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计就计,蒋家军进村挨炸中了计
有理讲理,时正中舌战得胜占了理
正月初八日早上,太阳就没有露脸儿。一连晴了半个多月的好天儿,突然间阴了下来。吃过了早饭,一团团乌黑的愁云,笼罩着凤鸣川,压在人们的头顶上,越压越低,似乎一伸手就能扯下一团来似的。半中午光景,又开始刮起了西北风,越刮越猛。村口路边儿,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突然变化的气候,把人们都堵在家里,盘在热炕上。没有急事儿,谁愿意在这大冷天儿出去挨冻?
中午以前,马大富带着一个加强连和营部的一部分亲信,足有二百之众,全副武装,冒着寒风,用急行军的速度赶到了凤鸣山。毕德隆闻报,忙与芦伯才、芦正乙迎出门儿来。马大富整理好了队伍,毕德隆站在芦家大门口的高台阶儿上,拿腔拿调、神气活现地训了一通话,勉励大家一鼓作气,趁着天寒和中午吃饭时间,冲进凤北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将柳望春、叶超元、黄天威三个匪首抓住或击杀,然后分头搜捕散匪,务必于一个小时之内结束战斗。等得胜归来,芦老先生再设庆功宴犒赏慰劳,让大家一醉方休。
训话十分简短,前后不过五六分钟。训完了话,也不叫军士们喘一口气儿,立即下令全体放下背包,向凤北岭方向轻装前进。
队伍刚要出发,芦正阳在家里听到了消息,不顾死活地跑出大门外面来,扑通一声冲他爹双膝跪下,半哭半喊地叫着说:
“爹!咱们做人,信用二字可是丢不得的呀!咱们跟人家说好了的,今天中午以前把他们的人送回去;如今不但不送人去,倒要出兵去抓人,这可是叫时大叔他们坐蜡的事儿啊!爹,冤仇宜解不宜结,咱们要在凤鸣川长住,可别把乡亲们全变成仇人哪!”
芦伯才见芦正阳当着那么多人给自己下不来台,不由得无名火起,气得破口大骂:
“混帐!不争气的东西!都是为了你不争气,我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今天才为你去大动干戈,惊动了这么多人。还不给我滚回去!”
芦正阳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华德隆一歪脑袋,插嘴开导说:
“三少爷,我们出兵,是去消灭共军,即便他是亲爷老子,都不能手软,何况那是你的冤家仇人呢!这种事情,三少爷年纪还小,就不用多管了,快回家去吧!”
芦正阳还想说什么,被芦正乙一把抓住胳膊就往大门里面拖。芦正阳一面挣扎,一面大叫:
“爹!去不得呀!你不听我的劝,要后悔的!”
毕德隆不去理他,向马大富一挥手,下令队伍往北进发。
军士们天不亮就冒着晓雾晨霜从锦县赶到这里来,早已经又冷又饿又渴,明明到了吃中午饭的时间,偏还要去打什么迅雷不及掩耳,要等到抓回人来以后才吃什么断命饭,一个个全都骨嘟着嘴,抱着枪,缩着脖儿,一步一步地往前蹭。
春节以后,已经是六九天气,按说中午时分,应该比较暖和的。可是那一天天气也悖时,清晨阴云密布,中午狂风大作,卷着沙土残雪,扑面而来,刮得士兵们睁不开眼睛张不开嘴,慌乱万状,狼狈不堪。
连长刘云山,是马大富手下的“四大金刚”之一,这次出兵为马营长的老丈人消灭敌手、巩固地盘,一心一意,只想干出点儿样子来,一者让芦伯才看看中央军的声势和威风,二者也替马营长报效报效老丈人,因此虽然自己也觉得又累又饿,却强打精神,身先士卒,背着匣子炮,带着传个兵,硬是横着胳膊扬着头,装出一副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英雄气概来,大踏步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尽管顶着狂风,却努力摆出一副勇往直前、所向无敌的神气,作为士卒们的表率。
不争气的是,他身后的那一连士兵,却大都垂头丧气,精神萎靡,二百口子人,由于刘云山只顾自己大踏步往前迈进,第一排还能勉强跟上,第二排就拉了长长的“档子”,第三排和机枪班,在后面紧撵也撵不上。这支队伍,虽然还没有成为狼狈逃窜的败兵,但也已经是一支军容不整、土气不振、步伐不齐、行伍紊乱、未战即衰的溃军了。
尽管路上连一个行人也没有,但是毕德隆骑在马上,看见队伍拖成了这副模样,也觉得有失体统,有损军威,一提马缰,从后面催马跑到最前面,命令刘云山前军立定,后军快步跟上,重整队伍。刘云山回头一看,才知道自己过于性急,还未出战,就把队伍拉垮了,急忙频频催促,等后军赶到,就地立正向右看齐,整好了队伍。马大富见自己的人马在参谋长面前现了眼,丢了丑,压不住心中怒火,扬着拳头跺着脚地在队前又训了一顿话,实际上是龟孙、王八地海骂了一通。直骂得自己口都干了,芦伯才都明显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来了,这才下令:齐步前进。
从凤鸣山到风北岭本没多远,走不多久,凤北岭村南的两棵百年古柳已经出现在眼前。站在村口,往北望去,村街上冷冷清清,不但不见一个人影儿,连一只鸡、一条狗都看不见。毕德隆估计人们都在家里吃午饭,良机不可错过,急忙命令:刘云山带领一排包围柳望春家,二排三排由自己和马大富带领跑步前进去村北包围叶超元和黄天威家,机枪班由芦伯才带领进村占领土地庙前的空场,准备逮住了柳、叶、黄三人以后,就在这里开刀问斩。其余人员,等待一排逮住了柳望春全家之后,立即进村,搜捕土八路。
芦正乙是吃过柳家大黑狗的亏的,也知道柳望春的枪法准不准、柳爷爷的拳头重不重,不敢造次孟浪,就把这颗硬钉子让给刘云山去碰,自己保着老爷子,到土地庙前面去了。
马大富带着两个排,流星赶月似地追着毕德隆的快马往北奔跑而去,留下刘云山带领的一个排,先在柳家门口探头探脑地察看了一番,只见大门虚掩着,院子里面静悄悄儿地听不见有什么响动。刘云山立功心切,下令一排长赶快往里冲,务必活捉柳望春和柳爷爷。一排长新来乍到,不知底细,更不知厉害,心想抓几个土包子,还不手到擒来?当即拔出匣子枪,命令一班守住大门口,二班守住后窗户,自带三班,一脚踹开大门,就往里冲。四面一看,院子里没人;三间苇把儿土坯房,两边的窗户都遮着窗帘儿,不知道里面有人没人。中间的房门虽然关着,却没有上锁。从迹象上判断,主人大概正在屋里吃饭。当即不多思索,一手推开房门,一脚就跨进门去。他身后的那十几个士兵,只有三班长刚跟进屋里,还没看清屋里有人没人呢,只听得院子里“轰隆”一声巨响,十三个人炸倒了十二个,只有一排长和三班长因为已经在屋里,听到响动,就势一趴,虽没有炸伤,但也吓得屁滚尿流,一脑袋热汗。三班长倒下来的时候,正好砸在一排长身上,脑门儿上碰出一个大包儿来,嘴唇皮儿也磕破了。
原来,柳望春撤离家门的时候,在房门前面的院子里浅浅地埋了一个手雷,手雷外面,又夹了两块 TNT炸药和一大堆碎铁块儿、小石头之类。别看TNT这玩艺儿黄澄澄软绵绵的,看上去大小模样儿都跟肥皂差不多,一旦爆炸,铁块儿、石头横飞,威力还真不小。何况那手雷除了起引爆作用之外,本身也有一定的杀伤力。那末,怎样才能算准了一伙儿入冲进来,前头那人一推门,身后人堆儿中就能爆炸呢?说起来也不奇怪,只消用一根细棉绳儿,一头从门槛儿底下穿过去,系牢在门下角背面的铁钉上,绷直了线绳儿,另一头接在手雷的引爆线上,再在线绳上面撒上一层干土面儿,匆匆进来的人,只顾东张西望,哪儿看得清楚?一推门,拉响了手雷,引起TNT黄色炸药爆炸,这一班人,就几乎全部报销。不死的,也炸成了缺胳膊短腿儿,终身残废了。由于手雷的引爆时间是七秒钟,开门以后,一排长和三班长已经走进屋子里面,三班长身后又有人替他挡着,总算看在他们两个“身先士卒”的“勇气可嘉”上,给他们留下了一条活命。
院子里面的一声巨响,把院子外面的人吓得胆战心惊,只知是中了埋伏,却不知道是踏上了地雷,还是遇上了伏兵,因此惊慌之余,有的急忙找地方躲了起来,有的就地卧倒,推弹上膛,准备战斗。
院子外面的人中,以刘云山逃得最快,跑得最远。他掩身在百年古柳后面,拔出匣子抢来,瞄准了柳家大门,只等里面的人一露头,就搂扳机。
柳家院子里的硝烟刚刚散去,传出来的只是几个重伤号的呼救和呻吟声。院子外面的人屏声静气地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出来,刘云山正要下令叫人进去看一看死伤情况,突然从北面又传来一声爆炸的巨响,吓得正在往起爬的几个大兵忙又趴下。
从第一声爆炸到第二声爆炸,相差的时间,其实很短,大概也就是两分多钟。
这声爆炸是从土地庙那边传过来的。芦正乙护着他爹带着机枪班跟在毕德隆和马大富率领的两个排后面,顺着村街往北狂奔。跑到村子的正中央,毕德隆和马大富带着两个排继续往北去逮叶超元和黄天威;芦伯才和芦正乙却带着机枪班停下来了。原来这里是凤北岭最高的地方,很可能在建村之初,大家就议定了把土地庙建在这里,并在庙前留出了四五亩地大小的一块平整空地,夏秋两季用来打晒粮食,过年过节也让村中习武的子弟们在这里放对比武,较量枪棒拳脚。一者互相切磋,二者也让合村老少一起来热闹热闹。尽管土地庙的规模并不大,地基却筑得很高,庙门前面,不得不修起一个高台阶儿来,当地人称为“庙台”。毕德隆那天化装侦察,路过此地,就选中了这个地方作为整治百姓的刑场。为此,特命机枪班预先占领,在庙台上架起机枪,以便老百姓们一被轰进空场,就看见乌黑锃亮的机枪枪口,从而造成一种先声夺人的“下马威”气氛,让那胆儿小的一见就会吓酥了半边身子。
机枪班一共有四挺歪把子轻机枪,一齐枪口对外齐崭崭地架在庙台上。弹药手把手提铁皮子弹箱码成了两个小垛,叉手在两边一站;芦伯才和芦正乙则神气活现地在庙台上踱来踱去,正在琢磨着一会儿全村百姓到齐之后,如何讲话,如何行动,如何狠狠地杀他一批,好为自己在凤鸣川树立起绝对权威……
就在这个时候,村南的爆炸声响了。芦伯才和芦正乙在庙台上正洋洋得意,又背风,一时间还没有想到要进庙去,突然传来的这一声巨响,吓了他们两个一跳,下意识地双双同时推门,逃进庙内,还又同时把两扇大厚木板门快速关上,意思是把机枪班留在外面好抵挡一阵。但就在他们刚刚关上木板门的顷刻之间,庙门外也响起了一声爆炸。气浪把没有顶上门闩的大门呼地冲开,把芦伯才和芦正乙一下子推翻在地。
大门外面,四挺歪把子机枪已经炸成了四挺“歪脖子”,十二名机枪手、弹药手炸成了一堆肉泥烂酱,更巧的是那一垛弹药正好就在爆炸点的紧旁边,不但把子弹箱炸上了天去,还引起了连锁反应,轰然一声大作之后,又引起了一连串的噼啪小作,跟放鞭炮相似,十分热闹。
原来,这个高庙台,不但毕德隆看中了,叶超元他们也看中了。叶超元是估计到敌人一定要在这里镇压群众、屠杀群众,而那种场面一定是头头脑脑儿们站在庙台上面,群众站在台下老远。因此照方抓药,也在庙门前浅埋下一只手雷、两块黄色炸药。要能在群众聚集前炸响当然更好,即便群众聚集了,由于群众站得远,挨炸的,总还是台上那帮人。
就在这一南一中接连两声爆炸响过之后的五六分钟,北边又传来了一声巨响。这一声巨响,是不是跟前两声巨响一样,也是把线绳拴在叶超元或是黄天威的门上拉响了手雷引起了炸药包的爆炸?
这一回却不是了。
有道是“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又说:“最灵的咒,念多了也就不灵了。”叶超元他们估计到敌人从南面进村,一定是先到柳家,因此柳家的炸药爆炸是不会有问题的。庙台上的炸药什么时候响,那就无法估计了。不论庙台前的炸药响不响,只要进了柳家的人再也出不来,狡猾的敌人就绝不会再去瞎闯叶家、黄家的大门。他们一定会用刺刀押着左邻右舍先去开门;或者估计到柳、叶、黄三家都已经逃匿一空,根本不再去搜查叶、黄两家,因此如果在叶、黄两家的院子里也理上炸药,不但危险,也没有必要。
那么,这第三声爆炸是在什么地方炸响的呢?
毕德隆超越了土地庙正往北走,听到第一声爆炸,他还以为是刘云山在柳望春的院子里扔手榴弹,眉头一皱,轻轻地骂了一声:“笨蛋!这不是给北边儿送信儿么!”回头又喊了一声:“快跑!南头都打响了,别让叶、黄两家的人跑掉!”说着,一提马疆,催马飞奔。他身后马大富带着两个排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地猛跑。刚跑了几步,第二声爆炸又响了。马大富一犹豫,站住了脚,呼呼气喘地说:
“参谋长!这声音不对,好像越来越近了!”
毕德隆骑在马上,一副胸有韬略、临阵不慌的大将风度。听马大富叫他,勒住了马,半回过头来,右手一挥,大喊:
“不要站住,紧急关头,要冷静沉着!按预定计划,跑步前进!”
说着,不顾马大富还说什么,管自回过头去,催马又跑。马大富无可奈何,只得命令部队,紧紧跟上。
又跑了约有三分钟,毕德隆已经到了通向叶超元和黄天威两家的三岔路口上了。他又一次勒住了马,平伸右手,对向他跑来的马大富指点说:
“马营长,前面那个院子,就是黄天威家,你带领二排,立即包围,不论男女老少,统统逮住。三排,跟我来!”
随着一个“来”字刚说出,华德隆一马当先,往北奔去。跑到三岔路口,把人员聚拢起来,刚刚转身向东,第三声爆炸又响了。这一次,由于人员特别密集,两个排六七十个人,炸死炸伤了一大半儿。马大富肩膀上也受了伤。
这次挨炸的人,都以为是踩响了地雷。其实并不是。哪里有这么多人踩过来踏过去还不响的地雷呢?原来,这是柳望春把好几个手雷和炸药埋在三岔路口上,线绳埋在一条浅浅的小沟里,上面撒上浮土,绳头穿过最近一家人家大门旁边的狗洞,握在秦柏青的手中。要是毕德隆肯于听信马大富的提醒,返师南援,这第三声爆炸就不会拉响;刚愎自用的毕德隆只相信自己,不相信别人,更不相信小小一个偏僻荒村会有什么地雷手榴弹,毫无顾虑地领着两排人直往前冲。秦柏青伏身在门缝儿后面,一直等到门前的人密集了,才用力猛拉了引爆线绳。
马大富吃了苦头,叫做哑子吃黄连,有口说不出。他带领几个轻伤人员在那里清理现场,救出活的,拖出死的,捡出武器。刘云山派传令兵来报告南头被炸情况并请示行止,气得毕德隆暴跳如雷。他要报复,他要镇压,他要血腥屠杀!当即下令部队立刻进村,挨家挨户把老百姓统统轰到土地庙跟前来。
传令兵回到村南来传了参谋长的命令,又说了庙台上和村北的两处爆炸惨状,吓得刘云山和那一百多名未曾进村的士兵惊慌失措,一个个端着上了顶膛火和刺刀的枪,如临大敌,提心吊胆地一步一步迈进村街,再也不敢去敲门砸户了,只站在门外扯开了嗓子喊:
“老乡们,快出来,都到土地庙前面去集合,听参谋长训话,谁要不去,就是土八路,抓住了统统枪毙!”
也不知是老乡们听着这话害怕了呢,还是柳望春等人事先关照过的,大家都特别听话,一听见吆喝,扶老携幼地全都出来了,乱哄哄地往土地庙前走去。这时候,村北头马大富匆匆地把死人往街路边儿上一码,跟着毕德隆连吆带喝地把村民们从家里喊了出来。毕德隆还用枪逼着几家街坊去推黄天威的院儿门。大门应手而开,院子里空无一人,只见在房门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用毛笔写着拳头大小的几行字:
尊敬的外科大夫先生:
你昨天光临敝村,我们未曾好好迎接,十分抱歉。今天你二次光临,我们表示热烈的欢迎。只是由于时间仓促,准备得不够,如有招待不周之处,下次一定加倍补足,决不食言。
关于这次的欢迎仪式,都是我们三人一手包办,与乡亲们无关。你们如果觉得我们的欢迎仪式还不够热烈,请到狐狸沟来,我们正在那里割苇子,一定恭候。
柳望春
叶超元
黄天威
正月初八日清晨
乡亲们看到这张“告示”,不由得全都哄笑起来。毕德隆知道自己昨天来化装侦察,就已经露了马脚,倒成了专门给人家送信儿,让人家有了准备了。看了“告示”上的字句,听了乡亲们的哄笑,毕德隆老羞成怒,跺着脚连声叫人快撕下来。可是马大富也被炸怕了,不敢伸手去碰那门,小心翼翼地刚要去揭,不知谁带头叫了一声:“要爆炸啦!快跑哇!”乡亲们一哄全逃出门外去了,连带着把毕德隆也裹出了门外。马大富连手指头都没有挨着那张纸,也吓得跟着大伙儿一起逃出门外来了。
毕德隆心知叶超元家里必定也是如此这般,不愿再次当众出丑。竟连叶家的大门都没去推一推,就把村北头的百姓们,全轰到土地庙前面来。
凤北岭这个土地庙,只怕自从建庙以来,也没有今天这么热闹过。庙前黑鸦鸦的一片,足有三四百人。庙台上,原想用来震慑人心的四挺机枪已经变成四堆废铁;庙台下,十二具缺手断腿的尸体倒有些令人瞧着害怕。庙门洞开,芦伯才和芦正乙虽然摔得鼻青脸肿,倒还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刚才那种高视阔步、不可一世的气焰,却是一点儿也没有了。刘云山带领一百多名衣冠不整的大兵,平端着上了刺刀的枪,把百姓们团团围定。毕德隆和马大富虽然还算衣帽整齐,但也阴沉着脸,紧锁着眉心,一为未曾抓到一个共匪即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无法向团座、师座交差而发愁;二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又会突然发生一场灾难而担心。他们看看村子里的百姓已经到齐,就示意芦伯才,叫他先唱一出开台戏。
芦伯才强打精神,脸上装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迈前一步,先咳嗽一声,接着用尽可能大的嗓门儿喊:
“乡亲们,请大家静一静,听我说两句话。你们凤北岭的百姓,一向安份守己,都是安善良民。只是自打日本皇军,不,不,只是自打日本鬼子投降以后,村子里有少数坏人,以柳望春、叶超元和黄天威为首,勾结共匪,横行乡里,专干无法无天的勾当,还造谣惑众,蛊惑人心,私自成立什么穷协会和武工队,专门跟中央政府、中央军和地方绅董作对。大年三十儿,白团座莅临凤鸣川视察,你们村里居然有人敢去放火,还把白团座的手枪都抢走了。前几天。黄天威一伙儿居然敢于开枪把我的第三个儿子打伤,绑了票,关在你们村子里。我芦某人忍无可忍,才向锦州报了案,今天锦州驻军特派毕参谋长、马营长率兵专程前来捉拿对抗中央的赤党分子,解散穷协会和武工队,以保地面安宁。没有想到,你们凤北岭的百姓跟赤党分子通同一气,到处埋设地雷,以致国军遭到重大伤亡和损失。现在参谋长有令:限你们在十分钟之内,说出柳望春、叶超元和黄天威的下落,供出谁是武工队员,谁是贫协会员。有自动交出武器、悔过自新的,由我芦某人担保,一律不杀;要是拒不承认,参谋长有令:一律枪毙!要死还是要活,由你们自己去选择!”
说到这里,芦伯才咬牙切齿,向台下怒目而视,就好像台下这几百口子人全都是他的冤家对头,全都应该即刻枪毙似的。
台下一片骚动,一片嘤嗡之声,交头接耳,纷纷议论,但是没一个人站出来说话。转眼间七八分钟过去,芦伯才有些沉不住气儿了,两眼一瞪,怒形于色地说:
“怎么样?一个想活的人也没有吗?要是全不说话,一会儿统统枪毙!”
芦伯才的话音儿刚落,人丛中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儿应声说:
“我有两句话,想说一说!”
大伙儿循声看去,原来是吴丽芝的父亲吴显松。只见他挤出人丛中来,一直走到庙台前面,指着芦伯才正气凛然地说:
“我有话要说,不是我知道柳望春他们的去向,也不是我知道谁是武工队员。我们这些只知道干活儿吃饭的泥腿子,不懂得什么叫共产党什么叫国民党。不过我们长着眼睛长着心,却看得出谁好谁坏,懂得谁有理谁没理。别的事儿且不说,就说小日本儿刚投降那阵子,确实有人在凤鸣川横行霸道,为非作歹。他们大白天的就把我女儿抢走,直到今天还没给我放回来。同是那一天,他们还无缘无故把王利同杀死,事后给了一百块钱,就算把一条命买了。这些事儿是谁干的?就是你芦家的二少爷芦正乙干
吴丽芝的父亲吴显松挤出人丛中来,走到庙台前面,指着芦伯才正气凛然地说:“我有话要说……”
的。要说黄天威抓了你们三少爷,那是因为你们二少爷杀了他奶奶又抓走了他弟弟,还把人家小弟弟的一只手给剁了下来。你们要是不干这些缺德事儿,人家抓你家三少爷干什么?……”
吴显松的话儿还没说完,芦正乙一听是揭他的短儿,登时就恼了,三步并作一步蹿下庙台来,当胸一把抓住了吴显松的领口,声势汹汹地大喊:
“吴显松,你别活得不耐烦自己找死!你看见我杀了黄天威的奶奶了?我剁了黄天武的手,是你送回来的?今天叫你们认谁是武工队、谁是共产党,谁叫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了?再要胡说,头一个先枪毙你!”
吴显松一把推开了芦正乙,哼哼一声冷笑:
“你去叶、黄两家杀人绑票,我没看见,倒是有人看见了。你不承认,往后自然会有你承认的那一天。现在你当着大伙儿说说:你抢走了我的闺女没有?你把我闺女弄到哪儿去了?有种的,你说呀!”
芦正乙被当众抓住了茬把儿,急得直翻白眼珠子,好半天,这才找到了一个不在理的理儿,强词夺理地说:
“不错,你的闺女,是被我抓起来过,那是她找碴儿生事儿。我们当天就把她放了。如今你把闺女藏了起来,却倒打一耙,向我要人,这不明明是耍无赖吗?”
吴显松见芦正乙蛮横无理到这种程度,气愤之极,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怒骂说:
“咱们两个,谁耍无赖谁不是爹生父母养的,你不还我闺女,今天我跟你没完!”
芦正乙被吴显松一把揪住了小辫子,不得脱身,正无法可想,芦伯才忽然阴阳怪气地发了话:
“吴显松,今天参谋长到你们村来抓共产党,你不给指明谁是共匪,倒也罢了,怎么反倒跳出来无理搅闹?我看你的所作所为,倒像是一个共产党的样子。我且问你,你的两个儿子,都藏到哪里去了?他们都是武工队员,不敢出来见我,是不是?”
吴显松扬起头来,理直气壮地回答:
“共产党是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只怕你也没见过吧?怎么就知道我像共产党了?要问我的两个儿子嘛,我们是靠力气吃饭的人家,干一天吃一天,他们两个一早就进塘割苇子去了。”
芦正乙一听启文和启武都不在场,登时抓住了理儿了,大喝一声:
“胡说!谁在这大风天儿进塘割苇子去?分明是躲起来了!”
吴显松却冷冷地说:
“二少爷中午饭酒喝多了,有点儿糊涂了吧?今天早上起来,我们这儿可只是有点儿阴天,却不见有风的。你问问在场的人看,有几家没进塘的?再说,现如今刮那么大的风,你堂堂芦府上的二少爷不是还顶着大风跑出来了么?何况我们不干活儿就没饭吃的人家?我吴家又没办缺德事儿,又没把人家闺女抢走,好好儿的藏起来干什么呀?”
吴显松一句话扎了芦正乙的肺管子,跳了起来,又耍开了无赖:
“吴显松,你再胡说八道,我立刻就嘣了你!”
吴显松跨上一步,指了指自己的心窝儿:
“小子,有种的你往这儿打!只怕借你点儿胆子,你也不敢!古话说:‘钢刀虽快,不斩无罪之人,我老吴头一不偷二不抢,谁敢碰我一碰?”
芦正乙本是个土匪性子,又是少爷出身,从小儿只听惯了好听的,哪儿听过这个,不由得气儿往上冲,仗着还有一百二三十支枪给他当戳杆儿,今天又是明打明地抓共产党的日子,胆儿一壮,一把抓住吴显松的领口,骂了一声:
“我枪毙你一个共产党,有什么不敢的?”说着,使劲儿往怀里一带又往地下一推,吴显松一个立脚不稳,摔倒在地,刚要挣扎着爬起来再跟芦正乙讲理,只见芦正乙一撩上衣,打腰间扽出一把撸子来,顺手一撸,子弹上了膛,对准了吴显松的心窝,砰地就是一枪。两人相距不足五尺,还有个打不中的?只见吴显松两眼猛一张,左手紧按着心口,右手指着芦正乙,似乎还要说一句什么话的样子,只是心脏已经洞穿,鲜血如注地从手指缝儿中汩汩地流出,终于右手渐渐地落了下来,最后脑袋一歪,气绝死了。
丽芝娘见芦正乙居然当众行凶杀人,也不想活了,头一个从人丛中冲了出来,一把抱着芦正乙,张嘴就咬。芦正乙挥枪猛砸丽芝娘的脑袋,秦柏青等人趁机冲了上去,以劝架为由,紧紧抓住了芦正乙的双手,却由着丽芝娘在他手上脸上狠狠地咬了几口。被激怒了的群众一涌而上,把个芦正乙围在中间,几十个拳头一齐砸了下来,急得芦伯才、马大富狂呼:“住手!住手!”周围持枪的士兵,生怕开枪打中了芦正乙,只好抡起枪来用枪托去猛击最外层的人。乡亲们见了,又围上了一层人去夺大兵们的枪。场上大人叫,小孩儿哭,登时乱成了一锅粥。马大富急了,拔出手枪来“嘡嘡”朝天开了两枪。趁嘈杂的吵闹声略一沉寂的工夫,时正中生怕乡亲们吃亏,急忙用力挤出人丛,几步就跳到了庙台上,用压倒一切的声势大喝一声:
“大家都住手!听我说两句!”
乡亲们回头一看是时正中出场来了,果然全都松开了手。芦正乙趁机一溜溜到了庙台上,却瞪眼握枪,拿腔拿势地装出一副随时拼搏击杀的劲头来。时正中没去理他,转过身去,两手抱拳对华德隆施了一礼说:
“毕参谋长!小民眼拙,昨天不知道是大驾光临,冒犯得很哪!小民斗胆,有几句不知进退的话,但不知该讲不该讲?”
毕德隆知道时正中是凤北岭的头面人物,也是芦家座上的常客,既非共产党,也非穷协会,一时还得罪不得,只好点头回答说:
“哪里,哪里!时先生有话,请讲,请讲!”
时正中又拱了拱手,不慌不忙地问:
“请问毕参谋长,贵军今天开进小村,抓的是共产党,与安善良民无关,是不是?”
毕德隆只好硬硬头皮回答:
“那个当然。是共产党,我们一个不放过;不是共产党,我们也绝不会滥杀无辜。”
时正中马上接了下茬儿:
“对呀!军民关系,有如鱼水。要是把老百姓全都杀了,那你们军队就像没了水的鱼一样,也难于存活了。再请问一声:这个共产党,是不是要想谋反打天下的呀?”
毕德隆连忙点头:
“对,对,对!共产党就是要推翻国民政府,想自己来坐天下的反叛。所以发现了共产党,一定要抓住枪毙。时先生可知道村子里谁是共产党?”
时正中笑了笑,不慌不忙地:
“参谋长也太高抬我们小村里的人了。我们这些人,不是说自己看不起自己,谁不是窝头脑袋?只要明天还有窝头吃,今天夜里就能睡得踏踏实实。这些人,要说他们争柴争米,这个我相信;要说他们也想去打天下争天下,只怕这样的人也不会出世到我们这样的地方来。再说,这谋朝反叛,不是要枪毙的死罪么?就算我们村子里果真有了不怕死的人,想去造反争天下,可我们这些人还要命哩!你想想,他要造反,也只能暗地里招兵买马,不到了一定气候,他能满街上筛锣去?所以说,参谋长把我们这些人圈在这里追问共产党的下落,就好比到深山里去钓鱼一样,找错了地方走错了路啦!就拿刚才被芦家二少爷打死的这个老吴头来说吧,我就敢担保他不是共产党。三个月以前,他闺女要进塘去打苇子,芦二少爷不让她进塘,还把她抢走了,至今不知下落,这也是实情。我作为中人,两头也跑过不少回,只是至今还没有结果。吴显松的两个儿子,是天天都要进塘打苇子的,这事儿乡亲们谁不知道?芦二少爷不但不还人家妹妹,如今又一枪打死了人家父亲,赶明儿兄弟俩找芦二少爷报仇,你们大概也会把他们说成是共产党。这可就难怪乡亲们不服啦!要照这么看,谁不听芦二少爷的随意摆布,谁就是共产党啦!”
毕德隆明知道这事儿芦正乙理亏,当着众人,过份袒护了也不好,只得撇开这事儿另找话题说:
“那么你看柳望春、叶超元和黄天威他们三个,是不是共产党呢?”
时正中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我还是那句话:谁要真想造反,谁也不会到处筛锣。他们即使真是共产党,也不会告诉我。不过照我看起来,他们三个跟芦家有仇,那是尽人皆知的;要说他们就是共产党,想造反打天下,只怕证据还拿不出来。”
毕德隆一听,立刻振振有词地说:
“怎么拿不出证据来?今天他们埋了地雷,炸死炸伤了我们六七十名弟兄,这不算造反,又算什么?”
时正中苦笑了一声说:
“参谋长先生,你住在锦州,他们住在凤北岭。要是他们把地雷理到你们营房里去,没得说,那当然是反叛无疑的了。要知道,他们是在自己的家门口、自己的村子里埋的地雷,是你们自己进了村子,也不招呼我一声,就冒冒失失地到处瞎闯,挨了炸,你说赖谁?”
“不赖他们,难道还赖我吗?”
“对了,正是要赖参谋长先生。你昨天装了个外科郎中,芦老先生叫我带了来给三少爷治伤。小民眼拙,看不出那是参谋长先生装的;可人家眼尖,看出来啦!不过人家并不是诸葛亮,算不准你老先生今天会把堂堂国军拉出来替他芦家打冤家。照他们的猜想,芦家这次大概也和前次一样,勾一帮杆子进村来祸害一番。所以他们三个埋好了地雷,一大清早的就在村子里来回来去地喊:‘今天土匪要进村,路口上到处埋了地雷,乡亲们要打苇子的快进塘去;不打苇子的千万不要出院门儿!’要不然,怎么连响了三个地雷,乡亲们连一个人也不敢出门来看一眼呢!”
毕德隆吃了一个窝脖儿,干咽了两口唾沫,无可奈何地问:
“那么,你知道柳望春他们那一伙儿到什么地方去了?”
时正中微微一笑:
“参谋长先生真健忘,刚才去黄天威家,那小告示上不明明写着他们在狐狸沟恭候吗?古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不论是参谋长先生还是芦老先生要去找他们算账,尽管找去,可别把这么多安善良民都圈在这里吃挂落哇!小民尽管不是村长,可这里的乡亲们大都还肯听小民的一句话,参谋长先生有什么吩咐,只管对小民说,自有小民去张罗。就这一帮人,我敢用身家性命担保,他们全不是共产党!参谋长先生,自古争天下者,先争民心;要知道,民心不可失啊!”
毕德隆理屈词穷,再也没话可说了。冷眼看看芦正乙,凶神恶煞似的,一副活土匪的模样。就凭着他刚才敢于当众开枪杀人这一条去推测,他平时的作恶多端,也就可想而知了。再看看芦伯才那一副假善人的腔调,想想前天晚上他拿自己开涮打哈哈的那件事儿,心里更是老大的不自在。又想到白叔炎是他的义弟,马大富是他女婿,他们假公济私,拉出军队来帮他打冤家,自己夹在中间,算是吃哪一方的?这么一琢磨,倒觉得时正中的话确实在理了。再说,抓不到共产党,就滥杀无辜、斩良冒功,一旦被人告发,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于是就送一个顺水人情给时正中,连连点头说:
“既然是时先生敢于担保,那我们就一切全都借重了。我们在土地庙里留下一个排驻守,单抓柳望春一伙儿,请时先生帮忙张罗一下铺草和饭食。他们的背包,等会儿我派人送来。另外,村南村北和这里的几具尸体,也请时先生找人埋一埋。在抓到柳望春一伙儿以前,村子里的老少百姓,一律不准外出。如有私自离村者,即以给共匪通风报信儿论处,格杀毋论!“
说着,命令刘云山带一个排在土地庙驻下,他自己骑上大马,带着轻伤号,抬着重伤号,回凤鸣川去了。
芦伯才、芦正乙和马大富尽管十分不乐意,但眼看着军队已经遭到了重大伤亡,主凶在逃,没有真凭实据,又不能把全村老少全都杀了,也只能暂时撤兵,另作商议。
这一支伤败的残兵,在往回走的路上,跑得特别快。是因为顺风?是肚子饿了急于去赴“庆功宴”?还是怕柳望春的伏兵突然间杀来,先逃命要紧?那可就谁也不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