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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沙河口小鸡店
作者:陈武 时间:2020-02-14 04:45 字数:9842 字

我和老莫由于业务上的关系,经常在一起玩。老莫是话剧团的调音师,留一头披肩长发,还留一把大胡子,从哪个角度看,老莫都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出色的艺术家。这是不言而喻的,不光是他的外形和气质,他肚子里确实有点货。调音师只是他的职业,事实上他对声乐和器乐都十分精通。我是电台主持人,有时候需要老莫客串一下节目,他也是随请随到有求必应,帮了我不少忙。我的节目能受到听众的欢迎和关心,凭心说和老莫的帮助、奉献分不开。

老莫是个好玩的人。我这里说的玩,也包括我们经常在一起吃吃喝喝,满大街寻找美食。有一天,老莫兴冲冲地找到我,说要带我去吃小草鸡。他开着一辆破奔驰,一溜烟就把我带出了市区。我问他要把我带到哪里。他说你去就知道了。

奔驰车就是不一样,虽然破了,也是奔驰。我不失时机地恭维他。他得意地笑笑,扔一支金南京给我。奔驰其时正上了新墟公路。他油门一带,就到收费站了。老莫就是有本事,在临近收费站时,他把一个什么牌子朝挡风玻璃上一放,收费站的挡杆就翘起来了,奔驰滋溜开过了收费站。老莫说,到了。老莫把奔驰停在一个破平房的门前,让我下了车。我怎么看这儿都不像一个饭店。要知道,老莫平时是吃惯大馆子的,小吃店一类的地方他从来不去。老莫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停好车说,你吃了就知道了,这家小鸡店供应的是正宗满山跑小草鸡。我说你来吃过。他说没有。他说听王俊讲的。王俊是上海美食城的老板,跟我们都是弟兄,他还赞助过我节目不少银子。王俊的话我信,他为了搞好饭店,吃遍了市区所有有特色没特色的饭店,为的就是偷人家的菜谱。他说这里的小草鸡好吃,那一定不错。岂止是不错,你吃就知道了。老莫说。老莫的话,是对王俊的充分信任。的确,王俊在我们朋友中是最值得信赖的一个。这是后话,暂时不说。

由于我们来的不是吃饭时间,店堂里还没有客人。有四个人在打牌,看样子,一个像厨师(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一个像老板(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一个像服务员(十几岁的姑娘),另一个,看不出来像什么。他们见来了客人,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看一眼墙上的电子钟,吩咐服务员拿菜单。老莫老练地说,不用了,来两只小草鸡。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说,你们两个人吃不完两只鸡,一只就够了。老莫说,不是小草鸡吗?一人一只还吃不完?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说,小草鸡一只也有三斤左右。老莫说,那就来一只吧。又问我,再来点别的菜?我说随便。老莫说,菜单呢?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跟服务员说,陆荣荣你老发呆,快把菜单拿给客人。这时候,我们才看清那个服务员,这个叫陆荣荣的服务员确实有点呆,鼓着嘴不知在和谁生气。她把眼皮搭着,把菜单放在桌上,一声不吭。老莫翻一翻菜单,对我说,烧两条刀鱼怎么样?我说很好。老莫说,就两条刀鱼吧,再来一个海螺肉炒韭菜。

等菜的时候,服务员陆荣荣打开了墙角的电视。电视里正有一些演员在唱歌。可能是晚会什么的。唱歌对于我们来说,已经不新鲜了。这是一个轻歌曼舞的年代,无论在超市,还是在步行街,或者人民广场,到处都有响亮的歌声或翩翩的舞姿,就连家庭也配备了各种各样的唱歌设备。这么说吧,只要你什么时候想唱,想听,音乐或歌声就会适时地在我们耳边响起。难道不是吗?就在沙河口这间不起眼的小鸡店里,歌声正悦耳地敲击着我们的耳膜,你想不听也由不得你了。问题是,那个正在听歌的名字叫陆荣荣的服务员,并没有一般人听歌的愉悦或开心。如前所述,她一脸的不高兴。我并没有发现她哪儿有不高兴的资本。大约老莫也发现了。她小脑门,大嘴巴,厚嘴唇,眼睛大而无当,而且在鼻子附近,还有一些细小的雀斑(也许这些都是优点)。老莫抽着烟,眼睛在电视和陆荣荣的脸上瞟来瞟去。由于陆荣荣是侧向着我们的,她的坐姿看上去也不雅,一条腿放在前面,一条腿撇在后面。她看着电视,嘴唇在动,或许她在跟唱,或许她自己在嘀咕什么。

老莫把杯子里的水喝完了,他冲陆荣荣喊,添水。

陆荣荣像没听见一样,一动不动。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就从厨房跑出来,给我们倒水。她倒完水,对我们说,马上就好了。说话间,就有人端上来一盘韭菜炒海螺。老莫有点不高兴,不知道为什么,大概他从未受到如此的轻视和冷落吧。他大声叫道,搬一箱啤酒。

啤酒打开来,另两个菜上来了,服务员陆荣荣还保持那样的姿势坐在电视前——跑前跑后的都是那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当老莫要了两次打火机还没有拿来时,老莫终于说话了。他对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说,你们家服务员不行,木头墩子一个,鞭抽都不动。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大约对老莫这样的客人见得多了。她说,我们家主要是特色菜,乡下人不懂什么事,就会烧菜。这倒是实话。我们吃她端上来的小草鸡时,确实又嫩又香,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市区大大小小的饭店里,还从未吃过如此鲜美的烧鸡块。老莫吃着小草鸡,点着头,说,不错。又说,不错。

喝了几瓶啤酒以后,电视里的歌声还没有结束。服务员陆荣荣的姿势有一点变化,她只是把放在前面的那条腿撇到了后面,把撇在后面的那条腿又放到了前面。她的坐姿看上去有点别扭,但这不影响老莫的欣赏。你知道,老莫是搞艺术的,他说不定正从某一个艺术的角度,对她进行打量和品评。她还有一个变化,就是开始轻声地跟着电影哼着歌了。电视里的场面有点火爆,有一个女的刚下场,就有一个男的边唱边上来了。老莫说,这个演员我认识,叫周华健。老莫显然是说错了,我想纠正他,告诉他这是刘德华。可老莫故意大声叫道,不对不对,叫那个毛宁。这下我知道了,老莫是搞音乐的,他故意的无知,无非是想引起服务员陆荣荣的注意。这一招果然奏效,我看到陆荣荣偷偷一笑,还下意识地掩一下唇。晚会的压台节目是周悦的独唱,老莫说,呀,刘晓庆姑奶奶这么瘦啊。服务员陆荣荣大约对他的无知忍无可忍了。她转过脸来说,这是周悦好不好,不懂别冒充大马队。老莫惊讶道,周悦啊,她不是最近出国去啦?陆荣荣说,哪儿啊,那是章子怡。这时候,电视里的晚会结束了。陆荣荣突然跑过来,给我们杯子里添啤酒。我最佩服的就是老莫这点,他到哪里都能把自己变成中心。可不是,老莫的阴谋又得逞了。老莫说,谢谢你啊小姑娘。陆荣荣笑笑的样子,说我叫陆荣荣。陆荣荣说看你这样子像一个艺术家,我还以为你是艺术家的。我听出来了,陆荣荣的潜台词是,你怎么什么都不懂。陆荣荣说,你们是第一次来吧?老莫说,我们老早就听说,沙河口有家小鸡店,这里的小草鸡很好吃,来了几次没找到。你家怎么不弄个招牌?陆荣荣说,很多人都找不到的,叫酒香不怕那个,我们这里主要是回头客,想吃的人自然就找到了,要不要招牌也无所谓。陆荣荣又说,其实招牌是有的,你没看到门外的电线杆上,写着沙河口小鸡店?老莫说,没看到。陆荣荣说,你们是从市里来吧?下次再来,到收费站那边,可以省两趟过路费钱。老莫说,什么意思?陆荣荣说,那边也是我们家的店,也叫沙河口小鸡店,主要是照顾市里开车来吃鸡的人省点钱。老莫说,我知道了,你家先是在这边开小鸡店,名气开响了,生意好做了,又在收费站那边开一个分店。陆荣荣表示肯定,说,什么分店啊,就这点小地方。味道不错吧?老莫说,不错。老莫又说,我们不到那边,那边能有小草鸡?还是这边小草鸡正宗吧?陆荣荣说,一样的,都是山上养的满山跑的小草鸡。这时候,那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说,我家小草鸡绝对正宗,都是山上人家送来的。养殖场的大肉鸡,白送给我都不要。你们也是常吃鸡的,味道是不是好?老莫说,不错是不错,就是,你家没有服务。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说,主要是鸡吸引人,要服务干什么?服务能当鸡吃?我这是家里开的店,小孩在家没事开着玩玩的,没想到就开好了。老莫说,看你这样子也不像缺钱的人。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说,算你说对了,我家先生是做建筑的。我开饭店,主要是为了小孩。老莫突然醒悟了,疑惑中带着肯定的语气说,她是你女儿?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说,要不是为她,我才不操这些心了。我看到,陆荣荣撇撇嘴,看电视去了。

说话间,来了两批客人,沙河口小鸡店的人就开始忙了。那个叫陆荣荣的女孩也终于抹了几下桌子。

老莫和我告辞出来,看到门口电线杆上,果然有人用毛笔歪歪扭扭写着“沙河口小鸡店”几个字,这些字就像我们小时候的乱涂乱画,哪像店招牌?简直太草率了,真有点对不起小鸡店的美味的小草鸡。

老莫开车过了收费站,走上百多米,就看到路右边一个废工厂的大门上,有粉笔写的一行字,沙河口小鸡店。那边的招牌是毛笔墨水写在电线杆上,这边的招牌更是粉笔写在破败的墙壁上,都是歪歪扭扭的字体,给人草草了事很不正规的意思。但是,我还是惊讶地看到,破院子里停着各种轿车。应该说,那个女老板还是有点脑子的,收费站这边的人,就到这个小鸡店吃,收费站那边的人,就到那边的小鸡店吃。她是在为客户着想,为客户省过路费的钱。

老莫在车上说,有意思。

我说什么有意思。

老莫没有理我,他面色很难看,又嘀咕一句什么,大声说,哪天再来吃吃!

那天老莫出了车祸,他把新墟公路的护栏给撞了,幸亏没有交警看到,附近也没的摄像头。老莫骂了一句脏话,幸亏是辆破车!又说我请你喝茶去。

在南园茶楼,我们喝着茶,老莫一点也不在状态,酒没醉,茶醉了。我说老莫,你有心事。老莫说,那个孩子挺那个的。我说你是不是说沙河口小鸡店那个陆荣荣?老莫说,不说她还有谁?她挺漂亮的,你没发现?我不好说她长相一般,甚至有些丑气,就说,还行吧。老莫正色说,还行是什么意思,她明明很漂亮嘛。我给自己找台阶下,说,是的,她很有些味道。老莫说,味道是什么意思?好怪呀你这家伙,她就是很漂亮!我说,不错,她确实很漂亮。老莫说,就是么,那你跟我叽叽歪歪什么?

老莫的认真让我始料未及。我急着去做节目,就给老莫喊来了王俊,还有一个周老板和周老板的女朋友小刘,他们四人打掼蛋。我说,我做节目去了,你们玩啊。老莫说,做完节目过来,我们等你夜宵。

常坐出租车的朋友都知道,我那档节目叫午夜心桥,专门针对青少年朋友的。我冒充成一个万能的上帝,解答全世界受苦受难少男少女的所有苦恼。有时候我自己都难以理喻,那些人怎么会把他(她)们的隐私告诉我?要知道,就连亲人他(她)们都不愿意说的,我算什么呢?我只不过根据对方的话题瞎扯而已,最多起到安慰作用。我的一个外地台友(主持同类节目的朋友)还为此出了一本书,大言不惭地把一些哄骗人的话公布于众。他的胆量让我钦佩。他敢把谎言当成真理,没有点勇气是做不到的。但是我们就吃这行饭,只能靠哄骗自己和哄骗别人过日子了。不是吗?这天的节目我就接到这样一个热线。对方是一个女孩,她说她原来在艺校读书,专业是琵琶,可是她父母却不让她上学了,说女孩子弹弹唱唱没意思,回家开饭店了。我说你喜欢弹琵琶是不是?对方说是,对方说她从小就喜欢音乐。我说那么开饭店呢?对方说烦死了。我对她说,你应该跟你父母好好谈谈,把你的想法告诉他们。对方说说过了,没有用,还说我尽给他们添乱。接着女孩就嘤嘤地哭起来。由于节目是直播,我相信很多人都听到她那无助的哭声了。我说,除了谈一谈,还可以跟你父母讲明道理,还可以动员家里的亲戚,比如你外公外婆,让他们帮你说服你父母。这样行吗?你可以试一试,好吗?

做完节目我往南园茶楼赶,我知道老莫还有王俊他们一玩就没个完,有时还喜欢通宵喝酒。可是茶楼里不见他们踪影了。因为是铁哥们,我准备给他们打电话。我刚拿出手机,手机就响了。是王俊打来的。王俊让我赶快赶到开心火锅城,说他们都在,正准备喝啤酒。王俊又说,老莫不行了,要寻死上吊。

我知道老莫是能出点故事的人,就不当回事地来到开心火锅城。他们正吃火锅喝啤酒,也没人跟我打招呼。我看一眼老莫,老莫眼泡红红的,像哭过。王俊像老大哥一样地对我说,你们怎么回事?我说什么怎么回事?王俊说,中午你们到哪里喝酒啦?我说,不是你介绍沙河口那个小鸡店?老莫带我去吃了小草鸡。到这时候,我猜得八九不离十了,老莫还是为那个叫陆荣荣的小姑娘伤心。艺术家的心都很敏感又很脆弱也很不着边际,这我知道,老莫还因为爱情而自杀过。不过那个服务员陆荣荣,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动情如此认真呢?老莫有时候让我们大家都莫名其妙,也让我们匪夷所思,要知道,人家可是正眼都没有瞧他,凭哪门子就自作多情了呢?

这时候,老莫说话了。老莫说,你问问老陈,老陈,我们中午还看到陆荣荣的,你说是不是?我们还跟她聊了会儿,她还说……老莫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说是啊是啊,那是个不错的姑娘。

根据我对这帮家伙的了解,他们一定在我做节目的时候,去沙河口小鸡店了。事实确实如此,他们吃了两只小草鸡,却没有看到陆荣荣。老莫一定在王俊他们面前说过陆荣荣多么的漂亮。而由于王俊他们没有亲眼见到,对老莫的话表示怀疑,为此老莫十分伤心,觉得朋友们对他不信任了。现在,让我们来听听老莫是怎么说的吧。老莫说,你们看过博乔尼的画吗?博乔尼,就是那个意大利人,未来主义的代表人物,你们都知道《长廊里的狂欢》,还有《笑》,还有《空间中独特的连续形体》,还有什么什么的,可那是他未来主义作品,是油画或雕塑。你们看过他早期的《美人塔利娅》吗?你们都没有看过,你们要是看过了,你们就会惊讶的不知所措,你们就会觉得,真是白活一场了,你们就非想自杀不可。甚至,你们一个个直接就去上吊、投河、割腕。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美人塔利娅复活了,她现在就在沙河口小鸡店里。她现在改名叫陆荣荣了。她现在是服务员,沙河口小鸡店的服务员。她不是陆荣荣,她就是美丽的塔利娅……塔利娅……

我们不知说什么好,因为我们看到,老莫眼里有泪珠滚下来了。老莫的眼泪流过脸上那片开阔地,流进森林一样的胡子里去了。老莫的眼泪一流就不可遏制。我还以为,他的眼泪会穿越那片胡须,一直向脖子里流去。但是他的胡须真是深不可测,把老莫的泪水全部吸收了。老莫端起啤酒,咕咚就是一杯。王俊给他添满酒。王俊说,老莫,我理解你,敬你一杯。老莫又喝了一杯。周老板的女朋友摇摇周老板的胳膊,说,让老莫别喝了。周老板说,你不懂。周老板反而敬了老莫一杯。

老莫连续喝了几杯啤酒,继续说,她坐着的姿势,她的神情,她忧郁的眼睛,她丰满的嘴唇,还有白森森的牙齿,她的牙齿多整洁啊……塔利娅……

我看到,周老板女朋友小刘的眼里噙着泪花。我也有一点伤感,因为我没看过《美人塔利娅》,也没有发现陆荣荣有多么的漂亮,如前所述,我还觉得她是一个平庸的女孩。我相信王俊也有同样的感受,因为他就是我们去沙河口小鸡店的始作俑者,不是他的介绍,老莫也不会带我到那个偏僻的地方。就是说,王俊此前是去过沙河口小鸡店的,他也看到了服务员陆荣荣,至少,陆荣荣也没有引起王俊的注意。此外,老莫真是被爱欲的烈火烧糊涂了,他竟然用白森森来形容陆荣荣漂亮的牙齿。显然是用词不当。不过,陆荣荣的牙齿的确细密而整洁,闪着玉色的光泽,甚至有一种透明的感觉。

老莫还沉浸在对塔利娅的回忆当中,他喃喃地说,怎么就会不见了呢?她不会故意躲着我吧?她不会是天上的仙女,不巧沦落人间,又飞到天上去了吧?

这时候,小丁来了。小丁是开心火锅城的老板,也是我们圈子里的朋友。他不知道桌子上发生了什么事,拎着酒瓶,哈哈哈地冲进来,大叫一声,喝酒!小丁看没人响应他,就在老莫的对面坐下。小丁是聪明人,他看阵势不对,便说,我先自罚一杯,然后给你们算一卦。小丁在我们朋友中号称半仙,打卦算命看手相,都能做到半瓶不响基本准确。他喝一杯啤酒,说,老莫,你最近有点变化,你两只耳垂变胖了,下垂了,发红发紫了,说明你要发达要交桃花运了。不过发财对你来说已经司空见惯,我不去多说,我现在看你左耳垂发红,问题就不一样了。你们看看,跟樱桃一样,说明咱们老莫真的交上了桃花运。老莫,机不可失,时不在来;光阴似流水,一去不复还;抓住机遇,迎接挑战;刀山敢上,火海敢闯;只要决心大,风高浪急都不怕……

我们以为,小丁的油嘴滑舌,会引起老莫的反感。没想到他像找到知音一样连敬了小丁两杯,然后,他站起来,把酒杯摔在地上,扬长而去。

我们都担心他要出事,便叫了一辆出租车跟着他。但是他什么事都没有出。他把破奔驰一直开进了话剧团的院子里,停车,关门,然后钻进话剧团的仓库里睡觉了。我们也放心了,回去又喝了一会儿。

但是老莫还是失踪了几天。老莫的失踪完全可以理解。他的失踪和沙河口小鸡店的陆荣荣有关,我们都这样想。这在后来也得到了证实。

那几天,我们和老莫都联系不上,他也不跟我们联系,手机不是忙音就是不接。我们还到话剧团找过他。我们透过残破的玻璃,向话剧团仓库里张望。偌大的仓库堆满了箱箱柜柜,各种道具也都乱七八糟随间摆放。在一个角落里,我们看到了那张床——也是道具。那儿就是老莫的家。当然,家里没有老莫的影子,在他床上,只有几只老鼠在找方便面的残渣吃。周老板的女朋友小刘有点变了声地说,不会出事吧。小刘说,老鼠会吃了他的。我说,不会。王俊也说不会,王俊说他肉里都是酒精,老鼠才不稀罕了。后来,王俊果断地说,我们到沙河口小鸡店去找他!

沙河口小鸡店的小草鸡还是那么鲜美,可并没有老莫的影子,连陆荣荣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们慢慢地啃着小草鸡,喝着啤酒,期待着奇迹的出现。最着急的是周老板的女朋友小刘,这个医院的小护士一心想看看美丽的塔利娅的芳容,看看她是如何打动老莫的。但是最终还是让小刘失望了。我问那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怎么就你们在忙?你们在忙?你家女儿呢?四十岁左右的女人面露得意之情。她说,你是说我家小陆荣荣啊,她练琵琶了。我说,她不是不念书了吗?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说,她们姐妹俩不学好,尽给我添乱,我就把她俩拉下来开小饭店玩了。她的话让王俊感兴趣,开饭店就开饭店,怎么会说是玩呢。我是从王俊的脸上看出他的疑虑的,我代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说,她家先生搞建筑,是大老板,现在手里有上千万的工程正在干,不缺钱的。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说,这小兄弟猜对了。我说,你家陆荣荣学琵琶去啦?这孩子真上进。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说,你说谁是孩子,你不能乱说啊,看你也不大点岁数,还是只小草鸡吧?我家陆荣荣要叫你大哥的。我想起我那天做节目时接到的热线,毫无疑问,那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女孩就是陆荣荣了。我说,你不是不让她学琵琶吗?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说,那是她不学好,再在那学校待下去会出事的。又说,其实她学琵琶我是不反对的,这不是,来了个老师,是市里剧团的,我让他在家里教她俩琵琶了。我们都知道,那个市剧团的老师,就是老莫了。老莫现在幸福死了,他收了两个女学生,关键是,他的塔利娅也在身边了。我们心就放下了。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细心的读者也发现了,和陆荣荣一起学琵琶的,还有一个女孩是谁呢?我问四十岁左右的女人,陆荣荣还有一个妹妹吧?她说,不,是姐姐,她俩是双子。双子就是双胞胎。周老板的女朋友终于找到插话的机会了,她说,那她俩是不是很像?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得意地说,那当然,站到一起你们都分不出来。

至此,所有问题都应刃而解。唯一让周老板的女朋友小刘遗憾的是,她没有目睹陆荣荣的美貌,甚至连她的双胞胎姐姐都没有见到。

沙河口小鸡店我们还常来。有时候我和王俊来,有时候我和周老板来,有时候我和周老板和他女朋友小刘一起来,有时候我们四个人一起来,我和别的朋友也来过。总之,我们来沙河口小鸡店,已经不仅仅是为了吃小草鸡了。我们还关心老莫。但是,无一例外的,我们都没有见到老莫,也没有见到陆荣荣。有一次,我们在沙河口小鸡店看到了老莫的破奔驰,我们惊喜异常,我看到,小刘的脸都兴奋得红了。但是很失望,依然没有老莫和陆荣荣。更让我们失望的是,老莫的奔驰车易人了。我们再打老莫的手机,老莫的手机已经停机。我们最后一次看到老莫是在开心火锅城,我们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是偶然一次打通了他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我现在很忙,已经没时间跟你们玩了,不过快了,我们很快就能在一起喝啤酒了。在打电话的时候,我听到电话里传来琵琶声,好像是《十面埋伏》。这说明,老莫是一个敬业的老师。

没想到,我们后来得到老莫的消息,竟然是从周老板的女朋友小刘那里。是老莫主动到医院里找小刘的。老莫的身后还带着一个女孩。用小刘的话说,她一下认定那就是陆荣荣了。她真是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孩,无论长相还是身段都无可挑剔。小刘说,老莫让我帮忙给陆荣荣做人流的。

这件事情,放在别人身上,我们都无所谓。但是放在老莫身上,无论在过去还是现在我们都不能容忍。他是一个崇尚艺术、崇尚美的家伙,他怎么干都可以,他怎么能让一个美貌女孩流产呢?周老板愤愤不平地说。但是,更让周老板愤怒的是,老莫在短短六个月的时间里,竟让陆荣荣人流了三次。在六个月里让一个女孩三次怀孕,简直不是人干的事情。我们就对小刘说,如果老莫再带陆荣荣去做第四次人流,你告诉我们,看我们不去把他揍扁!

然而,我们没有机会把老莫揍扁了,老莫再一次从我们视野里消失了。算起来,我已经大半年没有看到老莫了。老莫的那把大胡子,他的披肩长发,一度是我们非常熟悉的风景。他那辆破旧的大奔驰,曾经载着我们在市区的各条干道上奔驰。他也曾坐在我们电台的直播室里,面对无数听众侃侃而谈。所有这些,都成记忆了。我们找遍了全城,我们打听所有认识他的人,都不知道他的下落了。

到了来年春天,在我差不多都要把老莫忘了的时候,周老板,风度翩翩的周老板,非常落魄地对我说,老陈,你带我去喝酒吧,我都好久没喝酒了。接下来他才告诉我,他生意做砸了,现在无家可归。我说小刘呢?他唉声叹气,说,就连夫妻,都像同林鸟,大难来了各自飞,何况女朋友?小刘和一个驯马师好上了。真是世事无常啊,想起周老板和小刘,这对让人羡慕的帅哥靓妹,当初是多么的亲密,天天形影不离。安静的小刘,跟着我们到处玩玩,出入大小饭店、酒吧、茶楼、歌厅、露天温泉,她除了喜欢摸奖,也实在没有别的什么爱好啊。我们都以为他们的琴瑟和鸣是我们的榜样。可是一眨眼,和一个驯马师好上了,而且只知道好上,并不知她今日嫁于谁家了。

我们打的,来到了沙河口小鸡店。我们没有过收费站,就在废工厂的院子里下车了。一下车,我们就闻到飘荡在空气中的鸡香味。有服务员领着我们来到一个包间。包间上还悬挂一个油漆斑驳的小牌子,上面写着书记室。沙河口小鸡店的老板实在牛,还是沿袭过去的老房子,根本不去重新装修。隔着我们书记室,依次是,厂长室,工会,团委,妇联。过去的各间办公室里,现在都坐满了吃小草鸡的客人。我和周老板只两个人,我们临窗而坐,视线之内是云雾缥缈的云台山,山上许多人家都散养着大群的小草鸡。

我们面前摆上一盆热气腾腾的小草鸡了。周老板说,老陈,喝。周老板的口气,就像他请我一样。我们喝着啤酒,聊着过去的许多人和事。我们自然就聊到了老莫,还有沙河口小鸡店的陆荣荣。王俊回上海去了——那是他的老家。我们过去的朋友,如今只有我和落魄的周老板了。

我们喝了十几瓶啤酒,就有服务员来跟我们说,你们是第一次来沙河口小鸡店吧?老板要来敬酒。

周老板酒意很浓地说,谁说我们第一次来?我们……

我打断周老板的话。我说,是啊,我们是第一次来,让你们老板过来吧。

老板来了,让我们大吃一惊的是,她竟然是陆荣荣。我惊讶的有点不知所措。我看到周老板也张大了嘴巴。

陆荣荣好像不认识我们似的,她笑容可掬地端着半杯啤酒,说,欢迎光临,希望多提意见。

我说,你……不认识我们啦?在收费站那边的小鸡店,你……想想看?那个老莫,我是老陈啊……

我看到陆荣荣收敛了笑容,她甚至还皱了下眉尖想了想。显然,她不愿意提起令她难忘的往事,大约也不想提起老莫吧。

我说,你是不是学过琵琶?

陆荣荣真的很生气了。她说,你才学琵琶了。

你不认识老莫?

你才认识老莫了。你怎么骂人?

这几句话,完全不是一个开饭店的老板的做派啊。我纳闷了,只好试探着说,你不是陆荣荣?

你才是陆荣荣了。也许,她觉得,用这种口气说话,是对客人的不礼貌吧,终于改口说,陆荣荣是我妹妹。我叫陆芳芳。对不起了朋友,你们慢用啊,再见!

我想起来了,这是双胞胎姐妹。我记得那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说过,她把两个女儿分在收费站两边的店里了。没想到,姐姐陆芳芳荣任了老板。那么陆荣荣呢?是不是也在收费站那边的小鸡店当老板?我问服务员。服务员讳莫如深地说不知道。我想从这儿了解有关老莫和陆荣荣的消息。但是你知道,我是一无所获。

又过了一年多,时光已经流到2002年春天了,我陪新婚不久的妻子从时代超市出来,在路边我意外地看到了老莫。

老莫穿着一身整齐的新四军军服,腰上扎着皮带,腿上打着绑腿,一枝手枪斜挎在肩上,身后还背着一枝三八步枪。这些都是话剧团的道具,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见到老莫我百感交集。我对我妻子说,芳芳,你看。陆芳芳说,疯子。我说,你仔细看,那是谁。陆芳芳又看了一眼,说,他疯了活该,我妹妹就死在他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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