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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三回
作者:吴越、孙凤忱 时间:2019-10-20 04:33 字数:10810 字

狭路相逢,顺手牵羊牵走三少爷

黑道访旧,专程讨账讨来二夫人

柳望春、叶秋珍和黄天威兄妹把叶婶儿和小天武送到了刘三场东边的苇塘口,从这里再往西三里就是刘三场。柳望春叫叶秋珍和黄芝兰把她们的母亲和弟弟送进村去先在秋珍姥姥家藏起来治伤。他自己和黄天威两个又返回苇塘,决心去找芦伯才的最后老巢——八卦阵。

 两个人正往东走没多远儿,就听见北边有脚步和说话声。柳望春捅了一下黄天威,一使眼色,两人都钻进苇丛后面去藏了起来,打算先把来人让过去,看是什么人,再作道理。

 不多久,北边的人说着话儿走过来了。甭照面儿,一听那说话的声气,就知道是芦伯才的三少爷带着两名打手。他们一清早往东北方向追到了鹿角村,找了一上午,也没有找到芦正春和柳氏,三个人估摸着她们娘儿俩准是往西走了,看看天已晌午,不愿在苇塘里挨冻挨饿,就一边聊着天儿一边往回走,打算回家去交差吃饭。

柳望春一心只想去探八卦阵,见是芦正阳从这里走过,本没有心思要去惹他们。巧的是,芦正阳他们正往前走,突然蹿出一只狍子来。那狍子的一条腿已经受伤,一蹦一蹦地跳着跑。三个人见了,喜出望外,逮不着芦正春,逮回一头狍子去,正好下酒,这叫歪打正着,顺手捎带!三个人一齐抽出刀来,喊着叫着追了上去。那狍子见有人追,扭头就往斜刺里钻,却正好钻到了柳望春他们面前。芦正阳从后面追来,忽然不见了狍子,倒撞上了柳望春和黄天威,吃了一惊,又见他们手里都拿着刀,怒目而视,一言不发,不觉倒抽一口凉气,仗着自己人多,愣充大胆,先开口说:

“好哇!黄天威!想不到找你不着,倒在这里撞上了。怎么样?今天跟三爷我上一趟山吧!”

黄天威瞥了一眼芦正阳身后的两名伙计,并不认识,看来多半儿是黄胖手下的小匪,不是什么好手,就也不客气地回敬他一句说:

“对,你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大爷,大爷更没想到你会自己送上门儿来。你们芦家勾结土匪,夜入民宅,杀人绑票,干尽了坏事,今天你既然自己送上门儿来,大爷不收,有点儿对不住你。来,识事务的,快跟大爷我上岭吧!”说着,举刀往前进逼。

芦正阳后退了几步,回到空阔处,就举刀来迎。两个人一来一往,交上了手。那两名小匪,久闻黄天威大名,不敢上手,就一齐奔了柳望春,却不知这个不言不语儿的,比那个又喊又叫的更厉害,上手不三合,就砍翻了一个,踢倒了一人。芦正阳本事不及两个哥哥,单战黄天威,就有些招架不住了,冷眼瞥见两个伙计一个伤了躺在地上,一个倒了被踏在脚下,心里说声:“不好!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计!”当即虚晃一刀,转身就跑。

在这么大的苇塘里面,只要相距一丈开外,随便往哪儿一钻,就很难再找到人影儿了。黄天威见芦正阳跑了,哪里肯舍?一个虎跳,急忙追上。芦正阳见势不好,舍出手上的钢刀,回身掷了过来,黄天威眼明腿快,急忙闪身躲过。就在这一闪一躲之间,芦正阳拔出藏在身上的“铁公鸡”,对准黄天威就搂火。只听“叭!”“叭!”两声枪响,芦正阳和黄天威同时倒地。——这是怎么回事儿?“铁公鸡”是相当老式的手枪,一次只能打一发子弹,根本不能连发,这第二枪是从哪里来的?

 原来,柳望春一脚踏住了一名小匪,正要伸手提起他来,忽见芦正阳转身逃跑,扔出钢刀之后,又掏出了手枪。柳望春顾不得去抓脚下踏着的,一面脚下加了几分劲儿,叫那小匪动弹不得,一面飞快地掏出匣子枪来,甩手一枪,正打在芦正阳拿枪的那只手上;芦正阳正搂扳机,不提防一颗枪子儿飞来,打穿了他的手腕,手一歪,枪子儿朝下打在了地上,把枪也扔了,人也倒了。那黄天威见芦正阳拔出枪来,说声“不好”,急忙侧身卧倒,就势一滚。黄天威见柳望春开枪打倒了芦正阳,救了自己,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又一个白虎跳涧,蹿到了芦正阳面前,不等他爬起身来,飞起一脚,踢了他一溜儿横滚,接着一脚踩住他心窝,刀尖直指他咽喉,吓得芦正阳“黄大爷”、“黄爷爷”地乱叫起来,只求饶命。

 三个匪徒,两人被踩着,一个躺在地上,全都束手就擒了。直到柳望春松开了脚,那个被踩的小匪还是缩作一团儿地在哆嗦,不敢站起身来。黄天威见芦正阳的右手已经负伤,他的“铁公鸡”就在自己身后不远,估计他也不敢逃跑,就放松了脚,转身先去捡那支枪。芦正阳见有可乘之机,一翻身坐了起来,撒腿就跑。黄天威刚捡枪在手,忽听得身后有动静,急转过身来,也不去追,打怀里掏出棉绳套索,只喊了一声:“你跑不了!”顺手一抛,那绳套正好套住了芦正阳的脖子,再一拉紧,芦正阳就像一头被套中了的白狼,倒在地上翻开白眼儿了。

黄天成套住了“白狼”,顺手就用那棉绳把他捆了个结实。一手捏着绳头对芦正阳说:

“三少爷本事稀松,刀法平常,脚底下跑不快,枪法也打不准,如今被擒,回不了山,只好委屈你点儿,跟我上岭去走一遭儿吧。”

柳望春原本只想去探八卦阵,不想抓什么三少爷,不料狍子引路,一个仇家送上了门儿来,也只好暂时把八卦阵放一放,先在芦正阳身上做点儿文章。他看看倒在地上那个,大腿上挨了一刀,走不动了;抖作一团儿的那个,倒还囫囵完整,身强力壮,也不缺少力气,就把主意打到了他的身上,用脚尖踢踢他,喝令他站起来;

“你们两个,帮着芦伯才作恶,本该一刀一个就地正法的,只是那么一来,三少爷去追四少爷一去不归,芦老太爷还只当两位少爷一块堆儿都跑了,岂不是冤枉了四少爷?如今留下你们两条狗命,去给芦老太爷送个信儿。不过你们两个从今往后不许再给芦伯才卖命了,今天只饶你们这一次,要是继续为非作歹,日后见着,定杀不饶!快背上那个不会走的,一块儿滚吧!”

两名小匪得了性命,诺诺连声,急忙背上那个瘸腿的,连滚带爬地跑了。

柳望春捡起了地上的三把钢刀,黄天威牵着反绑了两手的芦正阳,一起出了苇塘,住凤北岭方向匆匆而去。

 芦正春和他母亲柳庆芳被花仲伟带人逮了回去,锁在碾房里。正赶上白叔炎派专人送信来催问八卦阵修整情况,立等芦伯才亲笔回信,因此娘儿俩个被倒锁在碾房里,好半天没人理睬。

 芦正春坐在碾盘子上,两手支着下巴,一个人在生闷气。他娘坐在一个反扣过来的柳条筐上,哭得泪人儿相似,他也不去理她。这会儿,他不但恨他的爹不仁不义,也恨他的娘不听自己的话,不趁他打斗的时候拔脚就逃,如今是娘儿俩拴在一块儿逮回来了;要不,也许两人都能脱险,至少可以逃出一个算一个……

 柳庆芳一个人坐着低头饮泣,越哭越伤心。她想到狠毒的芦伯才,多半儿要把她关起来,从此不许她跟儿子俩再见面了。真要是这样,那今天就是她们娘儿俩永诀的日子,也是她憋在心中二十年的苦水该在儿子面前倒出来的时候了。

做儿子的哪儿知道娘的心思?听见母亲越哭越心酸,反倒烦了,冲他娘摔开了咧子:

“哭什么!抓回来了,就认倒楣!大不了挨一顿打,等有机会了,咱们再跑!只要死不了,总有跑出这个阎王殿的一天!”

柳庆芳手里捏着块小手绢儿,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抽咽着说:

“孩子,这一次跑不掉,都是娘拖累的你。下次再跑,就是你一个人了。娘不会跟你一起跑了。”

芦正春究竟年纪还小,一时听不出娘的话里还有活,反倒嗔着他娘说:

“你不是说: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要逃出这个活人坟么,今天才头一次抓回来,还没打呢,怎么就服软了?”

柳庆芳见儿子这么大了,还这样不懂事,苦笑着说:

“说你傻,你干脆就装傻!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这次被抓回来,发落过了,还能让咱娘儿俩再见面么?”

儿子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睛,不解地问:

“你是说,爹要把咱们俩分开关起来?”

柳庆芳长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

“芦伯才根本就不是你爹!只不过他不知道。要不,你也活不到今天。这次咱们一跑,他要是想到了这上头,只怕咱们俩都会没命!他要是一时间还想不到这上头呢,为了防备咱们俩再一起跑,他不关起你来,也得关我一辈子,不会再让咱们俩单独见面了。我这二十年来,没有去死,一句话,都是为了你。如今你也长大了,为了你往后可以无牵无挂地逃出这座活人坟,要是芦伯才把我关起来,我是不会活下去的。所以说,今天也许就是咱们娘儿俩最后一次单独见面了,娘得把憋在心里的话跟你说了。”

 芦正春噌一下子从碾盘上跳了下来,跪到他娘眼前,望着他娘的盈盈泪眼,拉着他娘的手摇晃着说:

“娘!你是不是气糊涂了?娘,你可别吓唬我呀!他,他要真的不是我爹,那么你说,我爹是谁,他在哪儿?”

芦正春跪在他娘眼前,拉着他娘的手说:“娘!你是不是气糊涂了?娘,我爹是谁,他在哪儿?”

柳庆芳一手抚摸着儿子的头顶,一手用手绢儿捂着自己的嘴鼻,强忍住了不让自己哭出声儿来。稍稍镇定了一会儿,这才爱怜地、充满着母爱地说:

“你爹是谁,你姓什么,我当然要告诉你的。本想等咱们俩都逃出去了,等你也长大一些,再把娘心里这些藏了二十来年、不能给外人说起的话全讲给你听。看起来,那一天我是等不到了。今天,我不能不提前把这些话儿讲给你听。你听了以后,只要能够懂得娘的这一番苦心,哪怕娘明天就去死,也心甘情愿了。”说完这番话,她又叫芦正春:“你去看一看,门外窗外有人没有。”

芦正春依言到窗前向外一看,见门窗外面连一个人也没有,就走回来盘腿坐在娘的膝下,两眼望着母亲那张苍白的脸,等待着母亲说出她心中的那腔苦水。

 咱们俩,都是新民县柳河边儿上的小柳屯人。不过咱们谁也不姓柳。我姓杨,你爹他姓牛。我们两家,是只隔一道篱笆墙的好邻居,又都是本村大财主柳歪脖儿的佃户,两家也一样穷。

 我跟你爹同年同岁,我是八月半的生日,他是七月半的生日,他比我只大一个月。家里人都说我们两个的生日奇特,半开玩笑地把我们说成是天生的一对儿。还给我们俩起了两个逗趣儿的小名儿:一个叫牛爱羊,一个叫杨爱牛。小时候在一起玩儿,你爹总是赶着我叫“小媳妇儿”,我也叫他“当家的”,逗得大人们都笑疼了肚子。

 我们村里的大财主柳歪脖儿,有—百多垧地。这人长得眼斜脖子歪,一张赛锅底的黑脸,心眼儿比脸皮更黑,人人都说他是走黑道儿发的黑心财,回家来买田置地,才成了东家的。柳歪脖儿的媳妇儿本名叫蓝翠花,村里人都叫她‘烂菜花儿’。歪脖柳四十多岁了,烂菜花儿才二十多岁,长得妖里妖气的,也不像正经人家出身。这个烂菜花儿有一宗怪病:半夜里睡着了爱说胡话。开头不过是说些红头发长舌头的无常鬼拿着勾魂牌来勾她,直喊救命;后来病越犯越重,半夜里光着身子就往外跑,河沟儿旁、坟地里到处乱钻,说是有鬼追她。柳歪脖儿被她吵得睡不成觉,出钱雇了两个胆子大的女人看着她。一连换了三拨儿人,六个人被吓病了五个,剩下那个说什么也不肯来了。柳歪脖儿没了办法,媳妇儿年纪轻轻的,总不能叫两个大老爷们夜里陪着她睡觉吧?找医生来看看,又说是什么病也没有。后来访了个巫婆来下神,也不知是哪路神仙降的坛,愣说烂菜花儿是什么娘娘临凡,身边要有一对儿金童玉女相陪,才能平安无事。又说这对儿金童玉女必须是同年的、都是月亮圆的那天出生的。柳歪脖儿按照这个方儿在村子里一找,就把我和你爹选上了。那一年我们两个刚刚十二岁。谁都知道烂菜花儿的病犯起来挺吓人的,家里大人谁愿意让不点儿大的毛孩子去伺候这样的人?可是柳歪脖儿看上了,能跑得掉么?他抱着账本子到我们家里来,单问孩子肯不肯去当金童玉女:只要肯去,两家的欠租欠债一笔勾销;要是不肯去,马上银钱过数粮食过秤,租债两清。我们两家都穷得叮噹响,连借都没地方可借,只好狠狠心,把我们这一对儿送进柳家这个火坑里去了。

 到了柳家,我们两个一个改名叫柳庆春,一个改名叫柳庆芳。说也奇怪,自从我们这对儿“金童玉女”日日夜夜陪着这位什么娘娘以后,烂菜花儿的疯病竟渐渐地好起来了。说穿了,其实也没有什么稀奇的,不过是你爹天天夜里给她讲故事,我每天睡前给她唱山歌,她睡得踏实了,夜里也就不做恶梦了。

 我们两个在烂菜花儿屋里同住了四年。十六岁了,都懂事了,又是从小说定了的一对儿,一天夜里,趁烂菜花睡熟了,我们也就悄悄儿地圆了房了。

 那一年,芦伯才不知为了一件什么事情亲自跑到新民县小柳屯来找柳歪脖儿咬耳朵,一住住了三天。这个老不是人的看上了我,私下里跟柳歪脖儿讲好了价钱,二百块大洋把我卖给了芦伯才做小。直到芦伯才的马车都套好了,柳歪脖儿才把话跟我说明白。不管我怎么哭怎么喊,绑上了手脚往车上一扔,就拉回凤鸣川来了。

 那一年,我十六岁,芦伯才四十六,比我爹还要大上七八岁,家里还有个比我大得多的大儿子、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二儿子。一路上,我不吃也不喝,一心只想死;可是那时候我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为了这一点牛家的亲骨血,我忍辱含羞,咬着牙跟芦伯才成了亲。我来到凤鸣川七个月以后,生下了你。幸亏你生下来只有四斤多重,又是我在井台上滑了一跤之后生的,大家相信“七活八不活”的老话,并不怎么疑心我。只是每逢我心里想着你爹、手里抱着你掉眼泪的时候,老不是人的就骂我想野汉子。我为了不让他犯疑,好叫你平平安安地活下来,只得把眼泪往肚子里吞,还得强装笑脸,去哄那老不是人的心里喜欢。你是春天里生的,我给你起了个小名儿叫“春儿”,其实是念着你爹的意思。芦伯才不明底细,按排行给你起了个大号叫正春。这二十年,你哪儿知道做娘的受的是什么苦,心里头是什么样的滋味呀!

新民具离这里不算太远,如今有了火车,就更近了。来到凤鸣川以后,我也曾经千方百计托人到新民去打听你爹的消息。仗着我的人缘儿好,长工班、大车班里的人都愿意偷着给我办事儿。有一次大车去新民县拉木料,我给了他们几块钱,要他们去小柳屯看看,这才知道:柳歪脖儿卖了我,你爹当天夜里就找他算账,可惜一刀没有砍中要害,只在他脖子上留了道疤瘌,歪脖儿更歪了。烂菜花儿失去了“金童玉女”,当天夜里又受了惊吓,第二天就旧病复发,没人看着她,一个人半夜里跑出去,掉进柳河里淹死了。

你爹倒是当天夜里就跑了的,只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消息。听说柳家问牛家要凶手,牛家问柳家要儿子,加上我爹也问柳家要闺女,车轱辘官司打到县里,县太爷也没有办法,只好一拖二压,不了了之。

 这十九年,你在芦家说起来也是小少爷的身份,可芦家上下,并没有几个人看得起你,你的日子,也不好过。总算你爹的骨气传给了你,小小年纪,就立志向上,不跟着那帮狼崽子学坏,我心里也觉着对得起你爹了。今天娘把这些说不出口的往事统统都告诉了你,只希望你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以后,一定要想方设法逃出这个虎穴狼窝,到新民县小柳屯儿去打听你爹的下落。只要你们父子能够团圆,我死了也闭得上眼睛,我在芦家的这二十年苦也就不算白受了。

 不过,今天你还要听我一句话:一会儿那老不是人的来了,你可千万千万不能发火,至少要像往常一样,哪怕就是做戏,也还得做下去。要知道,今天你我两个人的性命,都攥在他手心儿里。只有瞒过了他,哄住了他,才能够从他的手心儿里逃出命来。你听懂了吗?啊?

“娘啊!——”芦正春听完了他娘诉说的这一篇血泪账,一头扎在娘的怀里,两膝跪在地上,两手拦腰抱住了娘,伤心地哭了,像孩子似的放开嗓子哇哇地哭了。眼泪鼻涕,都涂在他娘的前衣襟上。一个人的种种感情,包括喜怒哀乐厌在内,全都融汇在这感人肺腑断人肝肠的一声呼唤之中,由人类最原始的、有声无字的语言——哭泣来滔滔一泄。

以往,他只以为自己的爹是个坏人,是个不仁不义无恶不作的地头蛇,是个勾结富绅欺压百姓的豪霸,是个串通土匪坐地分赃的杆子头子,是个两面三刀的笑面虎,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白尾巴狼,可最糟糕的,他是自己的爸爸,是自己的生身之父。正因为自己有这么一位不体面的父亲,他感到羞辱,感到可耻,感到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他宁可少吃没穿,去当一个正正当当的穷苦人家的孩子,却不愿意在这个大宅院儿里当什么四少爷!可是骨肉之亲,把他跟这个为人所不齿的爸爸紧紧地拴牢在一根无形的绳子上。他所能够想到、所能够做到的,只是把这根绳子挣断,从此远走高飞,各自东西,跟自己的妈妈去走遍天涯海角,靠自己的两只手和一膀子力气去挣一碗干净饭吃,从此永世不见这个一提起来就叫人恶心的爸爸!

可是今天,他明白了自己的身世,知道了自己的生身之父是谁以后,这根无形的绳子再也不存在了。他跟芦伯才之间,不但再也没有什么父子之恩、骨肉之情可言,而真正存在的,倒是逼母之仇、害父之恨!跟这样的人见一面都会红了眼睛,恨不得生咬他几口才解气;怎么还张得开口叫他“爹”,怎么还能够跟他在一起演什么“戏”呀!他越想越有气,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儿,哭着哭着,突然住了声儿,猛一下从他娘的怀里抬起头来,瞪大了带着凶光杀气和仇恨之火的眼睛,不顾一切地嚷着说:

“娘!我再也不能跟这种不是人的东西住在一起了。这种戏我不会演,也没法儿演!你要是愿意我给爹娘报仇出气儿,你就让我去杀了他!娘,你相信我!我已经是大人了,这件事情我办得到。我是个男子汉,我愿意扬眉吐气地去死,可不愿意这样憋着窝囊气活下去!娘!你就答应我吧!杀了他,咱们俩再一起跑,到新民,到北满,哪怕跑遍全中国,我也一定要把爹找到!”

柳庆芳见儿子不管不顾地大叫大嚷,吓得急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下面的话,才算轻声了点儿。等她听完了儿子的话,一面慈爱地捧起了儿子的脸来,一面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说:

“办事儿可不能这么任性啊!这事儿要是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也等不到今天由你去办了。尽管娘是个女流之辈,有道是‘恨从心头起,狠从胆边生’,砍死一个睡着了的仇人,娘也不是下不去手、办不出来。可你想过没有?不杀人咱们还跑不出去呢,杀了人,还能跑得了哇?再说,我跟他的仇是小事儿,要叫你跑出去、活下来、找到你爹,才是大事!要不,我到凤鸣川的头一夜就干出来了,还等得到二十年后叫你来办哪!乖孩子,听娘的话,记下仇,平下气,放宽心,一步一步慢慢儿来。今天先把戏演好,只有过了这一关,咱们才能迈得开下一步。记住了没有?一定要听话,啊?”

芦正春平心静气地想了想,就是要杀芦伯才,也绝不是今天今夜就能下手的。娘说的话不错,是要过了这一关再说。可是一想到芦伯才真要是把他们娘儿俩分开关起来,见不上面,下不了手倒在其次,万一娘要是想不开,寻了短见,那可就一切都落空了。想到这里,他抓起娘的一双手来,像孩子似的摇晃着,半带哀求、半带撒娇地说:

“娘,我听你的,今天我绝不跟他吵,也不发火。不过,万一那不是人的东西真把咱们俩给关了起来不让见面,娘,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呀!”

看到儿子懂事了,听话了,娘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嘴角上却挂上了一丝儿笑意,用一种宽慰的、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傻孩子,又说孩子话了!娘受尽了千辛万苦,眼泪流了几大缸,就是为了去死呀?你放心,不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时候,娘是不会这么随随便便把命交出去的!娘在这土匪窝儿里呆了二十年了,也懂得什么叫‘杀他一个够本儿,杀他两个赚一个’!再说,不到了活不下去的那一天,我也舍不得你呀!我刚才说的,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的话,是嘱咐你万一到了那个时候,你可别短了志气,没了骨气,成了窝囊废!你懂吗?”

儿子频频点头,面露喜色,连声说:“娘,我懂,我懂!”

 芦伯才写完了亲笔信,打发白叔炎的专差上路以后,这才想起逮回来的“逃妾”和“逆子”还没有发落,就叫上几个人,拿着马鞭子,怒气冲冲地往碾房走去。

 对于自己的“爱妾”和“娇子”今天为什么要外逃,他琢磨来琢磨去,怎么也琢磨不透。一个乡下丫头,一步登天,当了二夫人,享尽了福,还有什么不如意的?

 唔,有道是“嫦娥爱少年”,莫非是老夫少妻,“不安于室”,有了相好的了?想到这儿,芦伯才的怒火陡地上升,扬了扬手中的鞭子,恨不得当时就把这个偷汉子婆娘抓过来一顿打死。不过这个想法走不几步路就又自己否定了。第一,芦家大院儿里的女人,谁也没有她长得美,可谁也没有她那样规矩老实,不论在谁的面前,除了她自己的儿子,从来不轻易笑一笑,说句话,也是眼睛看着地下。这样的女人,怎么会勾搭野男人?第二,一个私奔的女人,怎么可能带着个二十来岁的大儿子呢?对,这里面一定另有文章,一定要好好盘问,弄个水落石出!

 一脚踏进碾房,只见娘儿俩面对面坐在两只反扣过来的柳条筐上发愣,谁也没说话。柳庆芳见芦伯才进来了,赶紧站了起来,轻轻叫了一声“老爷”;芦正春跟着也站起身来,一眼看见芦伯才手里拿着马鞭子,身后又跟着四个人,一股无名邪火陡地升起,几乎发作,但一想到刚才母亲再三嘱咐的那番话,又强自抑制,压了压火气,可那个“爹”字却怎么也张不开口来叫。为了不让芦伯才看到他那张忿恨的脸,他干脆把身子转了过去。

芦伯才见儿子梗着脖子,柳庆芳低声下气,没去骂儿子,却骂开了柳庆芳:

“贱货!你干的好事!你自己老实说。带上儿子,要到哪里去?说不清楚,今天我打烂了你!说!要去哪儿?”

柳庆芳早已经编好一篇词儿在肚子里了,正要婉转说出,没想到芦正春猛地转过身来,接了芦伯才的下茬儿:

“去哪儿?去新民!小柳屯儿!”

芦伯才和柳庆芳全吃了一惊。柳庆芳只当儿子又犯了浑,不管不顾了,吓得只叫了一声“春儿!”就傻在那里。芦伯才没想到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儿来,略一愣神儿,紧接着又问:

“去新民干什么?找谁?”

芦正春用白眼翻了翻芦伯才,一屁股坐到碾盘子上,犟劲儿十足地说:

“这还用问?找我姥爷姥姥呗!大年初二我大哥二哥就出去拜年,一拜拜到今天还没回来。是你自己说的,他们两个这趟年拜得远了。先到锦县姐夫家,又到锦州二叔家,最后还要进关内上唐山姥姥家。我问我娘我姥姥在哪儿?我娘说在新民县小柳屯儿。我就说我也要去姥姥家拜年。过了年,我都二十岁了。不仅没见过姥姥,连姥姥家在哪儿都不知道!我娘说,大哥二哥的姥姥家阔,去拜年是体面事儿;我姥姥家穷,家里只有两间半破草房,去拜年,要丢芦家的面子,准不会让我去的。我不信,谁都是爹生娘养的,谁没个姥姥家!姥姥家再穷,也是我娘的娘家。咱们家有钱有势,就连姥姥也不认了,还能叫个人么?”

芦正春灵机一动,通通通地一下子编出一大篇话来。又怕他娘插嘴打岔儿把话说拧了,一口气说到这儿才稍停了停。柳庆芳听到这儿,也明白了儿子的心思,却又怕儿子说漏了嘴,把不该说的也说了出来,趁他略一停顿的工夫,赶紧把话茬儿接过来说:

“老爷千万不要怪罪他,孩子年纪小,脾气又拗,吵着非要上姥姥家去不结。我明知自己娘家穷得不像个样子,见不得人,老爷也绝不会答应让我们去的,就哄他说:过两天咱娘儿俩悄悄儿地去走一趟,回来再给老爷赔个不是认个错儿也就完了。我这本不过是一句稳住他的玩笑话,不成想他却认了真,包了几件换洗衣装带上二十块钱,就要我上路。给他这么一闹,我也真想起我爹我娘来了。我自打十六岁来到芦家,最远只到过刘三场庙会上,连凤鸣川都没有出去过。跟家里二十年不通音信,也不知我爹我妈还活着不。我这一想家,再加上儿子这一闹,明知道告诉了老爷,老爷是不会叫我们走的,就自作主张,先走了再说,反正儿子是芦家的人,我也拐不走。老爷要是能饶我们呢,就请高高手,饶我们这一次,我们以后再也不敢跑了;要是不肯饶呢,孩子还小,我是他娘,一切都由我担待,该打打我,该罚罚我,千万别责怪孩子!”

柳庆芳说到这里,芦正春脸红脖子粗地嚷起来:

“娘!我可把话说在头里:要是不肯让我明着上姥姥家,我还是要跑。你不跑我一个人跑!姥姥家嘛,又不是外人!穷姥姥就不是姥姥啦!”

柳庆芳虎地沉下脸来,厉声说:

“春儿!错了就赶紧认个错儿,别再惹老爷生气,真个打你一顿,后悔就来不及了!”

芦正春见他娘生气了,噘着个嘴转过身子去也生气了。娘儿俩这一通逼真的表演,尽管事先并没有串通,演起来却像真事儿似的,两个人配合得十分紧密,恰到好处。芦伯才看看儿子,儿子确实一向就是这么拗的,看看如夫人,如夫人确实一向就是这么耳朵软的,再想起抄回来的包袱里面,也确实只有二十块大洋外加几件换洗衣裳,根本不像卷款潜逃的样子,也就不由他不相信娘儿俩编的这一篇台词全是真的了。芦伯才问明了根由,弄清了底细,气得他把马鞭子往地下一扔说:

“浑蛋!娘儿俩一对儿浑蛋!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让你们回娘家上姥姥家的话了?你娘家穷,咱们家还有几个一时间花不着的钱,可以接济他们一些嘛!再不然,把他们两人接到这里来养老送终也是应该的。谁说我芦伯才不认穷亲戚来着?别说是我芦家了,皇帝都还有三家草鞋亲呢!只是你们两个一个是妇道人家,一个还是毛孩子,全不知道外面的世道!如今大日本帝国完了蛋,共产党和国民党在东三省争抢地盘,今天打过来,明天打过去的,天下乱着呢!听说新民县柳河一带,就是八路军的什么军分区司令部在那里驻着,你们要是愣头愣脑地跑了去,还不全叫他们给逮了去呀!今天幸亏叫我把你们给追回来了,要不,两条命就这么白丢啦!今天的事儿,就这么算了。赶明儿天下太平了,我亲自送你们上小柳屯儿多住些日子。你们想娘想姥姥了,我也怪想我那歪脖儿兄弟呢!快回房去洗洗脸换换衣服,别叫伙计们看见了笑话!”

 芦伯才说完回过头去一看,身后的人一个也没有了。原来那四个伙计一听芦伯才断的是家务事儿,互相捅了捅又丢了个眼色,早就悄悄儿地全溜了。

芦伯才这里唱完了红脸唱白脸,一场好戏刚要结束,跟着芦正阳去追芦正春的两个小匪跌跌撞撞地奔到碾房门口大呼小叫地嚷着说:

“芦老太爷,坏事了!我们跟着三少爷打从鹿角村往回走,半道上碰见了黄天威和一个什么人,他们把我们打翻在地,又开枪打伤了三少爷,把三少爷带走了,还叫我们回来给老太爷送个信儿呢!”

 芦伯才一听这个信儿,脑袋里“嗡”地一声,几乎不辨东南西北。自己前天杀了他们一个,绑回来两个,如今儿子落到了他们手里,还能保得住命啊?他傻愣了半天,这才狠狠地跺了两脚,指着柳庆芳娘儿俩恨恨地说:

 “唉!这都是你们两个惹出来的漏子!怎么不让黄天威把你们两个抓走?真是越忙越添乱!越渴越吃盐!这叫我怎么好?”说着,头也不回一阵风似的跑到前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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