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谊为重,叶秋珍暗当保镖跟踪柳队长
恩怨分明,黄天威明面解围义释芦少爷
年初五一早,柳望春背上了干粮袋,掖好了匣子枪,插一把钢刀,单身一人,进塘去寻找超元娘和天武的下落。
日短夜长的季节,天色明得晚,柳望春进塘的时候,天刚蒙蒙亮。进了苇塘,尖削的晨风扑进苇丛中,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呼号声,像在挣扎,像在哭诉,像在呼救。
柳望春在纵横交错的苇子胡同中朝东南方走去。在一阵阵尖厉的西北风中,他似乎听到了背后有轻轻的脚步声,甚至还听到了急促的喘气声。他站住了脚侧耳谛听,这种声音却又突然消失了。“难道我叫敌人盯上了么?”柳望春边走边在心里问自己。“不可能。茫茫大苇塘,到处都是进口,就是驻上一个团、一个师,也难把所有的进口都封住。敌人不是神仙,怎么知道我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进塘?别尽疑心生暗鬼,自己吓唬自己了。”就在他自问自答的时候,背后那神秘而又讨厌的脚步声却越来越响,居然不顾一切地奔跑而来了。
柳望春略作考虑,轻轻拔出枪来,猛一个向后转,哈腰蹲身像一只灵巧的猫似的飞快地蹿了出去,两眼一瞥,在不太亮的晨光中,果然发现在十几步开外有个人,奇怪的是这个人明明看见了自己,却为什么反而迎着自己走来?柳望春急忙机警地往旁边一闪,正想躲进苇丛后面看清来人以后再作区处,那人却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来,嘴里轻轻地叫着:
“望春哥,别躲,是我!”
说着,一张苹果似的小圆脸儿出现在他的面前,嘴里喷着热气儿,胸脯子上下起伏着,不知道是跑的,还是急的。
这个人是叶秋珍。柳望春一下子就火了,小声地但却显得十分恼怒地喝问了一声:
“你,你随着我干什么?”
“我,我来给你当保镖,保护你呀!”
柳望春哭笑不得,把枪掖回腰里去,余怒未息地说:
“还保护我呢,要不是我多存一个心眼儿,早一枪把你当坏人撂倒啦!”一想,又觉得有几分奇怪:“你怎么知道我要进塘的?是你哥告诉你的吗?”
叶秋珍“噗哧”一笑:
“看你,连自己的哥儿们都不相信了,往后还怎么共事啊!告诉你,我这可是服从命令听指挥,按组织系统接受领导布置的任务专门来保护你的安全的。”
柳望春眉头一皱:
“乱弹琴!你瞎扯些什么呀!要知道,咱们现在可不是普通老百姓了。军事行动,能随便开玩笑么?”
叶秋珍收敛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
“谁跟你开玩笑哇?大冬天的,有那工夫我热炕上多躺会儿不好?要不是军事行动,谁愿意一黑早的跑到这儿来蹚露水呀!”
柳望春哭笑不得,绷着脸问:
“说了半天儿,到底是谁叫你来的?”
叶秋珍叫了起来说:
“哟,这还要问吗?当然是我们妇女组的大组长柳玉娟同志啰!她是我的直接领导,我不听她的听谁的呀!”
柳望春一听是娟子打发她来的,无名火陡地冒了上来,奇怪地问:
“她,她怎么会知道?”
叶秋珍也面露惊奇之色,回答说:
“你问我,我问谁去?这可是你们队干部内部的事儿。我一个小小队员,只知道服从命令听指挥,别的一概不知道,也不问。”
柳望着见秋珍有点儿半真半假,眼前任务急得都火烧眉毛了,她还有那闲心开玩笑,不由得无名火又升了起来,不问情由,挥了挥手气冲冲地说:
“真会胡来!纯粹是乱弹琴!不管是谁派你来的,现在我命令你回村去!”
但是今天他的命令不灵了。叶秋珍站在那里,不但没有动,反而一本正经地问:
“队长,这会儿你叫我一个人回村去,你能保证我的安全么?你也知道,这儿可是土匪的天下,我又是个单身女子……”
是啊!这倒的确是个问题。柳望春正沉吟间,秋珍又开口了:
“要么,你送我出塘;要么,就让我跟着你。你放心,我绝不会拖累你,遇上紧急关头,我还能帮你抵挡一阵子。最不济了,还能帮你望风送信儿嘛!你放心,家伙、干粮我都带来了,足够我吃三天的。”说到这里,又压低了声音:“告诉你,玉娟姐怕我武艺上不行,把她的枪都交我带来了。怎么样,还是让我跟你一路去吧!你想想,我这是去找我妈,是队里的事儿,也是我自己的事儿啊!”
这姑娘,真的假的软的硬的一齐上,一张嘴还挺能说,弄得柳望春急不得恼不得的,还真没办法对付她。想想让她一人回去不放心,送她回去又没那工夫,只剩下跟她同行这一条路了。再一想,这也是玉娟的一番心意,何况她在伤痛之中,不能为此叫她心中别扭,于是只好长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
“好吧,好吧。不过话可说在前面:干这种差使,不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会遇到意外,到时候你可得听令儿行事,别自以为是,自作主张,更不许随便开枪。还有,在苇塘里走路,切忌讲话,以免暴露目标。你还像刚才那样在我身后十步左右跟着走就行。我站住了,你也站住,我不招手,你别靠近我。都明白了吗?”
叶秋珍高兴地打一个立正:
“是!队长!我都明白!”
这时候,茫茫荒原的尽东头,一轮椭圆形的红日透过轻纱般的薄雾冉冉上升,万道霞光投射在尚未消融的积雪上,把整个苇塘点染成金镶嵌裹一般,极目望去,显得更其浩瀚无垠了。柳望春见时间不早,没那闲工夫再跟秋珍磨嘴皮子,转过身去,正待迈步,忽然听见身后隐隐约约传来有人唱戏的声音,急忙屏息呼吸,侧耳细听,除了晨风吹进苇丛中发出时强时弱的呜咽声之外,却又什么也听不见。柳望春相信自己的耳朵并没有毛病,就站住了脚,轻轻地问秋珍听到什么了没有。秋珍也说:刚才好像有人在唱戏,可这会儿听不见了。柳望春迟疑了一下,决定再等几分钟,看看有什么动静。
过了不多一会儿,唱戏的声音又响了,这一回唱的是小曲儿,一条破锣似的粗嗓子,却愣要捏着脖子唱女腔,怪声怪调的,十分刺耳。从发出声音的方向判断,正是他们来的那条路,正朝这个方向走来。毫无疑问,这个人,一定是在他们之后进塘的,只为他们两个在这儿耽搁了一会儿工夫,让他追上了。这时候,唱曲儿的嗓子又恢复了男腔,字音也分明了:
小妹妹在家乡,
哥哥我想得慌;
半夜里难入睡呀,
合眼梦同床!
……
柳望春心里琢磨:出没在这茫茫苇塘里的人,如果有使命,一定是闷头赶路,不发一声;只有那东游西逛的闯塘杆子,在村里小酒店中喝够了酒,又到哪家半开门的小寡妇家中欢乐了一夜,趁天亮之前出村回到苇塘里去,才有这闲情逸致边走边唱淫词浪曲重温美梦。看来这人与自己无关,不如躲到一边,让这个人过去算了。继而转念一想:不对,如果这个人是黄胖手下的呢,岂不是当面错过了机会?再说,许多胆小鬼单身进苇塘,不都是用唱戏唱曲儿来给自己壮胆的么?看来,不如先去会他一会,找茬儿跟他先搭上话,再随机应变。主意定了,就把刀递给秋珍,叫她在一旁隐蔽好见机行事,自己空着两手故意脚步沉重地弄出一些声音来,迎了上去。
没走出多远,前面那个人唱着唱着忽然听到有脚步声响,马上住口不唱了,却心虚胆小地连连大声吆喝:
“什么人?出来!”
“过路的。”
柳望春快走几步迎了上去。只见那人手里横着一根木棍,骑马蹲裆,装出一副随时应战的样子,心里不禁暗暗好笑。为了解去那人的怀疑和敌意,先带着笑脸朝那人一拱手,随后和声蔼气地问:
“请问这位大哥,往月牙儿村去,我走的方向对不?”
那人斜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柳望春,见他身上并无刀枪,只是身后斜背着一个小包袱,看样子确实是个过路的人。心想:“这个人可能在苇塘里走迷了路,听见我唱小曲儿,才过来问路的。”只见他把棍子在地上一戳,左手叉腰,登时又换了一副嘴脸,心也不虚了,胆子也壮了,撇着嘴神气活现地反问一句:
“你打哪儿来?上月牙儿村干什么去?”
这工夫,柳望春细看此人,只见他一米五挂零的矮个儿,却长着一条细长脖儿,顶着个大脑袋,两只耗子眼上面配两条倒挂眉毛,尖嘴猴腮,因为缺一颗门牙,说话关不住风,穿一件对襟儿的黑布棉袄,一条肥裆大棉裤外面套着光板儿的狗皮套裤,腰里却系一根宽皮带,打扮得三分像土匪,七分像二流子,活灵活现地十足一副猴儿相。柳望春虽然没有见过此人,但是想起赵四虎说起去年入冬在东沟口碰见一个人不像人猴儿不像猴儿似的东西拦路称霸被打得吱哇乱叫的故事,眼前这个人,可能就是那个家伙。也就是说:此人不单是土匪,而且是芦家豢养的一条狗。柳望春立即警觉起来,想稳住他多聊几句,以便从他的口中掏出一些东西来。于是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来说:
“我是北圈河的,去月牙儿村办点儿事儿。这条路,以前有人带我走过一次,没想到我自己一个人闯进来,走迷了路了。昨天夜里在苇塘里整整转了一夜,也摸不清东南西北,只怕是越走离月牙儿村越远了。正走投无路呢,刚才听见大哥唱曲子,心想这下子有救了。有劳大哥,快给我指条路吧!”
这个人见柳望春老实巴交的,又背着个包袱,认为是送上门来的便宜货,就打开了鬼主意,撇着土匪腔说:
“哦,原来你迷路了。在这个百里不见人烟的大苇塘里,你碰见我这个塘里通,可真不容易呀!要不,你在这里转上一年也别想转出去。不过常言说:过河先打船钱,问路也不能白问哪!我告诉你路,你怎么谢谢我?”
柳望春从这个人的言语眼神里已经明白他要干什么,急忙用表白的口气说:
“我是替人家办事的,身上一个钱也没有。你就算是行好积德,给我指条路吧!”
“你那包袱里装的是什么?打开来我看看!”
柳望春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摸了摸背着的包袱。那人眼露凶光,脸色一变,向前逼近两步,威喝一声说:
“快把包袱给我,要不,哼,你就别想走!”
柳望春见这个匪徒要动手抢劫了,不可能从他嘴里套出什么话来,就决定动武先把他制服,再逼他招供。当即装出吓慌了的样子,转身就跑。那人见到嘴的肥肉要丢,抢上一步用木棍一栏挡住了去路,喝一声:“站住:哪里去!”伸手就来抢包袱。柳望春不慌不忙,一把抓住那人的手往外侧一拧,那人“啊哟”一声叫唤,就乖乖儿地转过了身子去。柳望春左手接过他的木棍来,右手朝他肩背只一推,同时脚底下使了个绊儿,那人就一个狗吃屎跌出六步之外去了。
那人灰溜溜地爬起身来,两手让苇茬子扎得鲜血淋淋的,狗皮套裤也撕了个大口子。抬眼看看,见柳望春手捏木棍像一尊金刚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色铁板,两眼熠熠生光,心知遇上高手了,进又不敢进,逃又不敢逃,站在那里,只有发呆的份儿。柳望春冷笑一声:
“怎么样?还想要包袱吗?”
那小子一看跑不了了,赶紧来一个“好汉不吃眼前亏”,认悚就悚到底,扑通一声跪下,连连求饶:
“小人不敢。小人瞎了狗眼了。刚才冒犯虎威,多有得罪,您老高抬贵手,饶了小人这一遭儿,放小人过去吧!”
柳望春看着他那副一时三变的猴脸,又好气,又好笑,冷冷地说:
“要我饶你,倒也不难,你且把实话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要到哪里去?去干什么?站起来说!”
那人依言站了起来,翻着白眼珠子现想现编说:
“我叫陆平,是东边陆家庄人,昨天出来走亲戚,今天一早赶回家去。我家里有个瞎眼的七十老母,就我这一个儿子,等着我回去伺候她老人家呢!”
柳望春轻轻地哼了一声:
“你说的可是实话?”
那个自称是陆平的人连忙指天设誓:
“我说的句句是实,没有半点儿谎言:您要不信,到陆家庄一问陆平,没有一个人不知道的。要有一点儿不属实,天打五雷轰,叫我不得好死!”
柳望春这一回可不客气了,把木棍的一端往那人左肩上一搁 ,厉声说:
“我看你小子天打五雷轰倒是未必,不得好死大概是应在眼前了。我就是陆家庄的人,庄上拢共就二十多户姓陆的人家,我怎么不认识你?你小子明明是给芦伯才跑腿儿的,我早就见过你了,还叫我上陆家庄问谁去?看起来,不给你点儿颜色看看,你也不知道土地爷就是神仙。你说还是不说?”
随着话音儿柳望春用力一压棍子,那小子承受不住,扑通又跪倒在地上,额角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儿,连连拱手说:
“好汉饶命!请高抬贵手,让我松一口气,我愿意说实话!”
柳望春手一松,那小子吁出一口长气,结结巴巴地说:
“我叫费平,是北边鹿角村人。我确实是给芦伯才跑腿儿报信儿的。昨天夜里,他交给我一封信,叫我今天一早天不亮就进塘来送给他的二小子芦正乙。是我起晚了,这会儿刚到这儿。”
“芦正乙现在在什么地方?”
“从这儿往东南方向走,还有十里地。那儿有十几个大窝铺,芦家的人和黄胖的人都窝在那里。”
“一共有多少人?”
“一百多口子。不过有十几个是挂了彩的。”
“把信拿来我看。”
费平哆嗦着两手从棉袄的夹层中取出一封信来,双手举着递给了柳望春。信上写着:
书寄正乙吾儿知悉:
此次夜袭凤北岭,你兄弟二人奋勇当先,甚慰我心。虽未能一举杀入村内,将柳、叶、黄三家老小斩尽杀绝,幸赖吾儿机敏,已将叶、黄两家老小两口生擒活捉。有此人质在手,不唯不惧鼠辈翻天,且正可着落此二人身上追回失落之枪支。只因你兄弟二人办事欠周,未用黑巾蒙脸,已被人认出,目前正纠缠不休中。为此,原定初七日不来即将肉票眼鼻送去之说,可延至初十日。在此期间,为父将另有作为,一则割清绑票之事与我芦家无关;二则请来武林高手,誓与鼠辈一决雌雄。不除去柳、叶、黄三家心腹之患,我芦氏一门决难于继续掌管凤鸣川也。
再者,正太率人协助大富修复八卦阵之事,正进行中,暇时你可前往助彼一臂之力。一俟竣工,你与黄大兰把即可率众进驻固守矣。此举事关我芦氏一门与白、马两军之生死存亡,极为重要,切不可等闲视之,尤须慎密,不得外传。若有泄露者,不论有意无意,定杀勿赦。切切。
预祝
顺利成功!
父字
中华民国三十五年
正月初四夜
柳望春看完了信,装出一副无关紧要的神情,把信往地上一扔,不屑地说:
“我当是有什么紧急要务,原来只是些屁大的私事,没什么油水可捞。老子还要赶路,揣上你的信,滚你的吧!”
费平见柳望春对书信不感兴趣,把信又还给了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急忙把信装进信封藏好,千恩万谢地走了。
等费平稍走远了一些,秋珍这才从苇丛后面钻了出来。柳望春压低了嗓子小声地对她说:
“这个笨蛋,自愿给咱们当向导,还绝不会泄密。快小心跟上,不许说话!”
按下柳望春和叶秋珍跟踪费平不表。却说芦伯才的四儿子芦正春,现年十九岁,是芦伯才的偏房柳氏所生。这柳氏出身农家,虽然当了姨太太,但在芦家的地位比丫头也高不了多少。一颗心,总是向着长工们。芦正春因为是庶出,在家里不但是个“二等少爷”,穿的是哥哥们的旧衣旧鞋,而且常受大哥二哥的欺负。三哥虽然比他大不了几岁,但是每逢小哥俩发生争吵,不管谁是谁非,总是他充当挨打受气的角色。因此,从小他就喜欢跟长工队里的叔叔们在一起,跟穷人家的孩子们相处得很好。为此,受到芦伯才多次训斥,说他不知自爱,降低了身份。芦正春迫于父训,表面上不得不跟穷孩子们疏远一些。如今长大了,见父亲的所作所为,不讲天良,心中很是反感,可又说不出道不出的,无法解决。几次跟他母亲提起这些事情,他母亲总是劝他暂且忍耐一时,等时机成熟了,一定跟他逃出芦家,远走高飞,到他乡外地挣一口干净饭吃。
近几天来,芦正春看见芦伯才勾结上国军和土匪,一连气儿干了好几件见不得人的事儿,心里十分恼火,就找他母亲说:他再也不愿意在这虎窟狼窝里呆下去了,要是母亲不想走,他就单独离开。其实,他母亲何尝愿意呆在这里吃眼泪饭?只是以前孩子还小,即便逃了出去,也无以为生,因此一直迁延至今;近来见芦伯才绝灭人性,丧尽天良,与凤北岭人为敌,估计决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与其他日叫人家当土匪老婆土匪崽子拉去砍头,倒不如趁早逃出去的好。娘儿俩经过商量准备,决定年初五一早逃到新民去。逃走之前,还叫芦正春到凤北岭去走一趟,把他们知道的情况都告诉柳爷爷,以免凤北岭人吃亏上当。
年初五一大早,芦正春和他母亲两个就从后门逃跑了。他们从凤鸣山东北方向的鹿角村经芦花寨到和尚庙,再由和尚庙往北走四十里,就到了铁路线上的沟帮子,只要从沟帮子买到火车票上了火车,就可以远走高飞到新民了。但是为了甩开可能来追的人,他们离家先奔正东进了苇塘,然后再在苇塘里走小路奔鹿角村。
天亮以后,芦伯才发觉姨太太带着小儿子跑了,这一怒非同小可,立刻打发两拨儿人分头去追。一拨儿由他的三儿子芦正阳带着两个人朝东北方向追去;一拨儿由芦正乙的把兄弟巴正侯带领两个人在往西方向追去。因为照芦伯才的分析,这次柳氏母子逃跑,必定先到新民她娘家;而要往新民去,最快莫过于火车了。要坐火车,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往西经光辉村到锦县上车;一条就是芦正春选的经鹿角村到沟帮子上车。芦正阳选了东北这条线去追,巴正侯就只好往正西方向去追了。不过巴正侯这人有些个歪点子,他知道要在茫茫荒野中找两个人,比在大海里捞针还难,在这方面的本事,人不如狗。因此,临出发之前,灵机一动,把芦家养着用来打猎的大黄狗牵来,先让它闻了闻芦正春和他母亲穿过的鞋子,让它在前面带路。没有想到大黄狗出了芦家大院儿既没有奔东北,也没有奔正西,却低头闻着地面一直朝正东跑去。两个打手有些犹豫,不敢举步,巴正候却相信大黄狗的鼻子而不相信芦伯才的脑子,挥了挥手,叫他们只管跟着狗走。一进了苇塘,那狗却往东南方向扎了下去,那两个小匪又犹豫起来,巴正候坚定不移地相信黄狗,吩咐紧紧跟随。他们哪里知道,柳氏母子一头扎进这无边无沿的大苇塘,就转了向,稀里糊涂地朝东南方向走去,还自以为是朝正北走呢!
柳氏毕竟是个从不出门的女人,虽然并非小脚,却也走不快,不多久就被巴正侯他们追上了。尽管柳氏在芦家的身份是小妾,如今又成了“逃妾”,但在巴正侯之类的“门客”眼中,仍不失为太太,不敢过于无礼。追上以后,只是拦住了去路,客客气气地说:
“二夫人,小少爷,你们两位一大清早要上哪儿去呀?怎么在芦老先生面前也不说一声?老先生命我们特地赶来请二位回去,老先生有话要跟你们说。”
柳氏见被他们追上,明知道说两句空话是脱(tuǒ)不过去的,可又不能不说:
“我们去和尚庙走亲戚,去去就回。你们二位请先回去,在老爷面前代为禀报一声吧!”
巴正侯半阴半阳地发了话:
“二夫人,我们进塘之前,老先生再三叮嘱说:见到了夫人、少爷,一定要请夫人和少爷跟我们一起回去。你们家里的事儿,我们外人也不便插嘴,只求夫人别叫我们为难,就感激不尽了。”
芦正春知道跟他们说软话没有用处,就颇为强硬地说:
“请你们三位只管放心回去,有什么事儿,全推在我身上好 了。”
巴正侯登时沉下脸来:
“你说得倒轻巧!你们两个要是从此不回家,我往谁身上推呀!小少爷,不是爷们不讲交情,只是老先生有话吩咐过,你们要是不肯乖乖儿地往回走,叫我们就用绳子把你们捆回去。如敢反抗,格杀勿论。我劝你们还是知趣点儿的好,动起手来,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芦正春也不示弱,跨上一步,挑衅似地说;
“娘,您先走一步,在前面等我。我倒要看看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来管我的闲事!”
柳氏转身正要走,巴正侯刷地抽出刀来,拦住了去路。芦正春抽刀还击,两名帮手也举刀迎战,四个人环斗一人,在苇丛中间转开了走马灯,踩得芦苇啪啪作响。芦正春年轻力壮,血气方刚,武艺精熟,外加逃亡心切,毫不畏惧地力敌三人。战有二十来个回合,芦正春寡不敌众,渐渐不支。柳氏见儿子被三个人围在中间,三把雪亮的钢刀直在儿子的身前身后头上脚下连劈带砍,儿子已经只辨得遮拦架隔,很少能够还刀了,只要一刀架不住,就会非死即伤,不禁吓得哭叫起来;
“孩子,别打啦!咱们先回去吧!你们三位,也别打啦!”
可是四个人谁也没有理她,依旧打成一团儿,杀成一堆儿。芦正春听见妈妈哭喊,心乱如麻,明知要是回去,母子二人就得被分隔着关起来,以后再想逃走,可就不容易了。因此他总想抖擞精神,把巴正侯等人斗败,仍按原定计划逃走。打斗之中一分心,就难免乱了招数。芦正春一迟疑间,露了一个破绽,只觉得左肩上被刀尖划了一下,血马上流了出来。可是他并不怯懦,仍顽强抵抗,又战有三五合,一转身间,右腿上又被削了一刀,一阵剧痛,血流不止。这时候他只觉得左膀子麻木右腿沉,衣裤上满是鲜血,力气也快要用尽了,回头见妈妈还没有走开,就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
“娘,你快走!逃出一个是一个,不要管我!”
儿是娘的心头肉,儿子正在浴血奋战万分危急,做娘的怎忍心置儿子的生死于不顾,一个人逃命呢!她看见巴正侯等人一刀紧似一刀,刀刀不离儿子的前胸后背,吓得直着脖子狂叫起来:
“别打啦!你们别打啦!天哪!救命啊!——”
这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在空阔的苇塘上空,传出去老远。但是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又有谁会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呢!说巧可真叫巧,就在柳氏的狂叫救命声刚刚喊出,芦正春即将不敌倒地的危急时刻,忽然从他们身后飞也似地窜出两个人来,一男一女,一刀一剑,双双挡住了两把即将砍下来的刀。那男子在举刀架隔巴正侯的刀同时,飞起一脚将另外一个人的那把刀踢出有五六尺远。巴正侯带来的那条大黄狗,原先只在一旁蹲着目不转睛地观战,这会儿见蹿出两个“外人”来,也汪汪叫着,扑过来张嘴就咬。那男的转身顺手一刀,就把那狗头给劈开了。正在厮杀的四个人见这一男一女应声从天而降,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急忙一齐撤身跳出圈儿外。
只见那男的一扬手中刀,厉声责问:
“你们凭什么三个打一个?有这么欺负人的吗?”
巴正侯定睛一看,认出说话的正是三个月前在东沟口交过手的黄天威,心中确有几分吃惊;转念一想,黄天威的奶奶被芦正乙所杀,弟弟又被绑票,如今见了芦正春,一定是仇人相见,份外眼红,连忙耍一个小聪明,装作不认识黄天威的样子,抱拳当胸,把买卖扔给芦正春说:
“好汉有所不知,这位就是芦乡长的四公子芦正春,那位就是芦老先生的二夫人。我们是奉芦老先生之命,特地来请他们回府去的。这是他们自己家里的事情,请好汉不要多管闲事。”
巴正侯一抱拳,黄天威发现他的左手短了三个手指头,立刻想起此人正是三个月前败在自己手下的“东荒四把刀”之一巴正侯;听他郑重介绍芦正春,也立即看透了他的险恶用心,就顺着他的话茬儿说:
“不用你介绍,芦四少爷跟我是同学,还有不认识的吗?今天算是天从人愿,在苇塘里遇上了,我们正想叙谈叙谈呢!有劳三位先走一步,回去告诉芦老先生。就说她们母子二人,全交给我了。知趣的,快走吧!”
巴正侯一想:黄天威还会放过芦正春么,自己又不是黄天威的对手,让他们二虎去斗,不论谁除掉谁,自己都好回去报功。于是就幸灾乐祸地对芦正春说:
“四少爷,你不听兄弟好言相劝,不肯回府,如今在苇塘里碰上了‘老朋友’,那你们就好好儿‘叙谈叙谈’吧,兄弟恕不相陪啦!”说着,手儿一招,带着两名帮手,往来的路上走了。
巴正侯施了一个坐山观虎斗之计,打算先躲在一边,等他们两败俱伤之后,自己再出来收拾残局,把他们全逮住,坐收渔翁之利。不料黄天威早有预见,一声“妹妹送客”,那姑娘把三位“客人”送出五十步开外,又目送他们走远了,这才返身回来。
若问黄天威兄妹怎么会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原来早上柳望春走了以后,叶超元发现自己的妹妹不见了,找到天威处,说是没来过;找到玉娟处,玉娟才说起昨天晚上她们姐妹俩叙话,玉娟说望春哥要单身进塘去探虎穴,她不放心,可她自己又受了伤,不能随同哥哥—起去;秋珍就玩笑似地说不妨事,她可以替她去走一遭儿。看来,准是进苇塘去了。叶超元大吃一惊,怕妹妹有失,当即就要进苇塘里去找。倒是天威兄妹说:与其这样一个一个地走,还不如他们兄妹俩一起去走一趟,即便有什么意外,也好有个照应;再者超元脑子灵活,遇事主意多,留在村里更其合适。柳爷爷也说这样妥当,所以他们兄妹俩天亮以后也进塘来了。却想不到会在这里给芦正春解了一场围。
等到芝兰“送客”回来,天威正替芦正春包扎伤口,柳氏正在向他千恩万谢。天威问他们为什么要跑到苇塘里来,又谢过了他们昨儿晚上送信送药的事儿。正春说起芦伯才尽办伤天害理的事情,又不拿他们娘儿俩当人看待,将来一定不会有好下场,所以决心趁早逃出芦家,远走高飞,到他乡外地靠力气挣一碗干净饭吃。天威兄妹没想到正春小小年纪,如此爱憎分明,又如此果敢坚强,都十分佩服。问问他们打算到哪儿去,这才知道他们在苇塘里转了向迷了路了。
天威兄妹固然自己有急事在身,但救人要救彻底,一怕他们找不到正路,二怕巴正侯他们又返身回来纠缠,就送了他们母子四五里路,到了只有正北一条路的地方,方才站住,给他们指明了方向,执手道别。直到看不见芦氏母子的影子了,这才迈开大步,返身往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