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挑拨,毕德隆搬弄是非泄私忿
左右逢源,武工队设计破敌奏奇功
毕德隆回到凤鸣川,吃过了中午饭,已经是下午三点来钟。这位“孤胆英雄”又一次显示他的孤胆,跨上马,回锦州向师座、团座报告凤北岭战况并请示下一步方略去了。马大富留在老丈人家里待命,正好借机跟夜来香亲热亲热。每天热汤热水、热饭热茶,在热炕头上搂着个比火炉还热的老婆,倒也逍遥自在,乐不思蜀,心里直盼着毕德隆晚些回来才好。
苦就苦了驻在土地庙里的那一排大兵。连长刘云山,接受时正中的邀请,以“接头方便”为名,住到时正中的家里去了。排长带着三个班,睡在土地庙里的草铺上,白天黑夜还得派岗派哨到村口去站着,一防外面人摸进来,二防村里人逃出去。尽管一日三餐都由村里供应,但不是窝头咸菜,就是贴饼子白菜汤。连长自己坐在时家热炕上有酒喝有肉吃,哪儿还管小兵腊子吃什么?再说,村子里的老乡家家吃的都是这个,叫他们上哪儿去变大米白面去?馋得几个大兵一面大骂芦伯才不是玩艺儿,一面趁上下岗的机会偷鸡摸狗,背着排长躲在土地庙后面用干苇子烧着吃。
柳望春率领着武工队员们窝在苇塘里已经两天两夜了。派人回村打探消息,白天村外路口都有人把守,晚上四个村角点起四堆干芦苇,照得环村路上清清楚楚的,一有风吹草动,四面的岗哨就乱打枪,压根儿进不去。第二天夜里李治才摸进凤南村赵大力家,才从赵东起的嘴里听到了一些中央军挨炸、吴显松遇难、时正中担保、毕德隆返锦州等等消息。从情况判断,毕德隆返回锦州是去搬兵,刘云山驻守村内是在待援。看样子,把蒋军引进苇塘里来打一个漂亮的蒙头仗不但有可能,而且有必胜的信心。难的是不知道毕德隆的救兵什么时候才能到,他们这支武工队大冷天的窝在苇塘里,没吃没喝,没铺没盖,日子比土地庙里的那一排蒋军不知要艰难多少。趁着这两天没动静,柳望春带领大家把临时搭的简易窝铺加厚加固,晚间把粮食扛出去,在附近村子里有联系的堡垒户家中做熟了再背回来,渴了就抓一把残雪润润嗓子。在这度日如年的艰难日子里,他们是多么盼望毕德隆的救兵能够早一天到来呀!倒好像毕德隆的救兵救的不是马大富,而是武工队呢!
毕德隆单骑回师,没有回团部却回了师部。白叔炎那个团,是在原保安队的基础上经过补充新兵扩建起来的,白叔炎名为副团长,但由于团长长期住院,白团副就等于白团长。他手下的营连长,又大都是他旧日的亲信。只有这个中校参谋长毕德隆,是师部派下来的“孤胆英雄”,敢于单枪匹马,在白团副的刀枪丛中进进出出,观察白团副的一言一动,表面上还跟白叔炎打得火热,实际上早就打着他的主意了。这次出兵凤鸣川,师座一方面故意不让白叔炎出马,一方面又授意毕德隆主动请战,承担指挥重任,其目的,就是要毕德隆去看一看这个白叔炎的义兄、马大富的泰山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委以修整八卦阵的重任,能否担负。
毕德隆为人机警狡诈,却长得一表人才;胆大包天,好色之心却又比胆子更大。芦伯才要是及早探明这些底细,也不用割爱献出柳氏,只需花百儿八十块钱买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换两件干净衣服,擦点儿胭脂花粉,半夜三更送去,就满能叫毕德隆心满意足,什么都言听计从了。可惜芦伯才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为了要试一试柳庆芳的贞节如何,竟把个一表堂堂的参谋长暂时充当了引人入彀的诱饵。这一来不打紧,就好像把一条鱼放在馋猫的鼻子底下叫它闻了又闻,却不许它动一动一样,把这个在女人的控制之下能柔顺得比猫还要听话的毕德隆给得罪了。毕德隆受到了嘲弄,生了一夜的闷气,第二天表面上什么也不露,心里却早就打定了主意。
进兵凤北岭,要是一鼓擒住了柳望春等人,审讯证实确是共产党,开刀问斩,功劳还是他毕德隆的;要是逮不住,或者根本就不是共产党,这个罪过,可就是芦伯才的了。根据他的亲眼目睹和吴显松、时正中两人的所讲所述,心明眼亮的毕德隆已经看出柳望春等人与他芦家有仇是真,是共产党、土八路却不一定,至少目前还缺少实据。因此,他迫不及待地驰回锦州,向师座报告说:芦伯才名为乡绅,实为坐地分赃的盗魁贼首,他经常指使儿子勾结股匪,夜入民宅,杀人绑票,大白天的抢劫村民闺女,先奸后杀,还把昨天芦正乙当众杀死被抢民女之父吴显松的情况描绘了一番;至于凤北岭的土八路,则实属子虚乌有,充其量不过是芦伯才鱼肉乡民激起的一次反抗,白叔炎请求派兵镇压,无非是借刀杀人,把堂堂国军拉出去替他义兄打冤家、除仇人,如此而已;说到进剿经过,则连连责备芦伯才隐瞒事端真相、马大富急功轻进,以致大军进村以后,在芦伯才仇家院子里踏响了地雷,造成了三十余人伤亡的惨重损失;末了提到善后事宜,则一个劲儿强调如今国共两党争夺东北,除攻城略地之外,最主要的莫过于“民心”二字,尤其凤鸣川一带,乃是万不得已时全师撒进八卦阵的必经捷径,对于当地百姓,只可施恩,万万不可结仇,否则,将会增加进入苇塘的阻力和困难。为今之计,宜于急速退兵,并切责芦伯才寻端启衅之过,令其于最短期间,务必与凤北岭村民和睦修好,方可避免事态扩大,并挽回村民对国军不良之印象。如是云云。
毕德隆本是师座的亲信,且又是以“孤胆”和“卓见”著称的得力干将,年轻有为,素为师座所赏识,一向言听计从,视为肱股,于是即命秘书草拟军令,依计而行。
毕德隆辞别师座,回到团部,见了白叔炎,却把马大富带兵进剿凤北岭所遭到的失败扩大了一倍,说成刘云山已经陷入了土共包围之中,只剩下一个排的兵力在土地庙中坚持战斗,马大富则不幸被地雷炸伤左肩,正在芦伯才家中治疗,如不及早派兵前去驰援,不但刘云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只怕芦伯才一家,也是凶多吉少,命在旦夕。如此等等。
白叔炎一听,翻了翻白眼珠子,几乎背过气儿去。他年轻时候就在凤鸣川东游西窜,对于凤北岭村民习性的强悍、武艺的精熟是心中有数的;想不到三十年过去,下一代人成长起来,比上一代人还要厉害三分,居然敢于跟官兵力敌相对,而且竟能战而胜之,简直不可思议、不可置信。征剿胜利,逮住共匪,即使伤亡重大,在师座面前至少还有个交代;如今一个土八路没逮住,几乎全军覆没,叫他这个当团副的,怎么去见上峰?再说,凤鸣川之战如果以惨败告终,他这个中校副团长不但有当不成的可能,他的两位如胞兄以及他们的全家,只怕也有性命之忧,至少是不能再在凤鸣川呆下去了。想不到芦、花二兄在凤鸣川惨淡经营了三十年,刚刚有了点儿兴旺景象,却又要家被人亡,烟消云散。六七十岁的人了,如果再去过那流离失所的日子,岂不哀哉?想来想去,只有趁自己手中还有几个兵的时日,先保住凤鸣川这块地盘要紧。即便自己一旦被撤职,也还可以有个容身之地,不至于兄弟三人再像当年那样无家可归去伙姘一个小寡妇吧?
但是要想发兵,以惨败为由去向师座报告无异于自己告自己一状,而没有师座的军令,一旦发觉,这擅自发兵之罪,可也不轻。想来想去,只得给他来一个瞒上不瞒下,好在马大富那个营正驻守锦县,而凤北岭恰恰属于锦县管辖,只消给四大金刚老大、也就是那个副营长悄悄儿打个电话去,告知他马大富兵困凤鸣川,要他在不惊师动众的情况下设法营救,并就地抓回一些丁壮来,以补缺员,他总会以义气为重,派出援兵去的。
主意打定,他向毕德隆道了辛苦,请他先回房去洗把脸,晚上专为他设宴洗尘,并再三叮嘱他不要把凤北岭惨败的消息张扬出去,师座面前,一切都由他白叔炎去粉饰搪塞。白叔炎只知道毕德隆是看在同寅和私交的情份上才主动出马,协助指挥的,哪儿想到这里面竟有许许多多的文章呢!
等到毕德隆一离开,白叔炎就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电话,连喊:“接锦县,叫一营副营长傅忠恕接电话!要快!”毕德隆站在门外,早把白叔炎在屋里说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毕德隆刚转身离开白叔炎的房间,师部的急令就送到了。毕德隆签字收下,回自己房间脱了上衣、马靴,勤务兵前脚送进洗脸水来,后脚白叔炎也到了,身穿便装,讨好似地笑着说:
“快洗,洗完了换套西服,今晚上就咱们两个,知味斋洗尘,兄弟的东。”
毕德隆一面擦着脸,一面也笑着指指自己的脖子说:
“就我这一身征尘,难道是三杯水酒能够洗得干净的么?先不洗净了身上的灰,怎么去洗肠子里的尘?”
白叔炎哈哈大笑:
“老弟这一身征尘,也不是一盆温水洗得干净的。干脆,咱们一起到澡堂子里泡上一泡,先洗净了外面的灰,再洗里面的尘吧!”
毕德隆正想摽住白叔炎,就依言随便擦了一把,包上替换的便装,叫勤务兵拿着,一起上澡堂子去了。
从澡堂子出来,打发勤务兵抱着脏衣服先回团部,两个人于是便装驾临知味斋,要了一间雅座,一边吃,一边喝,一边称兄道弟、推心置腹地穷聊,一顿饭足吃了两个来钟头,直吃得杯盘狼籍,满脸通红了,方才意兴阑珊,飘飘然地站了起来。白叔炎与毕德隆相交时日虽然不长,却深知此公生平最爱的是女色,趁着酒兴,把这位一表人才的风流小生一带带到了一家二等的苏州班子里,各人选了一个身材苗条、体态轻盈的南国姑娘,先在一处莺莺燕燕、嗲声娇气地调笑了一番,然后各自归房安歇。
毕德隆满心欢喜,一者今夜摽紧了白叔炎,可似免去自己向师座打小报告的嫌疑,二者正可以借此机会补一补连日来在芦家孤灯独宿的寂寞凄凉。鞍马劳顿之人,又加酒后寻欢,不免疲乏,怀里搂着个娇小玲珑的姑娘,居然也能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已经红日照窗,急忙推开神女,披衣下床。走到隔壁一叩门扉,白叔炎却比他沉得住气儿,居然还高卧未起呢!
两个人全都心满意足,高高兴兴地回到了团部,各回各房,又换上了戎装。毕德隆刚刚穿戴整齐,就手拿急令,去见白叔炎,只说是师部昨夜派人送来,副官收下,到处找寻团座不着,所以才耽搁了一夜。
白叔炎吓了一跳,急忙打开匆匆一看,登时就傻了眼了。只见那急令上写着:
前据锦县驻军转来凤鸣川乡长芦伯才报告:凤北岭发现共匪,请发兵清剿。师部未经详察,已于前日派兵前往,并呈报军部在案。今据特工人员明察暗访,查得芦伯才系一劣绅,长期以来,倚仗敌伪势力,称霸一方,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激起民变,又诬指为共匪,其意实欲借我国军之力为其剪除仇敌也。凤鸣川乃我军进驻八卦阵必经之捷径,当地民心向背,至关重要,万万不可轻率造次。现命令驻军副团长白叔炎火速驰往凤鸣川,撤回队伍,安抚百姓,并切责芦伯才务必改邪归正,与当地百姓精诚团结,共同对敌,严防真正共党分子趁隙而入。如能幡然悔悟,立功赎罪,当以宽大为怀,不咎前愆。切切此令。
从急令的文字看,师部还不知道马大富进军惨败的消息,更不知道四大金刚老大傅忠恕已经派出了援兵,可见此事与毕德隆毫无关系。毕德隆还在旁边笑嘻嘻地打边鼓:说是马上动身,为时还不算晚,就是昨天夜里接到急会,也不必当夜就动身的云云。白叔炎急的是不知道傅忠恕派出了多少人马,派出的援军到达凤鸣川以后,不知出战了没有。如果没有出战,万事全休;如果已经出战,那可就是胜了也有罪,败了也有罪,再也无法掩饰,无法交代了。他托毕德隆去招呼副官、卫兵,准备汽车。毕德隆转身离开,他又急忙给锦县挂电话。好不容易电话接通,才知道傅忠恕已经在昨天派四大金刚老三赵鸿兴带一连人以打野外为名留下炊事、饲养、勤杂人员轻装出发了。战事是否已经进行,没有电话、电报,谁也不知道。白叔炎心急如焚,连连催促司机快把吉普车开出来。那司机在车房里鼓捣了足有半个小时,最后还是满手油腻地跑来报告说:吉普车已经坏了,一时半会儿的修不好。团部就这么一辆宝贝吉普,坏了,就无法替换。白叔炎一不愿到师部去借,二不愿长途骑马,在屋子里转了半天磨,又打了个电话给傅忠恕,叫他准备好一辆轻便马车在锦县火车站站口迎接,他带上一名副官四名警卫,坐火车急促出发。
马大富自从初八日在凤北岭挨炸受伤,回到了凤鸣山老丈人家里,虽然有夜来香抚慰调理,心里却总不踏实。他对毕德隆听信了时正中的话把老百姓们全放了,只留下一个排在那里巡夜打更,自己单骑逃回锦州去搬救兵这件事情很不赞同。照他的想法,第一,还没有跟土八路交锋,只是踩响了几颗地雷,有了点儿伤亡,就跑回师部去求救,太丢自己的脸了;第二,自己手下还有一百多口子大活人扛着一百多条枪,只要探明柳望春他们究竟窝在什么地方,再把黄胖他们那一百来口人拉出来,分进合击,四面包围,别说柳望春只有三十几条枪了,就是再加一倍两倍,也能把他们消灭掉。
他在懊丧悔恨和惶惶不安中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忽然想起黄天威门上贴的“小告示”,分明写着他们在狐狸沟恭候,心里琢磨:“这逃跑的人,最怕别人找到,怎么能自己说出逃向何处呢?”又一想:有道是兵不厌诈,虚虚实实,实中有虚,虚中又有实。他们之所以写明了地点,估计我们必定不相信;我们一不相信呢,他们那儿倒成了最安全的地方了。我今天倒要学一学认死扣的傻子,偏偏要相信一回,去看看他们究竟是不是真在狐狸沟!”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芦伯才,要老丈人派出两名熟悉塘里路径的人到狐狸沟去探一探,且看柳望春他们是不是真在那儿窝着。芦伯才也觉得去看一下总不妨事,即便狐狸沟没人,再到别处去找,也不吃亏。
两名塘里通来到狐狸沟,其实派在外围的哨兵早就觉察了,只为柳望着有话吩咐在先:一旦有人来探,不可惊动,假装不知,放他进来。因此两名探子居然一前一后地直蹚到了一排排简易窝铺的跟前,连窝铺内外的人互相说话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了,这才心满意足地退了回去。
马大富闻报,心里十分高兴。决定再等一天,要是初十日援兵还不到,当夜就通知黄胖,十一日清晨三点会剿狐狸沟,要在睡梦中把柳望春和他的武工队一网打尽。
没有想到,初九日夜间,四大金刚老三、连长赵鸿兴带着三个排连夜赶到了。赵鸿兴一听昨天连死带伤的被炸了六七十口子,无名火高三千丈;又听得已经探明了土八路的下落,万事俱备,独欠东风,只等援兵一到,立即动手,又转怒为喜,主张事不宜迟,迟则生变,不如当夜就动手。马大富说出了自己的四面包围之计:叫赵鸿兴带领两个排住南取道晏屯从南路进攻;剩下一个排今夜就到风北岭与刘云山的那一个排汇合,由刘云山率领取道刘三场由北路进攻;马大富自己率领营部及一连剩余人员共七十来人由西路进攻;另外请芦伯才写信通知黄胖率领七八十人从东路进攻。四路人马约定于凌晨三时出发,六时天亮以前务必到达狐狸沟,听马大富鸣枪为号,一齐冲向武工队,见人就杀,不要活的,只要死的。当时商议停当,由芦家开出饭来,大家饱餐了一顿。去黄胖处报信的人,揣上了芦伯才的信,往东走了;上凤北岭与刘云山汇合的一个排,也带上一名塘里通当向导,往北而去。东南西北四路人马,个个摩拳擦掌,信心十足,准备明晨天亮之前,一举将柳望春等人全部消灭。
二连一排进了凤北岭,与一连一排在土地庙里汇合了,两个排长一齐到时正中家里来找刘云山。刘云山受到时正中一天半的酒肉招待,又知道他是芦伯才义弟花仲伟的内兄,正牌儿的“自己人”,因此一切进攻计划,全都不背着他。时正中听说又到了一个排,借着张罗送铺草的机会,叫秦柏青赶紧把消息送到狐狸沟。
秦柏青趁哨兵换岗的机会,从防守较松的西边爬了出来,又大宽转绕到东边,进了苇塘。到了狐狸沟,李治才正在汇报凤鸣山当夜从锦县开来一个连的消息,只是敌人的行动计划,一时还未探明;秦柏青刚说完敌人四路包抄的作战方案,守在东沟口的赵四虎又把芦伯才派去给黄胖送信的人抓住解来了,当场搜出了芦伯才的信。柳爷爷、柳望春、叶超元、黄天威以及武工队的头头脑脑儿们,赶紧聚在一起,商议明天天亮之前,如何出谋划策,设奇计在四面受敌的情况下,消灭多于自己五倍的敌人,并取得胜利。
正月初十日凌晨三点,北、西、南三路人马共二百二十余人同时向狐狸沟进发。这一次,因为是夜间行动,芦伯才年纪大了,没有出马,只派芦正乙带二十多名“伙计”跟着马大富的西路人马一起出发。
狐狸沟的方位,在凤北岭正东三十里左右。马大富的三路人马,只要以每小时多于十里的速度前进,六点以前到达狐狸沟是没有问题的。黄胖的窝铺往东南方向迁移以后,距离狐狸沟稍许远了些,大约三十五里左右。为了在六点钟以前赶到狐狸沟,他这一支杆子队半夜里两点钟就吃饭,两点半就整队出发。大兰把黄胖亲自在前面领队,身后跟着三十多支杂八凑的长枪和三十多把轻重不同、形状各异的大刀片儿,一共是七十来个人。瓦刀脸任杰腮帮子中了一枪,一边一个窟窿,天天还要吃饭,很难治好,直到如今还在流脓,只好带领三十多个人留下看家;红海椒洪长海屁股上中了一枪,并没有伤着骨头,敷上他们杆子祖师爷秘传下来的红伤药,如今已经完全收口平服了,今天也随队出发,担任断后。
杆子们常年在苇塘里窜,对塘里的路径很熟悉,走得也快,不到六点钟,就到达狐狸沟了。一连阴了两天的天气,一阵风吹散了满天乌云,又闪出了星星和月亮。尽管天色未明,只要没有苇丛挡着,二十步内看人,还是清清楚楚的。
狐狸沟其实并不是一条水沟,而是一片泛碱的不毛之地,因为地形狭长,两面都是高大的铁杆子芦苇,夹着一条白花花的碱滩,又经常有狐狸出没,因此名叫狐狸沟。黄胖他们到达的时候,武工队的临时窝铺已经拆去,割过的苇茬儿地上,垛着几垛子干芦苇,别的什么动静也没有。黄胖依照芦伯才信中的吩咐,把七十多个人全埋伏在狐狸沟东边的苇丛后面,单等西边有队伍出现,立即开枪。
过了有十几分钟光景,西边影影绰绰出现了一支队伍,看样子是要向狐狸沟的空白盐碱地直插过来。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只有二十多米了,连对方身穿军服、手拿长枪都看得清清楚楚了,黄胖这才喊了一声:“打!”自己一梭子子弹先打了出去,登时撂倒了好几个。
黄胖打的,其实是马大富的人。马营长带着七十多人从西边直插狐狸沟,比南、北两路人马都到得早一些。他见狐狸沟中心的空地上耸立着好几个一人多高的苇子垛,他不是苇塘里的杆子出身,又是在黎明之前,天色还不大亮,只当那就是住人的窝铺了,立即下令分头包围,却没想到还没有挨近苇子垛,东边的排枪齐发,走在前面的,纷纷倒下,心想一定是遇到柳望春的伏兵了,急忙命令卧倒还击。霎时间枪声大乱,双方一齐开火,猛烈对射。在开了锅似的枪声中,还夹着手榴弹的爆炸声,机枪的哒哒声,十分热闹。
黄胖的杆子们在苇塘里呆惯了,富有经验,善于隐蔽,伤亡较小;马大富的正规军只在平原、山地、城市作过战,在这浩瀚无边的大苇塘里交锋还是头一次。开火没多久,马大富的人就伤亡了十几个。他看不清前后的情况,只凭主观判断:柳望春一共不过四五十个人,三十多条枪,充其量还有几十枚手榴弹,对付这样一支人数不多、武器不精的土八路最好是一鼓作气,发挥人多的优势,一次冲锋就解决战斗。马大富决心拼老本儿了。他站了起来,大喊一声:
“弟兄们,敌人人数不多,冲啊!捉活的!打死一个赏银元五元,活捉一个赏银元十元!冲啊!”
马大富带的人,都是他的亲信,加上芦正乙带的二十多名“伙计”,总数原有七十多人,除去伤亡的十多人外,也还有六十人上下。他们一听到冲锋令,又有重赏,一个个全都抖擞精神,有刺刀的上上刺刀,没刺刀的举起大刀,嚎叫着冲了上去。黄胖只有三十多支枪,又没有手榴弹,虽然加强了火力,在阵地前面又撂倒对方二十多人,无奈马大富人多,距离又近,一下子被他们冲了过来。黄胖见事不好只好下令:
“弟兄们,有刺刀的拼刺刀,没刺刀的,用大刀杀呀!“
这时候,土匪们也一跃而起,有刺刀的,找对手拼刺刀,没刺刀的,找对手拼大刀。黄胖、红海淑、马大富、芦正乙四个则手执短枪,躲在后面,专打对方拼刺得胜了的人员。交手以后,马大富才发现对方不是四十几人,而是七八十人,人数开头与自己不相上下,但战不多久,由于土匪们耍大刀片儿都有两下子,马大富的人又伤亡了二十多名,眼看着顶不住了,渐渐地往后败退。马大富大叫:“顶住!顶住!不许撤!后撤的枪毙!”可是兵败如山倒,土匪们的大刀片儿又实在厉害,有人抵挡不住,转身拔脚就逃。马大富一看形势危急,也顾不得亲信不亲信了,“嘡嘡”两枪,就把逃得最快的两个人撂倒。后面的人一看,后退也是死,就又返身冲了回去,双方又搅在一起,斗做一团,一场好杀!
芦正乙的二十多名伙计,这时候还剩下十多名,芦正乙一看手枪无用武之地,抽出单刀,也扑了上去砍杀。他的那一把刀上下翻飞,特别厉害。他杀红了眼,并不细看被砍的是谁;可是众匪徒们全都认识他,不由得一齐高叫起来:
“二少爷!别打啦!自己人!误会啦!”
芦正乙刚杀入阵中,黄胖就发觉这个人有些眼熟,听小匪们一喊,跑上去一看,可不是二少爷么,急忙下令停止战斗。芦正乙也认出黄胖来了,急忙也叫住手,并叫过马大富来,解释误会。可当时大家都在火头上,怎么解释得清楚?各整队伍,马大富伤亡近五十人;黄胖也伤亡了二十多个人。大家懊丧不已,互相埋怨:一场浴血奋战,伤亡巨大,竟是毫无代价的自己人打自己人!
一场“漂亮仗”结束,双方的“斗士”们精疲力尽地一屁股坐下直喘粗气,当官为首的也正为柳望春等人去向不明而困惑不解,忽然北边“砰砰”地响起了枪声,子弹嗖嗖地直向兵匪们射来,并且清楚地听得有人大叫:
“同志们,分两路迂回包抄,狠狠地打呀!千万别叫匪兵们跑了!”
随着喊声,枪越打越近,而且已经有人被枪弹所打中。马大富和黄胖等明白这一回才是真的柳望春来了,急忙分头下令,也兵分两路,迎头痛击。双方乒乒乓乓地隔着芦苇瞎打了一阵枪,越打越近,这时候天色已经大亮,等到逐渐能看清对方的服色了,才知道北边的这支人马,原来是刘云山带领的两个排,他们老远听到这边战斗激烈,跑步赶来,还没有赶到,就被土八路拦住了,打了半天,才知道是自己人。好在隔着苇丛乱打,伤亡并不大,只是白费了许多子弹而已。
正说着,南面又响起了枪声,只听得又有人大叫:
“同志们!敌入的援兵到了!快狠狠地揍哇!”
南面的枪声越来越密。这一回,马大富学乖了,命令部队原地卧倒,不见敌人,不准放枪,等对方攻到跟前了,一喊话联系,果然是赵鸿兴的那两个排,刚才喊话打枪的人,早已经无影无踪,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马大富又气又恨。今天他才真正懂得了在苇塘里行军作战的特殊和困难。黄胖气得破口大骂,问芦正乙八路军究竟在什么地方?芦正乙反问黄胖:既然后来看到中央军的服色了,为什么还要咬住了不放?黄胖气呼呼地打身边掏出芦伯才的信来,说是信上就是叫打身穿国军军装的八路的。芦正乙接过那信来一看,信上果然写着:正月初十日清晨六时,有八路军一个连,化装成中央军,从狐狸沟经过,开往盘山县方向,嘱黄胖率领全部精壮,六时正准时在狐狸沟打伏击,所有缴获的枪支弹药,全归黄胖云云。芦正乙看了,大叫起来:
“这不是我爹写的!信叫柳望春给换了,咱们中计啦!”
马大富接过信来一看,也知道原信被换,中了计了。忽然灵机一动,对黄胖说:
“黄大兰把,柳望春的这条计策,只怕还要一箭双雕呢!”
黄胖人员军火大受损失,却一无所获,心里已经十分恼火了,听说还要一箭双雕,又吃一惊,急问是怎么回事儿。马大富显得极有算计似地说:
“柳望春这封假信中,叫你率领全部精壮到这里来跟我们拼杀,他们只留少数几个人在这里牵线引逗,他们的全部精壮,只怕全去端你们的老窝儿啦!”
黄胖一听,急了个火上加油,也来不及骂街了,匆匆整理了一下队伍,撇下死尸,背着重伤的,扶着轻伤的,立刻就要回救老窝。马大富装作极为关切地说:
“黄大兰把要撤赶紧撤,救兵如救火,晚了可就来不及了。枪支弹药不够,先由我这里拨十几支给你。你们往东撤,我们往西撒,距离越来越远,为了知道你们一路平安,你们撤出十几里以后,一定要往西北方向放一排朝天抢,可别忘记了。”
黄胖见马大富今天特别大方,谢了又谢,拉上人马立刻就走了。他哪儿知道马大富因为自己伤亡过多,正愁枪支运不回去呢!芦正乙等黄胖他们走远了,这才悄悄儿地问马大富:
“咱们是不是也撤?刚才你叫黄胖走出十几里地以后往西北方向打一阵枪,是什么意思?”
马大富狡黠地一笑:
“你当是柳望春他们走了么?我敢肯定,他们并没有去端黄胖的老窝儿,而是就在这里附近盯着咱们自相残杀呢!黄胖这一走,那几个穿针引线的人一定跟上去了;他们走十几里地以后,往北打一阵枪,那几个人以为是发现了他们,一定会回打几枪,这一打,就会把柳望春他们也吸引过去,继续去追他们。黄胖他们在苇塘里路热,让他们去跟柳望春搅上个三两天的也不要紧。追急了,黄胖也不是吃素的,手里又多了十几支枪,还不回过身来反咬他们一口哇?别去管他,趁这会儿没人盯着咱们,赶紧悄悄儿撤吧!”
芦正乙还有些不大相信:
“柳望春不会那么听话吧?别忘了,他手下有个叶超元,诡计多端,人称小诸葛……”
马大富鼻子里哼了一声:
“什么小诸葛,一肚子窝头满脑袋浆糊的土包子罢哩!能见过什么世面?这一回呀,你看我这个老诸葛的吧!”
说着,也顾不得掩埋死尸了,叫人背着重伤号,扶着轻伤号,低头噤声地往西溜走了。
料事如神的“老诸葛”,虽然没有料到柳望春他们在什么地方,却也料到了柳望春并不在这里。在这里穿针引线的,其实就是赵四虎带着六个武工队员。他们人少动静小,个个是塘里通,人人有在苇塘里生活的经验:听见苇叶响,看见苇尖动,就能知道那里的大体情况,能判断是人是兽;能估计大约有多少。因此敌人始终发现不了他们,可他们却能完全掌握住对方,仅凭七个人,就把马大富和黄胖的二百多人揽了个晕头转向,让他们自己人打自己人,子弹消耗过半,人员伤亡好几十。这会儿他们发现黄胖领人往西,马大富领人往东,知道兵匪两家都认输了,要往回撤了。赵四虎按照叶超元事先的布置,并不去追黄胖一伙儿,又叫两个快腿儿塘上飞赶紧去报告柳望春,自己带着四个队员跟着马大富,替他断后。
这一群自以为所向无敌的中央军,来的时候气势汹汹,高视阔步,目空一切;败下阵来往回退的时候,只顾争相逃命,狼狈不堪,不过退兵的速度却十分惊人,才一个多小时,就退到离凤鸣川只有二十里地的龙爪沟了。这龙爪沟在东荒大苇塘里是个交叉路口,往北可通沟盘、鹿角村,往西北可达刘三场,往西南可到常仙屯,往正西走,就是凤鸣山。狐狸沟在龙爪沟正东十二里。这时候,东南方向响起了一阵杂乱的枪声。马大富听到这阵枪声,高兴地说:
“让柳望春跟黄胖去咬一阵子吧!咱们一口气儿跑了十几里,也该喘口气儿了。”。
负伤的尤其是背着重伤号的一听这句话,简直好像得到一道赦书一般,急忙就地坐下。有的干脆伸开两手两脚,在松软的苇叶上躺倒了。好多人从清晨三点到这会儿十点来钟,不是走就是打,还经过一场刀枪相对的肉搏战,个个又渴又饿,人人都累极了。芦正乙有些不放心,尽管自己也累得不行,却犹犹疑疑地对马大富说:
“我说,妹夫,离家不远了,咱们还是少歇一会儿吧。万一要是柳望春埋伏在这里袭击咱们一下,咱们可就全完啦!”
马大富心里其实也有些害怕,可是看着手下这些败兵,一个个累成了这般模样,不歇一会儿,还有二十里路怎么走?那么多伤号谁来背?他强自镇定,却用一句大话来安慰大家:
“二哥也太多虑啦!就算叶超元是小诸葛,可也并非神仙,怎么可能知道此时此刻咱们要从这里经过,预先埋伏在这里?放心歇着吧,二哥,兄弟带兵打仗多年,这点儿见识和经验还是有的。柳望春他们那一伙子呀,这会儿正咬着黄胖,离咱们少说也有二十里以外呢!”
马大富的话音儿刚落,就好像专门答复他的大话似的,只听得一声高叫:“同志们冲啊!”突然间四面八方一下子涌出六七十个人来,男的女的都有。其中有二十多个是刘三场和晏屯的武装小组成员,是柳望春临时调来专门捉俘虏的,每人手里拿一把大刀或是宝剑,活像下山的猛虎,一阵风就到了官兵们的跟前。那些败兵们又累又乏,有的人躺倒了起都起不来,怎么抵敌?因此头一个回合,只用了一二分钟,就撂倒了二三十个。等到那些还有点儿力气的赶紧抱起大抢来招架,一者是以劳对逸,二者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灵活勇敢凶猛的对手,第二个回合,也不过一二分钟,又撂倒了二三十个。马大富一看不好,拉了芦正乙一把,喊了一声:“快撤!”也顾不得他的连排长们了,带头就往西如飞而逃。他手下的官兵见首长带头跑了,谁还愿意留下送死?跑得动的,急忙也四散而逃;跑不动的,只好双手连枪高高举起,两膝着地,跪下投降了。
这一场肉搏,七十多人对付多干自己一倍以上的敌人,直杀得敌人落花流水,逃掉的不足一半。清扫战场,共计杀死二十三名,重伤的十七名,伤了腿脚来不及逃走的十四名,投降的四十五名,其中有一名连长——战斗大获全胜。
柳望春下令;收拾扔得到处都是的枪支弹药,让俘虏们背着扶着轻重伤员,全军得胜撤回凤北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