间就大泻起来。她却假装出一副关切的样儿,好叫我感激她的深情,自觉自愿地娶她。当时喝了她的迷魂汤,哪里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幸亏我的身体底子还好,要是换了一个身体虚弱些的人,哪里禁得起她的一服泻药?如果一条性命就这样轻易冤枉地送在她的手中,又到何处去申冤?”越想越恨,恨得他咬牙切齿,真恨不得立刻把她抓来,碎尸万段!
子霄正在恨得无法可想,先后去接的两个家人一起回来了,张皇失措地回话说:“小的两人一个在戏院门口等了多时,一个到厢楼各处都找遍了,不见姨太太的影子。现在戏院已经散场很久了,小的两人只好回来,请老爷的示下。”
子霄呆了半晌,长叹了一口气,又听家人还叫她姨太太,不由得火气直冲上来,怒喝一声:“还叫什么姨太太!都是你们这班混帐东西办事不认真,方才闹出这样的乱子来,〖干下人什么事儿?〗你们还有脸来见我么?”两个听差不敢开口,诺诺连声,垂手站在一旁。
子霄想了想,对听差的说:“我开一张失单出来,你们立刻去报巡捕房,让他们派一个包打听来。明天我亲自去拜上海县,先存一个案,再想追缉的办法。”
仆人答应一声,不敢走开。子霄就在灯下开失单,粗粗地估算了一下,就已经一万开外,还有一时间没有发觉的。正要交给听差送去,转念一想:“这种事情,就是报了巡捕房,查访出来,面子上也并不好看;要是缉拿不着,名声可就更其难听了。”这样一想,就有些踌躇不决起来,只好对当差的说:“现在已经两点多钟,捕房里就等明天再去报也不晚。你们等天明以后,立刻去一个到沈仲思大人那里,就说我有要事跟他商议,请他马上就过来。沈大人在上海居住多年,想来一定有些主意。”
当差的又连连应了两声“是”,见老爷没有别的话吩咐,这才退了下去。
子霄看看钟,已经将近三点,时候不早了,只好和衣躺在床上,假寐片刻,等待沈仲思到来。心中有事,加上孤凄独宿,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好容易盼到天色蒙蒙亮了,方才朦胧睡去。睡不多久,猛听得窗外“呀呀”的两声乌鸦叫,又霍然惊醒。睁眼一看,已经红日照窗,反正再也睡不着了,只好懒懒地起来梳洗。仆人上来伺候,子霄问他可曾去请沈大人,仆人回答:“李升已经去请。”子霄就眼巴巴地等着沈仲思来帮他出主意。
哪里知道,李子霄这边,张书玉夤夜卷逃;沈仲思那边,也中了洪月娥的骗局。一对儿欢喜冤家,一对儿风流孽障,双双坠入张开的罗网之中,在上海滩的花丛柳阵里,成了两个同病相怜的可怜虫,谁也帮不了谁的忙了。
【简评】
话题没有离开“妓女骗人”,但是前面的所有骗局,都是骗骗初到上海的“寿头码子(怯勺)”,这一回,则是骗一个在上海花丛中混了十几年的老嫖客!
妓女方面,张书玉的本事也比别人“技高一等”。也只有张书玉这样的聪明妓女,才能骗倒老牌嫖客。
妓女的本质,就是虚情假意,拿情爱当商品出售。谁要是认为妓女对你真心,你就快要上当了。
当然,也有“惟一的”例外,那就是像章秋谷这样的“侠义”嫖客,再配上陈文仙这样的“温情”妓女,那才是真正的“天生一对”!
问题就出在谁有章秋谷这样的本事,谁又能碰到像陈文仙这样的好人!
作者自称他的书是用生动的实例来奉劝“嫖客回头”的。可是嫖客们看了章秋谷和陈文仙这一对儿,羡慕不已,也以章秋谷自居,也想在上海花丛中寻找陈文仙。于是,作者的“当头棒喝”,变成“请君入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