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下半年,卢祥之先生为中央电视台策划了一组百集“历史文化传奇电视片”:《先秦九子传奇》。目的是传播历史文化,形式则希望有所创新:不是单纯的“电视连续剧”,而是吸收综合多种艺术样式,包括专题片、艺术片、文献片、记录片等表现手法,以“传奇故事”为主要形式,突出反映中国古代文化——先秦诸子的政治思想。
但对“传奇故事”,有一个严格的要求:不许“戏说”。凡是历史人物,必须按照正史的线索脉络叙述,不许有任何偏离或歪曲;对于次要的陪衬人物,则不妨有所“创造”,但也必须在“历史框架”这个大前提之下有所发挥。也就是说:这些创造出来的人物故事,虽然没有在历史上发生过,但至少是能够在历史上发生的,绝不能像港台片那样荒诞离谱。——也就是说,在“通俗”和“普及”的前提下,必须遵循“历史”和“文化”这个严肃的大框框。
这样的定位,我觉得是恰当的。先秦诸子,终究离今天已经两千多年,如果不许增加任何人物、故事,可以说,那就只能在讲坛上开讲,绝不可能用“电视片”的形式演出了。把先秦诸子的故事定位为“传奇电视片”,是有道理的。
卢祥之先生邀请我加盟编剧。我当然十分高兴,跃跃欲试。当时九子之中,只有《庄子》已经由庄子的同乡安徽蒙城人卢干先生“认购”了,其余八子,我可以随便挑选。于是我选中了《韩非子》。
我选中韩非子,并不是因为我对韩非子此人有研究。 正确地说,我对先秦诸子全都没有研究。我是个“杂家”,也就是所谓的“样样懂点儿,样样不精通”的那种人。先秦诸子中,除去《论语》、《孟子》,我读得最多的,其实是《庄子》。有许多名篇,到今天还能够背诵。对于《韩非子》,只不过“看过”而已,没有一篇是“烂熟于胸”,能够背诵的。我之所以选择韩非子,原因在于这是我小女儿最喜欢探讨的历史人物,这方面的书,她也收集得最多,至少在找资料方面和找人咨询方面,我可以“占她一个便宜”。这是我“首选”韩非子的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是我觉得先秦诸子中,孔孟老庄的资料虽然最多,却几乎人人皆知,很难再“创新”了。此外,管子的资料虽然多,故事也有趣,但是不可避免地要写到他创造了中国最早的妓院。这个题材,也许观众很感兴趣,写好了,应该很“热闹”;万一写多了,写“砸”了,可就“喧宾夺主”,不是写管子的“政治思想”,而是写管子的“光辉业绩”了。因此,这个“分寸”,似乎也比较难于掌握。而荀子呢?恰恰是资料最少的:他五十岁以前的历史,几乎是个空白。——当然,荀子是个长寿的老人,即便从他五十岁到稷下学宫讲学写起,写到他八十多岁死去,时间跨度也不短了。但是故事呢?只写他的讲学?只写他的学术辩论?
因此,比较起来,还是韩非子的故事比较多,可发挥的空间也比较多。不论是写电视片还是电视剧,故事总是第一位的。
我选择韩非子,还因为他是一个历史上的悲剧人物。孔孟老庄,墨子、孙子,至少都有他们的思想、学说值得研究、发扬或推介;韩非子的思想,却是代表地主阶级利益维护封建统治的“极左思潮”, 除了暴君秦始皇肯于、敢于全盘接受,其它国家,是没人敢于接受、也不可能行得通的。韩非子虽然不是法家的创始人,但是一提法家,人人都说韩非子是“代表人物”。自从汉武帝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董仲舒在著名的《举贤良对策》中,提出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的建议并为汉武帝所采纳以后,中国的历朝历代,基本上都是儒家当政。包括辛亥革命以后建立的“民国”,提倡的还是“忠孝仁爱信义和平”,仍属儒家体系。可以说,除了秦始皇和李斯全盘接受法家思想并有所歪曲之外(法家反对“因言治罪”,秦始皇和李斯却大搞“因言治罪”,甚至到了“借古非今者[灭]族”的地步)。自从汉代以来,法家根本就没有什么地位,但是“四人帮”却大力推行“变了味儿的”法家思想(只要求忠于某一个人,也大搞“因言治罪”)。那么,我们今天怎么宣扬推介韩非的学术思想?不是很值得思考么?用艺术形式来描写、来再现这个两千多年前的悲剧人物,不是很有意义么!
关于研究韩非子的学术著作,的确已经出版得不少了。不说古代的,单是今天的,就能够堆一大摞。但是我们要编写的是“传奇故事片”,不是“学术专题片”。不是像“百家讲坛”那样,把“课堂”搬到电视台来,通俗地向学生们“阐述”专家教授们的学术思想,而是通过“艺术表演”,用具体的一个个故事,体现他们的政治思想。最关键的一条,是面对普通的电视观众,必须有情节、有故事,让观众喜欢看。
因此,必须在“故事”上下功夫。这就是这个系列片叫做“传奇电视片”而不叫“电视连续剧”的原因。
但是韩非子终究是个两千多年前的历史人物,不但司马迁等人的“正史”中关于他的记载资料非常少,就是后人连篇累牍的“研究成果”,也还是语焉不详。例如关于韩非的身世,他是谁的儿子?哪一年出生的?即便不是一个谜,至少也是说不清楚,或曰还有争论。
这就需要在资料中选择、鉴别了。这里,我选择了《韩非子评传》作者的说法:把韩非子定位为韩公子虮虱的儿子。所有故事,都在这样的基础上展开。
关于韩非子的年龄,因为正史上没有记载,有的研究者仅仅根据他曾经和李斯同为荀子的学生,就认定他和李斯同年。这样的结论,又似乎太草率了一些。两千多年前的“拜师求学”,不像今天的学龄前儿童上小学,同班的小朋友,基本上是一个年龄。孔子的“三千门徒”中,就是各种年龄段的人都有的。像子路,年纪比孔子还大呢!
许多研究者中,除了认定韩非和李斯同年这一说之外,多数人都认为韩非应该比李斯大。但是究竟大多少?各人的看法也不一致:有说大七岁的,有说大十岁的,甚至还有说大十五岁的。理由嘛,当然都有,但也都不是“铁证”。我这里上下取其中,选择韩非比李斯大十岁,所有故事的展开,都在这个年龄段上进行。
还有学者研究,得出“韩信是公子虮虱的孙子”这样的结论。韩非既然是虮虱的儿子,而韩非又没有兄弟,那么,韩信就只能是韩非的儿子了。这个见解,我也采用了。
专家学者容易偏激,容易认死理。我是小说家,首先自己没有“成见”,能够比较客观地吸取别人的研究成果。因此也可以这样说:我的演绎,只是博取众人之见,集其大成而已。
写韩非,当然不可能只写他一个人。凡是正史上提到的韩非子同时代人,如李斯、荀子、韩王、秦始皇等等,都只能按照正史的脉络叙述,绝不允许歪曲。
除了正史、野史和研究者的考证之外,作为一部“传奇电视片”,参考一下“小说家言”,只要不是太离谱,当然也是可以的。特别是业界所谓的“没有女人不成戏”,更应该给韩非或李斯找个配偶或情人之类。
但是,关于韩非子的小说,不说没有吧,至少是我没找到。有一本写李斯的小说,提到李斯在兰陵拜荀子为师,和荀子的女儿爱得死去活来,就不太可能。先不说李斯到兰陵的年龄是二十七岁,更不说他在上蔡老家不但有妻子,而且有两个儿子,单说荀况当时的年龄,就已经是个古稀老人,说他有个十七八岁的孙女儿,倒还差不多!
2004年,上海越剧院经过八年的精心打造,到北京来演出一台历史剧《韩非子》。越剧以善于表演男女恋情见长。他们发挥了这一长处,创造了一个秦始皇的妹妹长阳公主,女扮男装,到韩国来拜韩非为师,结果两人之间产生了“师生恋”,爱得死去活来;最后把韩非弄到秦国,秦始皇先是崇拜韩非,长阳公主高兴得死去活来,后来被李斯所谗,要杀韩非,长阳公主以死抗争,又是一场死去活来!
这就好像过于离谱了一些。秦始皇在公元前246年登基,当时才十三岁。历史记载,秦始皇的母亲赵姬,除了曾经在壅城和假太监嫪毐给秦始皇生过两个同母异父的小弟弟之外,在赵国的时候,并没有给秦始皇生过弟弟妹妹。退一步说,秦始皇即便真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可以公开地封为公主,在他登基的时候,也最多只有十二岁,而按照我的推算,当时韩非已经四十四岁了。到了公元前234年秦始皇杀韩非的时候,秦始皇二十六岁,他的“妹妹”最多二十五岁,正在青春期,但是韩非已经是个五十七岁的白胡子老头儿了!更有趣的是:越剧《韩非子》,是由小生一演到底的,演到死也没长胡子,竟好像韩非子死的那一年,还是个“翩翩美少年”!
这样的“发挥”或曰“创作”,离开历史背景太远了,没有参考价值。
于是,我只能在“不离谱”的前提下,走自己的路。
到了2008年12月31日开第12次编导联席会议的时候,编剧中写完了初稿的,还只有我一个。其余编剧,有的写了三四集,有的只写了一个提纲。在此期间,为了集思广益,也为了“样片”送审的时候有一本“能看”的书可以参考,我又把电视片的剧本改写为这本“传奇故事”,争取在正式开拍以前,广泛征求读者的意见。一部电视片的投资,动辄好几百万,能够在开拍以前,尽量消灭“漏洞”甚至“硬伤”,不但需要,而且应该。
我这部“传奇故事”,既不是小说,也不是传记,而是一种创新的文学样式,又说又品:既有书中人物说话,也有作者的介绍和品评。当然,这也是一种试验。
吴 越 2009年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