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的外婆，张丽华忽然有一种深深的恐惧，她恐惧这个慈祥的老人真的就这样躺下去，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精神矍铄，也是在那一瞬间，她发现，自己已经彻底把眼前这个老人，当成了自己的亲人，那种如同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睡梦中的外婆总是一惊一乍的，仿佛有什么事情让她感觉不安，她的眉头从未有过的紧锁着，好像在睡梦中拼命地想拦住什么，张丽华听着她的嘴里喃喃着什么，赶快凑近耳朵去听。杨洛的声音很轻却很急促，张丽华拼命把耳朵凑近她的嘴边，终于听出了一点大略的意思：

“晓默……晓默……”

张丽华赶快抓住外婆的手，轻轻呼唤着：

“外婆……你醒醒，我在这儿呢。”

杨洛睁开眼睛，看见眼前的张丽华，下意识地把手抽了回来。张丽华一愣，张着两只手呆在那儿。她忍住内心的不安，轻声说：

“外婆，你刚才做噩梦了吧？晓默没事，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地在这儿么？”

杨洛盯着她看了一眼，张丽华忽然觉得从骨子里向外冒寒气：外婆的眼神犀利如刀，而且似乎有冷气从眼神中蔓延出来。她下意识地摇摇头，自我安慰着：怎么可能？外婆一直那么疼爱晓默，她看着晓默的眼光，从来就是慈爱和温暖的，怎么可能会是自己刚才感觉的那样？一定是自己这几天没睡好出现幻觉了。

张丽华正看着重新闭上眼睛的外婆发呆，听得病房的门吱呀一声，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到外婆一下子睁开眼睛，眼眸里盛满的都是她熟悉的慈爱和温暖。她转过头去，看见苏筱雨一手拎了保温桶走进来，阳光尾随着他晃进病房，有种说不出的温暖。

“苏筱雨，你来了……”张丽华内心的不安顿时消散许多，只要看到苏筱雨的面孔，她就会觉得内心被一种无法言说的幸福感充溢着，这种幸福感，或许只有她自己才能知道。

“嗯，辛苦你了，你去歇会儿吧。”苏筱雨淡淡地点点头，很客气地对她说着感谢的话，张丽华满腔的热情顿时像是被凉水浇了一般，她内心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悲凉：本以为自己慢慢长大，努力变成苏筱雨眼中余晓默的模样，就能让苏筱雨对自己的态度稍稍好一点儿，至少不要再对自己那么冷漠，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才发现真的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自己的努力改变苏筱雨仿佛一点儿都没看见，反倒是自己越靠近他，他离自己就越远。到现在，居然连语气都像是对陌生人了。难道真正的余晓默身上真的有什么，是自己穷尽一生都学不来的吗？外婆不是说自己变得越来越乖，越来越招人喜爱了么？可是为什么，自己会跟苏筱雨客气到像陌生人了呢?

苏筱雨把病床摇起来，让杨洛斜靠在床头，喂她吃粥，杨洛的脸上露出一些笑意：苏默的厨艺越发得好了，看来即使自己不在了，他也能照顾好自己了。苏筱雨看着阿奶脸上奇怪的微笑，用勺子在她眼前晃了两晃，杨洛收回笑意，目光落在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的张丽华身上，那个梦又清晰地涌进脑海，让她的内心纠结着疼痛起来。

张丽华的电话铃忽然响起来，苏筱雨脱口而出：

“你去走廊接电话吧，阿奶怕吵……”

张丽华幽怨地回头看了看床边的苏筱雨和杨洛，破天荒的，外婆居然没向着她说话，她只是专心地吃粥，仿佛没听见苏筱雨的话。张丽华心里一阵疼痛：如果连外婆都不再宠爱自己，这个家里，自己是不是确乎，无法再待下去了？

看着余晓默出了病房，杨洛止住了苏筱雨喂饭的手，示意他到门口看一下余晓默有没有走远。苏筱雨在心里叹了口气，把粥碗轻轻放在病床前的小柜子上，轻手轻脚走到门前，透过小窗，看到余晓默抓着手机走向走廊尽头的身影，又轻手轻脚地走回病床边，重新端起粥碗。杨洛舒了口气，然后摇摇头，伸出手来抚摸着苏筱雨的头发：

“小雨，你瘦了许多。这几年一个人在外面，一定受委屈了。”

苏筱雨忽然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他赶紧趁着放碗的功夫抹了一下眼睛，淘气地弓起胳膊，让杨洛看他的肌肉：

“阿奶，我才没有瘦……你看看，都变成肌肉了……”

然后亲昵地搂着杨洛的腰，轻声说：

“阿奶，对不起哦。小雨不孝，这几年总是忙得顾不得回家，都没有在你和爷爷面前好好尽孝，小雨真该打……”

“傻孩子……”杨洛用手捋着他有点长的刘海，宠溺的语气说，“你做得已经够好了……是阿奶对不起你，一直觉得你比晓默大，也比她懂事，所以用不着我操太多心……让你在外面受苦了……”

苏筱雨轻轻把头靠在杨洛的胸前，像小时候那样，喃喃着：

“阿奶，没有受苦，只是想念你和爷爷……”

“是不是也想念晓默？”杨洛忽然说，声音很轻，却震得苏筱雨浑身一颤，“小雨，这几天阿奶总是做同一个梦，梦到晓默……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她哭着告诉我，外婆，我回不去了……我去抓她的手，却总也抓不着……”

苏筱雨心里一疼，他更紧地抱着杨洛的腰，泪水已经不由自主地掉落下来：难道这就是亲人间的心有灵犀吗？这几天，自己也一直在做着一个梦，梦里的内容，居然跟阿奶口中说的一模一样。

杨洛感受到了苏筱雨轻微的颤抖，挪开身，捧起苏筱雨的脸，惊讶地看到他满脸的眼泪，她忽然惶急地问：

“小雨……你为什么哭了？是不是……你也做这样的梦了？”

苏筱雨拼命想埋下头，像抑制住自己汹涌的眼泪，可心却不听他的指挥，眼泪越来越肆虐地在他的脸上流淌，淌成一条小河。他真想告诉阿奶，晓默在那个陌生的世界也时时刻刻在想念着他们，可他又明明白白地知道，不可以。

终于止住眼泪，苏筱雨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擦了擦眼睛：

“阿奶，你看你，光逗我……晓默好好在那呆着，你非要做那么不靠谱的梦来吓唬我……”

“小雨，如果我告诉你，现在的晓默不是我们的晓默，你是不是一点都不惊讶？”杨洛轻声地说，可那柔柔的声音，却如同炸雷，响在了苏筱雨的耳边。

他定定地看着杨洛苍白的脸，蓦然明白，原来阿奶的病，竟然是因为，感觉张丽华不是自己的外孙女晓默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