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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九回
作者:吴越、孙凤忱 时间:2019-10-20 04:34 字数:12880 字

麻衣纸帽,芦正乙认罪服输当孝子

伤兵败将,白叔炎平息风波回锦州

正月初十日下午两点多钟,白叔炎一行六人方才驾着轻便马车到达凤鸣山芦伯才家。那时候,马大富兵败逃回家来已经多时,正跟芦家父子以及花仲伟、刘云山等人在争论失败的原因以及如何补救等等事宜。

白叔炎一进门,见到了马大富,头一句话就问他赵鸿兴哪儿去了,今天上午是否去跟柳望春见过高低。马大富就怕见到了白叔炎没法儿交代,偏偏白叔炎找上了门儿来单问这件事儿,急得他翻白眼儿、咽唾沫、憋得脸红脖子粗的,就是说不出话儿来。到底还是老丈人疼女婿,给他打了圆场,慢慢儿一五一十地把他们清晨出兵两次中计死伤被俘一共九十九人没有回来这件事情婉婉转转地说了出来。

不管说的人如何婉转,听的人还是一听就明白:这第二次惨败,比第一次更惨。自己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从早晨起始就提在嗓子眼儿上的一颗心,不但没有端端正正地放回到腔子里面去,倒好像提得更高了,一张嘴就要吐了出来似的。他脸色蜡白,两眼发直,腮帮子上的两块咬嚼肌一抽一搐的,看上去一场雷霆闪电的暴风雨马上就要发作。

马大富也做好了五雷轰顶的准备,等待承受一切辱骂甚至责打。但是白叔炎愣了不过三五分钟,蜡白的脸色终于又慢慢地缓和了过来,长叹了一口气,十分出人意外地说:

“唉,都赖我,都赖我不明白底细,轻举妄动,才有这一次惨痛的失败!一切罪责,都由我一人承担就是啦!”

芦伯才并不了解白叔炎此时此刻的心情,只以为他是因为打了败仗在上峰面前无法交代,所以心里懊丧,就找几句好话安慰他一番:

“三弟不必过于气愤,古话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咱们吃一堑长一智,失败乃成功之母,这一次中了人家的计,下一次,咱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事先也琢磨出几条妙计来,叫他们也进一次圈套上一次当,把他们统统报销,叫他们从此再也不能兴风作浪。至于这一次的损失嘛,刚才我们正在商量,第一要紧的是先把人赎回来,花多少钱,当然由我承担。”

白舒炎听了这一番话,刚才略为舒开一些的眉头又紧锁起来,带着明显不满的口吻责备说:

“我说大哥,不是三弟今天当了官儿了在哥哥面前打官腔,自打洪宪元年皇上隆恩把凤鸣川这块宝地封给大哥以后,大哥成了凤鸣川千户,不愁吃,不愁穿,享尽了人间清福,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只要有钱,又有什么弄不到手的?不过这弄钱的法子,大哥可就欠讲究了。如今已经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已经是原子时代了,眼光远大的,都在走实业的道路,眼光短浅的,也在做投机买卖,不管好歹,这都是一本万利的事情;可大哥你,直到如今还在跟穷人打交道,还在靠收租放债过日子,一根穷骨头熬不出三钱油,从穷光蛋身上打主意,利息低微且不要去说它,这些穷人如今哪里得罪得起?要知道,如今的凤鸣川,已经是通了小火车的地方,早就不是洪宪元年的凤鸣川啦!”

芦伯才被白叔炎的一番话说得三分明白七分糊涂,瞪大了眼睛,不知怎样回答才好。花仲伟虽然是芦伯才的智囊,一听到“二十世纪”、“原子时代”这些话,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看大哥,又看看三弟,自作聪明地打圆场说:

“三弟也不要过多责备大哥了。这三十年,二哥我天天守着大哥,对大哥的含辛茹苦、惨淡经营,知道得最详细。我们这些乡下财东,比不得城市里的买卖人,除了收租放债,到哪里去寻找出息?照我们想,不管他‘圆子’时代、‘方子’时代,租田交租、借债付息,总是天经地义的吧?”

 白叔炎连连摇头,露出一副不大耐烦的神气说:

 “算了,咱们不说这些了。跟你们说什么,你们也不懂。千句话并作一句:当今世界,的确是金钱万能。不过弄钱也得讲究点儿方式方法,兔子还不吃窝边儿草呢,得照顾着点儿街坊嘛!这些做人的道理,两位哥哥年岁都比我大,知道得也比我多,难道还要我做弟弟的来提醒你不成?可你们倒好,就在家门口绑票抢姑娘,得罪下乡亲们了,又学时髦给人家揞上一个‘共产党’的罪名,叫我来收场,实际上是叫我来坐蜡!尽管这里偏僻,可小火车都通了那么多年了,离锦县、锦州也都不远,人家手里有人证有物证,把你们告下来了,你们都还被蒙在鼓里!实话告诉你们吧,你们绑票、杀人、抢姑娘这些事情,我们师座全都知道啦!他认定你们是横行乡里、欺压百姓的土豪劣绅,以剿共为名,借国军这把刀子替你去杀仇人,连我都有了不是啦!幸亏师座一者还不知道中计兵败的消息,二者还要借重芦家出面修整八卦阵,没有十分怪罪,只是叫我来撤回队伍,责成你们双方精诚团结。如今好好一个凤鸣川,被你们弄成了这副样子,下一场戏怎么个唱法,你们给出个主意吧!”

听到这会儿,芦伯才方才听出点儿眉目来。正所谓做贼的心虚,自己这些“劣迹”竟连师座都知道了,不免也有些肝儿颤。寻思了半天,只好暂且认错,先求眼下安宁,于是连忙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来,带着哭腔说:

“啊呀,三弟呀!你不在凤鸣川久居,哪儿知道如今的凤鸣川人是越来越坏、越来越难对付啦!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子话:大哥我守着这个东荒土匪窝子住,不跟塘里的杆子头子客客气气、来来往往,我能在这里住得下去吗?可跟这些人一有来往,这些人办出来的事情,乡亲们可就都揞在我的头上啦!要说凤北岭出了共产党,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儿,他们连贫协会和武工队都成立起来了,还不是共产党?只是咱们没本事,抓不到人家的真凭实据罢咧!这一回咱们是仗也输了,理儿也亏了,还连累三弟你也落下许多的不是,大哥没别的话可说,只求三弟多担待,怎么出个主意,从风北岭把人先领回来,好让三弟在师座跟前有个交代,其余的事儿,也不敢多劳三弟,让我们自己慢慢儿去对付得了!”

芦正乙因为听到白叔炎刚才讲的那些劣迹大都是他的“成绩”,生怕受到指责,龟缩在一边儿,不敢说话。这会儿听说要去向凤北岭人认输,有些忍不住了,瞅不冷地插嘴说:

“照我看,如果不趁凤北岭人还没有成气候就把他们打输了打服了,往后我们在凤鸣川可就没好日子过了。服输是万万服不得的。哪儿丢了哪儿找。人在他们手里,可以想办法弄回来;共产党的证据抓不到,可以给他揞上一个。总而言之,事情既然已经做开了头,就只能一个劲儿做下去,可不能半道儿上缩回来呀!”

白叔炎瞥了一眼芦正乙,心里也明白:这位二侄儿,已经全盘继承了他父亲的衣钵,不但比他父亲心更狠手更黑,而且一样眼光短浅,只知道偷鸡摸狗,不是什么干大事业的材料,因此颇有些看不上他。听他刚才的一番大话,更其反感,就不阴不阳地给了他几句;

“二侄子的这一番话,说起来倒是省力气,只怕办起来,就不是那么轻巧了。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这一回我来凤鸣川,是奉师座手谕撤兵回锦县,不是来帮你打冤家的。二侄子要是有这份儿能耐,请你在今天夜里就把失落的人全替我找回来,我明天就回师部交令儿。不过我的兵你一个也不能带。连人带枪,我已经损失了一个连,再要损失,我小小一个副团长,又不是人家嫡系的,也兜不住。怎么样,你有那本事吗?”

芦正乙吃了一个窝脖儿,涨红了脸,芦伯才又瞪了他一眼,更不敢吭声了。马大富看出了白叔炎已经不会再发更大的火,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这才开口说:

“这一次出师失利,都怪我无能,甘愿受罚。今天一战,九十九人没有归队,我估计阵亡的大概占三分之一,也就是说,大约有六十多个人当了柳望春的俘虏。不管怎么着,咱们得先想办法把这六十多个弟兄弄回来再说。何况,那里面还有赵鸿兴在内呢!我看,这件事儿别人谁也办不了,又只好烦请两位时先生去走一遭儿了。”

花仲伟听说又要用到他的大舅、二舅,把个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

“这一回,还是另请高明吧。上一回请人家做中担保,人家坐了大蜡了,叫人家哪还有脸去见人?哪还张得开嘴再说话?刚才我去请守中到这儿来议事儿,他就把我给撅回来了。正中的脾气更玍古,谁有能耐谁请他去,我可不敢去上门自讨没趣儿!”

白叔炎又叹了一口气儿,无可奈何地说:

“你们把人全都得罪完了,还想在凤鸣川过什么好日子?没办法,只好卖卖我这张老脸,让我去登门向二位求个情啦!”

 事不宜迟,说办就办。白叔炎带上副官、卫兵,打算先去拜访时守中。芦家父子已经是没脸的人了,无法再去露脸儿,少不得还是花仲伟陪着。时守中虽然因为上次芦伯才不守信用,使他这个中人失去过一次面子,但一者今后他还要依靠芦家的势力在地面上混一碗饭吃,二者今天白团座亲自上门来求,等于赏了他一个天大的面子,略为谁接几句,客气一番,就又把这个当中人说和的差使揽了下来。

 按时守中的想法,让他一个人先去一趟凤北岭,第一先把时正中说服了,第二顺便打听一下凤北岭的动静、柳望春他们是否已经回村以及到底有多少俘虏在他们手中、眼下关在什么地方等等,然后再另定双方会谈的时间和地点。

白叔炎本是杆子出身,在凤鸣川也逛荡过两年,对于凤鸣川人的脾气秉性,不是不知道;再加上时间紧迫,没有工夫再这么拖泥带水地慢慢儿耗了,一狠心,也学一学毕德隆的“孤胆英雄”,干脆连芦家也不回,即刻就从时家起程,全班人马直奔凤北岭。他有十分把握:作为谈判代表,又是轻装简从,不带多人,素以信义为重的凤北岭人是绝不会难为他的。

 中午时分,柳望春一伙儿扛着一百多条枪押着七十六名俘虏得胜返回凤北岭。引得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全都跑到街上来看热闹,又跟着大队把俘虏都送进土地庙去关押起来。武工队员们立即荷枪实弹守住了村边路口,以防败逃的中央军再次来攻。

 白叔炎一行七人到达凤北岭村南路口,哨兵问明了来意,不敢自作主张,派人飞报时正中和柳望春。当时时正中正在土地庙里给伤兵们上药,柳望春正在吴显松家帮着料理丧事并劝慰丽芝她娘。大伙儿听说时守中、花仲伟带着白团座登门来拜,都觉得奇怪。柳望春吩咐把客人让到自己家里,请柳爷爷先招待一番,然后召集叶超元、黄天威、赵四虎、李治才等人加上吴启文在时正中家里匆匆地开了一个快速会议,大家估计到白叔炎这一次亲自登门的目的,无非为了那七十六名俘虏和这一百多条枪。商议的结果是:枪一支也不能还,俘虏则可以全部释放,但必须讲好条件,当众签字画押。会议只开了十分钟就结束,决定由柳望春、叶超元、黄天威出面,时正中仍当中人,吴启文作为死难者的家属代表,也随同前往参加谈判。

 柳爷爷回村以后,东奔西走,忙于村里的公务,还是刚刚进门。家里灶冷炕凉,房门炸成了一堆烂木头,炕上的被褥,吃饭喝水的饭碗,都让那一排“驻守”的大兵们搬到土地庙里去了。因此所谓“招待”,也不过就是陪着他们在冷屋子里干坐着而已。

 柳望春等五个人一进来,屋子里就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了。白叔炎倒挺自觉的,随即吩咐四名卫兵都到院子里站着去,然后客气了一番,接着就说:由于有人报告,说是凤北岭发现共匪活动,驻军没有详细调查,就派兵来剿,造成了双方重大损失。现在师部已经派人调查清楚了:凤北岭的武装,全是本村人组织起来的自卫队,根本不是共产党的土八路。因此这一次冲突,说是误会也好,说是驻军不察失职也好,总之是驻军愿意承担一切经济上和名誉上的损失,希望全体凤北岭人能够以党国利益为重,冰释误会,不记前愆,交出枪支,释放俘虏,从此军民之间、绅民之间,精诚团结,共同对敌。如是云云。

 花仲伟也代表芦伯才说了几句话,无非是顺着白叔炎的话茬儿又说了几句误会的话以及愿意承担赔偿损失的诺言。最后提出敦请时家昆仲做中作保,两头说和,事成之后必当重谢的一番意思。

 时家两兄弟以芦伯才出尔反尔、不信守诺言为由推诿了半天,花仲伟又做好做歹地相劝了半天,兄弟二人才算看在乡里安宁的份儿上勉强答应了下来。

 所有过场戏全都演完了,下面的好戏就该柳望春上场了。

 柳望春的话非常干脆:第一,这次军民冲突,都由于芦伯才诬告引起,因此不论军方民方,所有损失,都应该由芦伯才赔偿;第二,芦伯才的诬告,是由于凤北岭人抓了他的三儿子。而凤北岭人之所以要抓芦正阳,则因为芦正乙杀了黄奶奶,抓走了叶大婶儿、黄天武和吴丽芝,现在凤北岭人早就已经把芦正阳放回去了,芦家必须立即把抓走的人全放回来,否则,由中人负责送回芦正阳来当人质;第三,在赔偿损失的前提之下,俘虏七十六人,可以全部放回,只是这次冲突,由于只顾战斗,不但未曾收缴到一枪一弹,反而损坏步枪五支,消耗子弹一千五百发,应该得到赔偿;第四,吴丽芝的父亲吴显松无辜被杀,明天出殡,除一切丧葬费用由芦家承担之外,芦正乙必须披麻带孝随在棺木后面送葬,在坟前上香磕头,否则,要求杀人者偿命;如果在逃,他日凤鸣川人全有权加以捕杀,官方不得以仇杀论处;第五,允许各村成立自卫队,不得以各种名目取消、改编;第六,芦伯才必须当众认罪认错,用书面保证今后不再横行乡里、欺压百姓,并签字画押,由中人担保。

 话全说明白了,接着就分条商议,花仲伟在芦家就已经得到芦伯才的委托,这次谈判,他代表芦伯才。至于刚才白叔炎所谓的“由军方赔偿损失”,不过是一句客气话,其实也就是由芦伯才出钱,因此这第一项不过是个名义问题,两者没有矛盾,花仲伟也完全作得了主。谈到第二项,要芦伯才交出叶大婶儿、黄天武和吴丽芝,花仲伟就为难上了。作为芦伯才的心腹兼智囊,芦正乙抓的这几个人他不但全明白,而且也知道这些人都已经被神通广大的凤北岭人所救走,只是在谈判桌上,要的是证据,空口说白话,等于没说一样。吴丽芝是当众抓走的,他赖不掉;叶大婶儿、黄天武被绑票一节,有芦正阳的口供,招供的时候有中人时守中、时正中在场,证明并非屈打成招,因此也赖不掉。说来说去,只能说成三人在押中脱逃,不知下落,答应由芦家负责寻找。至于在找回来之前是否把芦正阳送来当人质,这事儿不但他花仲伟作不了主,只怕连芦伯才也作不了主,因为芦正阳是他娘的宝贝疙瘩,而抢人绑票这些事儿又不是芦正阳干的,从道理上说,不应该由芦正阳来替罪顶缸。能不能前来当人质,要由芦伯才跟他老婆曹氏商议以后才能决定。谈到第三项,就是白叔炎的事儿了。只要俘虏七十六人能够全部释放,赔偿多少钱可以具体商议。至于枪支弹药,白叔炎提出一个整数,要求收回一百支,其余的就算是“支援”自卫队了。可是这种战场上的缴获,既没有账册可据,也没有交接手续,柳望春一口咬定一支未见,白叔炎也只能干瞪眼,毫无办法。说来说去,枪支的事情只能先搁起来,先把中央军进村以后所造成的一切损失包括柳望春提出的损坏五支步枪和消耗一千五百发子弹在内,共折合银元五百元,由花仲伟原则上表示同意,回去问过芦伯才以后再作决定。第四项,就是吴启文和花仲伟具体协商了。丧葬场面,大家都主张隆重,费用初步议定是银元五百元,仍由花仲伟原则上表示同意,最后由芦伯才决定后拍板。说到叫芦正乙披麻带孝送葬,花仲伟可就完全不敢作主了。他知道芦正乙不折不扣是一副土匪性格,要他当众出这么大的丑,只怕他老子答应了他也不会答应。大家也知道花仲伟作不了芦正乙的主儿,也不为难他,只叫他带一句话回去:要是不肯披麻带孝在坟前磕头,也不勉强,只是以后凤鸣川人不论在什么地方遇见了他,都要杀他抵命。因为他不但欠下吴家一条人命,还欠下黄家一条人命。何去何从,由他自己去选择。花仲伟诺诺连声,表示一定把这句话给芦正乙本人带到。第五项是个顺水人情,即便白叔炎说各村不许成立自卫队,也是一句空话。事实上枪在人家手里,收不回来,武装已经是客观存在;更何况芦伯才也可以照方抓药,成立一支人数更多的凤鸣山自卫队,只要不叫东风压倒了西风,今后各守山头,相安无事,也就是了。第六项等于要芦伯才当众向凤北岭人纳降书,芦伯才肯干不肯干,降书上写些什么样的字句,他花仲伟也作不了主,还得芦伯才自己去决定。因此今天的谈判,花仲伟名为代表,实际上只起到一个传话筒的作用。结果如何,晚饭以后听花仲伟的回话。

谈判到此暂时告一段落。白叔炎提出来去见一见俘虏,柳望春也大大方方地允许了。一行人又到土地庙去走了一趟,白叔炎亲眼见到了俘虏们并没有受到虐待,伤员们也都已经上了药包扎停当,铺草挺厚的,又有那一排“驻军”留下的背包,铺的盖的都不缺,殿堂香炉里还不断地烧着干芦苇,冻不着饿不着的,也就暂时放下了一条心,回凤鸣山去了。

 白叔炎等人回到凤鸣山,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芦家客厅上,丰盛的晚餐已经准备就绪,桌子上摆好了冷盘和杯筷,只等客人就座上热菜了。

 芦伯才见白叔炎去找时守中半天儿不回头,差人到凤南村时家一问,说是一行七人全到凤北岭去了,当时吓了芦伯才一大跳,只怕他们自投罗网,去得了回不来。后来想到白叔炎冒这么大危险,受这么大损失,在上峰跟前又丢了面子挨了说,今天坐着马车赶来,热茶都来不及喝一杯,就又去闯龙潭、进虎穴,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真是个忠肝义胆热心肠的好兄弟,要是能够平安回来,难道不应该专设一席为他洗尘兼压惊么?为此,他才亲自到厨下去跟掌勺师傅合计了几个上等好莱,在客厅里坐等白叔炎凯旋归来。

 天还没黑,马大富和刘云山就到大门外面等着去了。这会儿接着了白叔炎,简直就像天上掉下来的一般,众星捧月似的捧了进来。芦伯才闻报,也迎出客厅,跟白叔炎手挽着手儿地一同进门。一边叫小丫头打洗脸水,叫小小子通知厨房上热菜,一边就招呼客人入座:白叔炎和时守中坐了上首,马大富和刘云山东面打横,花仲伟和芦伯才西边打横,正乙、正阳下首相陪,一共八个人,一边吃着喝着,一边听花仲伟细说与柳望春等人谈判的经过。

关于赔偿各项损失和吴显松的丧葬费用等等共一千五百元,芦伯才咬了咬牙狠了狠心,答应了。凤鸣川自从通了小火车,芦伯才自从垄断了芦苇的收购和转运以后,也不知赚了多多少少个一千元了。舍出这一千把多钱,对他来说,倒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事情。说到交出叶大婶儿、黄天武和吴丽芝,芦正乙就骂街,说是凤北岭人又奸又滑,他们明明把人救走了,却指着这件事儿讹诈;说到交不出这三个人,要让芦正阳去当人质,芦正乙气得腾地跳了起来,把芦正阳左手捏着用来吃菜的汤匙都碰掉了。芦伯才开头也一愣,瞥了一眼芦正阳,见他倒像是无动于衷似的,拣起汤匙来,又去那三鲜汤内捞虾米和鱼丸吃,就瞪了芦正乙一眼,点点手,要他坐下好好听花仲伟把话说完。花仲伟接着就说吴显松出殡要芦在乙去披麻带孝这一节,话还没说完,芦正乙“啪”地一声把筷子摔在桌子上,瞪着一双要吃人的眼睛问花仲伟:

“你答应他们了?”

花仲伟苦笑了一下回答说:

“没有。我作得了你爹的主,可不敢作你二少爷的主。去不去,你自己决定。”

芦正乙哼哼一声冷笑:

“要想我替他披麻带学,只怕他吴显松的福气还小着点儿,赶明儿坟头上连草都长不出来!”

花仲伟也绷着脸说:

“去不去,全在你二少爷,我只是替人家捎一句话,用不着摆脸色给我看。你要是不去,人家还有一句话,也叫我顺便一块儿捎给你:往后不论你走到什么地方,凤鸣川人一定要杀了你给黄奶奶和吴显松偿命。照我看,二少爷的刀法固然厉害,可是双拳终究难敌四手,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今天既然站在人家的屋檐下面了,也还是先低一下头才算聪明吧?”

芦正乙梗了梗脖子:

“他们谁敢来杀我,让他们只管来吧!一个对一个,还不一定谁死在谁手里呢!哪怕他一次来上十个,想要我的这条命,恐怕也得拿出三条两条命来才能换得走。我就是死了,也值了。”

芦伯才今天特别沉得住气儿。见芦正乙发火,他也不发火,只是频频点手,示意他不要再说,却问花仲伟:

“他们还提什么别的条件?”

花仲伟扳着指头想了一想说:

“跟大哥有关的,还有一条,那就是要大哥写一张服辩,第一认错,第二保证今后不再欺压百姓,还要亲笔画押。其余两条,一条是关于俘虏和枪支,由他们跟三弟直接解决,咱们不插手;一条是允许各村成立自卫队,这反正是空话一句,允许不允许,人家早就已经成立了。”

芦伯才“嗯嗯”了两声,不慌不忙地端起酒杯来先劝酒,后让菜,嘴里一个劲儿地说:

“来,举杯,吃!咱们今天是边吃边谈,一定要平心静气,思前想后,绝不能动肝火意气用事。来,这是新鲜的糖醋鲤鱼,大家先尝尝。今天三弟远道赶到,一刻不停,就去了凤北岭,辛苦之极。要是一边吃一边谈这些事情冲了酒兴,那咱们今天暂且不谈这些个,明天再谈,也还未得及。怎么样?请吧,请!”说着,自己先举起杯来,一饮而尽。

白叔炎今天跑了一天,生了一肚子窝囊气,可又无处发泄,刚才三杯酒下肚,有些儿压不住了,就也举起杯来,一口喝干,冲着芦伯才说:

“感谢大哥盛情,好酒好菜招待。不过兄弟我今天实话实说,确实缺乏喝酒的兴趣。大哥要是念及当年结拜之情,少让兄弟为难坐蜡,早点儿让我把人马带回去,我就感激不尽了。”

芦伯才刚拿起酒壶来,要替白叔炎满上,听他这样说,又把酒壶放下,两手一抱拳,歉意地说:

“既然三弟今天没有酒兴,也不必勉强。三弟愿意早日回师交差,我也愿意早日图个清静。刚才二弟已经把谈判的经过和对方所提的条件都说了,三弟也是在场的人,只是不知道三弟对于这几项条件,有什么不同的看法没有?”

白叔炎苦笑一声说:

“我是奉命来撤兵,可是败局已定,七十六个人,被人家关在土地庙里,人家怎么说,我只能怎么听,还有什么价钱好讲的,不同意他们的条件,难道我还能带人再去跟他们拼杀一阵,连最后这点儿老本儿也搭上么?谈判成功不成功,关键在你身上,说得更具体一些,也可以说关键在二少爷身上。这一连串儿的大事小事儿,大部分都是二少爷惹出来的,肯不肯就此罢休,你不用问我,还是去问你自己的二少爷吧!”

芦正乙一听白叔炎的话里颇有些埋怨自己的意思,梗起脖子来正要说话,让芦伯才一把摁住了说:

“三弟今天既然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我这个做大哥的,不妨也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跟三弟说一说。今天下午你们几个去了凤北岭,我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把这些事情前前后后仔细想了想,有一些感慨,也可以说有一些牢骚。想咱们三人当年结拜,义结金兰,不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既愿有福同享,更愿有祸同当。洪宪元年,承蒙皇恩浩荡,封我为凤鸣川千户,举家从繁华的北京迁到这荒凉偏僻的东大荒来落脚谋生。当时指着这上千顷的荒地,招工开垦,估计不出二十年,虽然不能成为大富,成为一户不愁温饱二字的小康人家,倒也还是有些把握的。因此当时做大哥的也曾诚心诚意留下两位贤弟在这里一起惨淡经营,图一个兄弟团聚,落一个同甘共苦。花二弟跟为兄的一样,胸无大志,只求青菜淡饭布衣裳,于愿已足,所以自愿留在这里了。白三弟当时少年气盛,目光远大,志在千里,以辅政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看不上这个荒凉偏僻的穷地方,送我们到达凤鸣川以后,不久就回京师去了。从此一别三十余年,天各一方,互相之间,几乎断绝音信。直到日军投降,国军出关,方才天从人愿,你我兄弟,得以重新相见。只是我和你二哥乡居三十载,每天只跟算盘、秤杆儿打交道,不但两鬓已经斑白,而且眼光短浅,只看见这方圆十几里地之内的山川土地,当今世界已经是个什么样子,从来不闻不问。所幸三弟这三十年来闯荡江湖,眼界开阔,见多识广,近来荣任国军团座,正好又驻扎在我锦县县境,难道能说这不是天意要我兄弟三人重新携手,就在这块小小的凤鸣川土地上有所建树,小展宏图么?正因为如此,我们芦、花两家,一向以白三弟的意志为准绳,以白三弟的动向为转移,亦步亦趋,不敢自作主张,不敢妄行一步。三弟嘱我忍让则忍而让之,三弟嘱我进取则进而取之。正乙办事固然莽撞,不过都是秉承三弟的尊意,尤其在严防共党分子活动这一条上,我们做得只有不够,绝无过失之处。要不然,也不会姑息养奸,酿成今日这样的大患。凤北岭的共产党,我敢肯定一定存在。他们的头头,必定是柳望春无疑。三年前柳望春被正乙逼跑,日军投降后突然回来,这里面就有奥妙的文章。当初他一回到凤鸣川,我们没有及时把他捕杀,实在是疏忽之上,又加大意。如今他羽翼已成,有人有枪,处处与我芦家作对,一直发展到光天化日之下敢于把我三儿正阳绑架到他们村中。我手中无兵,出于无奈,这才向你三弟求救。原以为些许几个土共,大军一到,即可手到擒来,没有想到两次进兵两次溃败,损失惨重。要说胜败二字,本乃兵家常事,这次轻敌,小受挫折,不妨再发大军,卷土重来,予以一鼓歼灭,永绝后患。不意贵军师部不知听信何人谗言,把我芦某说成是土豪劣绅,作恶多端;把他共匪说成是安善良民,出于自卫。颠倒黑白,极尽污蔑中伤之能事。师座远驻锦州,先入为主,不及明察暗访,即令三弟前来收兵,并切责我为富不仁之过,我心中不服,心中不服哇!只是战局一败,已经无理可争,三弟奉命而来,更是军令如山,丝毫更改不得。芦某不才,也是个顶天立地、久闯江湖的男子,一向不被小人欺,不受窝囊气,今天只以信义为重,不叫三弟左右为难、上下受压,只得暂且咽下这口气儿去,低头认输。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白三弟懂得为兄的这一片苦心,为了他日报仇雪恨,就是叫我倾家荡产、人头下地,我芦某人也豁得开去,死而无怨!”

芦伯才这一篇洋洋一千余言的慷慨陈词,还真把在座诸位尤其是白叔炎的心给打动了。只见他涕泪交流,激动得嗓音发颤地说:

“大哥这一席话,说得沉痛恳切,感人至深。在座没有外人,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即以兄弟之愚鲁,又何尝不知道柳望春是正牌儿的共产党呢!只是兄弟身在军中,又非嫡系亲信,一个改编军团副,不但上峰另眼相看,更且受人排斥歧视,何况职卑言微,根本无法改变师座、军座的成见。所以小弟于无可奈何之中,只能委曲求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博一个相安无事,即是万幸。大哥既然深知小弟的苦衷,但愿再一次忍辱负重,先届尊答应下柳望春的条款,让小弟先率领队伍回师复命,今后对付凤北岭的土共,兄弟我一定明的暗的两头用力,务求在最短期间之内把他们消灭,还望时先生跟我大哥通力合作,并严守机密!”

时守中本是倚靠芦家势力发家致富渐有名望的,这次说和,名为“中人”,实际上骨子里却向着芦家。听到白叔炎特别关照,连忙站起身来连连点头说:

“这个当然,不消团座吩咐。”

兄弟三人,又一次推心置腹,以诚相见,隔阂疑虑,也一扫而光。芦伯才当即把他的主意和盘托出说:

“这一次兵败,为了救回被俘的七十六名弟兄,咱们不能不略为吃一些小亏;不过趁此机会,咱们也可以多做一些文章,以便他日彻底打败柳望春,重掌凤鸣川。我的计划,借着师座‘绅民团结’这句吉言,就做出点儿团结的诚意来给大伙儿瞧瞧。第一,赔偿损失和丧葬费用共银元一千元,今天晚上就有劳守中兄弟带人送过去,同时通知吴启文:明日吴显松出殡,不但叫正乙披麻带孝扶棺送葬,我和仲伟以及正阳、正春兄弟,都将白衣素服、臂缠黑纱前往沉痛吊唁,各村头面人物,也尽量多请一些,以便广为宣传。在吊唁仪式上,我芦某可以借机当众认错,并指天设誓,以表诚意。送殡入葬以后,正阳就留在风北岭当人质,直到找回吴丽芝等人为止。不过有一个附加条件,那就是柳望春必须允许正春每隔三五天去探望正阳一次,送些食用之类杂物去。正阳这一次可再也不能吃里爬外、不打就当软骨头了。你要把人质的身份变成坐探,趁正春去探望你的时候把情报带回来。到了一定时候,我自然会设计让你脱身。你娘那里,自有我去给她说。大家看,我这样安排,还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没有?”

大家全没有想到芦伯才今天居然能够破釜沉舟地下了这么大的本钱去放长线钓大鱼,人人称奇。尤其是号称智囊的花仲伟,见芦伯才没有跟自己商量就下了这么大的决心,简直还是破天荒第一回,更其打心底里佩服。芦正乙见父亲为了给自己便于下台,竟屈尊忍辱亲自去给那老吴头吊孝,更是感激涕零,哪儿还敢再说不去的话?正想献一奇计,只见芦伯才又开言说:

“我这是学习越王勾践的卧薪尝胆:他兵败之后,山河破碎,要用十年生息、十年教养,方才能够恢复元气;我芦某不才,只要国军不退,敢说只需两年时间,这凤鸣川就依旧是我芦家的天下。来,为咱们的最后胜利,大家同干一杯!”

说着,亲自提壶,把各人面前的酒杯全斟满了,大家一饮而尽。酒入欢肠,勾起了酒兴,酒兴一发,话头更多。白叔炎见过盟军,听说过一些美国的物质文明,一边喝着酒,一边大讲其连他也没见过的美国生活方式。又替芦家四兄弟各各指明了前途:等消灭共军以后,老大留在凤鸣川经营土地,要跟美国人那样,用拖拉机耕地,用收割机收割。老二呢,专门经营芦苇,也用机器收割,机器打包,机器装运。老三、老四还年轻,送到美国去学工业、学做生意。回国以后,开公司,办工厂,以后赚钱就得赚大钱,再也不用从穷人手里去抠那块儿八毛的小钱了。一席话,说得芦伯才神魂颠倒。说得芦正乙想入非非,连刚才想好的一个绝妙奇计,都忘了跟他父亲说了。

 第二天,正月十一日,凤北岭土地庙前的空场上又一次人山人海地挤得水泄不通。这一天,既是吴显松出殡的日子,也是芦伯才当众请降的日子,又是武工队释放俘虏的日子,更是凤鸣川所有穷人扬眉吐气的日子。因此,除了芦伯才派人去把各村的头头脑脑儿们请来参加吊唁之外,各村的小青年们听说风北岭人把坐镇凤鸣川三十年的豪绅芦伯才制服了,都纷纷赶来看热闹。难怪土地庙前,挤得水泄不通了。

偏僻地方,没见过盛大的追悼会仪式,另外,时间紧迫,也来不及备办购置,因此场面虽然很大,布置得却非常简单,既没有死者的大幅照片,也没有排成两行的巨大花圈,只是把一具中等材料的白木棺材用两张长凳架在庙台上,棺材前面放一张从土地庙里搬出来的供桌,供桌两头的木质烛台上点着一对白色的大蜡烛,中间放一只大香炉,插满了点燃的线香。供桌前面铺一块红毡子,叠成四叠,那本是新媳妇儿过门儿以后拜长辈用的。庙台四周,大大小小挂了足有四五十块黑布,黑布上贴着白纸或者黄纸,中间写着斗大的黑字,各写有上下款。这是乡亲邻里们送的挽幛,其中也有芦伯才送的一幅。柳望春总算给了他一个极大的面子,把它挂在左手的第二幅,也就是时守中送的挽幛的下面,好让大伙儿都一目了然。

上午十时正,吊唁开始,柳爷爷主祭,上了香,讲了话,然后由各村头面人物上香祭拜。这时候,芦伯才果然身穿白长衫,左臂套着黑布,带着披麻带孝、腰系草绳、头戴纸帽的芦正乙和白衣素服的正阳、正春,一齐上香叩拜。上过了香,芦伯才转过身来,当众承认自己教子不严、寻事生非、挑起打斗、杀伤人命诸种不是,一向尸亲苦主赔礼道歉,二向诸位乡亲父老保证今后不再发生类似情事。说得眼泪汪汪,哀哀切切,一副幡然悔悟、痛改前非的赤诚模样,居然也骗取了场上不少人的信任和惊奇。祭奠结束,棺材起杠,两面铜锣开道,四支唢呐前导,吴启文披麻带孝在棺材前面手捧魂牌引路,芦正乙也和启武一样披麻带孝在棺材后面手执哭丧棒送殡。几百人一直送到坟地,落了葬,填上土,立了碑,芦伯才又带领三个儿子在坟前再次上了香、叩了头,这才把正阳交给了黄天威,自己带着两个儿子和花仲伟一起回到了凤鸣山。

 中午时分,白叔炎和马大富、刘云山带着几副绳杠门板,把七十六名俘虏全数接回凤鸣山芦家大院,分别伤轻伤重,安排歇息。

正月十二日一早,白叔炎留下伤重不能行走的,带上能走的,回锦县驻地去了。

当天晚上,白叔炎与副官、卫兵等一行六人回到了锦州。刚进团部,就听说新任团长正在设筵欢宴团部大小官佐;再一打听,原来是老团长久病不愈奉准长假,遗下团长一缺,由原中校参谋长毕德隆接替,官升一级,上校团长的委任状今天中午刚刚送到。白叔炎气了个发昏,可是官场礼节,又不能不忍气吞声,强颜欢笑地去祝贺一番,喝他三杯残酒。劳累之上又加憋气,当天夜里就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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