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雪妹到半夜还没有睡着。她把眼睛闭得很疼了,还是不能入睡。这种情况,只有在她下岗的那年才出现过。
乔雪妹的身边躺着丈夫。她丈夫的鼾声已经很均匀很响亮了。
乔雪妹又翻了一个身。她把手搭在丈夫的身上。她想把丈夫弄醒。可她实在有点不忍心,明早五点钟,他就要去食品站拿肉了。明天是星期六,买菜人多,猪肉销售量就大,要拿两头猪,虽然是三轮车,可来回几里路还是很辛苦的。况且,丈夫的鼾声多喜人啊。乔雪妹都是在丈夫的鼾声中进入梦乡的。丈夫的鼾声就像小夜曲,悠悠扬扬催人入眠。但是,她还是想把丈夫弄醒,这件事对于她来说,真的是太重要了。她最初接到通知,激动得心跳仿佛停跳了几下。都八年了,她由一个大姑娘,成了小媳妇。如今,女儿都上学了,她和丈夫在菜市场已经打拼出一片天地了。每天,丈夫在前台卖肉,她在后台操作绞肉机,给客户绞肉丝切肉片,钞票就是这样赚来的,日子也就是这样过去的。乔雪妹从来不去多考虑什么,她觉得生活就是这样的,有事情做,有钱赚,你还能要求怎么样呢?所以她吃饭是香啊,睡觉是香啊,就连日子也是香喷喷的。
乔雪妹不知是第几回翻身了。她心里就像她熟悉的绞肉机在不停地绞,把她心都绞成肉丝那样又碎又乱了。
乔雪妹把床头灯打开,悄悄起床,悄悄拿出牛皮纸信封。
雪妹,你有什么事,到现在还不睡!
丈夫王一民说话了。丈夫王一民是在均匀的鼾声中说话的。王一民的突然说话把乔雪妹吓了一跳。乔雪妹手里的牛皮纸信封掉到了地上。
妈呀一民,你想把我吓死啊。你不是睡跟死猪一样吗?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你不是正打着呼噜呀?
你翻身打滚的,我能睡着呀。那是什么,拿来我看看。王一民已经坐到床沿上了。王一民说,我睡着了都睁着眼,你别想在我跟前捣鬼!拿来!
看你脸冷跟白皮一样,凶什么凶啊,你以为是情书啊。乔雪妹把牛皮纸信封捡起来,她把信封抱在怀里,突然就哭了。乔雪妹抽着鼻子,说,一民,厂里通知我去上班。乔雪妹用手背抹着泪,很认真地哭着。
王一民看罢牛皮纸信封里的通知,哈哈大笑了。王一民揽过乔雪妹,说,雪妹,就为这事啊,真是笑死我了。你下岗都几年啦,算算看。
乔雪妹哭着,嘴张一下,没说出来,眼泪涌得更凶了。
我帮你算。
乔雪妹在喉咙里说,算什么啊,八年。
八年,日本鬼子都被赶出中国了,哎呀,咱雪妹,也终于熬出了头,等来了上班的通知。好吧,我王一民也正式通知你,不去上班。
乔雪妹趴在王一民肩上。乔雪妹已经不哭了,可眼泪还在脸上。乔雪妹说,一民,我想去上班。
王一民睁大着眼,像不认识她似的。
一民,我想去上班。乔雪妹说,那年,是厂里停产,我才下岗的。我不是干不好才下岗的,我是好工人,他们都这样说。
王一民说,你有毛病啊,咱这日子有滋有味,你是缺钱还是缺穿?这厂里也真是的,停产都八年了,还来添乱。
一民,你不能这样说,你要这样说,我就生气了。
好吧,我不说,可你也别再提上班。王一民朝床上一躺,说,都三点多了,我再眯一觉,别忘了喊我去拿货。
王一民话一完,鼾声就响起来了。
王一民把卖剩下来的一块肋条肉扔到冰柜里,把尖刀砍刀还有钱箱都放到冰柜上。王一民身高体壮,说话像打呼噜一样嗡嗡响,干活也是三下五除二地干净利落。王一民把三轮车上的东西收拾好了,这才说,雪妹,你今天是怎么回事?要不是我发现的早,那张一百块的假钱,就让你给收下来了,咱今天就白干了。还有那个尖嘴女人,我看她就不地道,你多找她一块钱她伸手就拿住了,一点也不脸红。雪妹啊,你连这个账都算不上来,你真该去上班了。来,趁现在没事,好好算算,十四块五毛钱的肉,人家给你一张二十块钱的票子,是找五块五还是六块五?王一民没听到回话声,在屋里扫了一眼,也没看到乔雪妹。王一民喊道,雪妹,雪妹。王一民到卧室里,电视机前没有乔雪妹。王一民又到小院子里,还是没有她的影子。王一民自己对自己说,刚刚还跟着我回家的,一转眼就不见了。
要是往日,王一民就洗把脸看电视了,可今天,他要去找找乔雪妹,再教她一遍怎么算账。王一民觉得乔雪妹脑子有时候不好使,简单的账也会算错。
王一民走出家门,五十米以外的小巷口,黄黄的路灯下,他看到乔雪妹坐在石凳上。
乔雪妹一只手顶着下巴,看着小巷上的天空。乔雪妹的姿势有点怪异。
王一民走过去,说,雪妹,你在这里发什么呆,喂蚊子啊。
乔雪妹不说话,跟着王一民回家。
王一民在路上说,要算账回家算,我看你是应该好好学学算账了。你怎么不说话?我也没怪你什么,错就错了,我这么聪明人还会算错账呢,别当心思啊……好了好了,不说了,回家做饭吃!
乔雪妹回家也没有做饭。她坐在电视机前继续发呆。
王一民说,你要不想做饭就算了,我上街去吃小武凉皮,要不要我给你带一份?
乔雪妹还是没有说话。
王一民看乔雪妹脸色真的不好看,就自己出去了。
王一民吃完凉皮,回到家看乔雪妹还是坐在那里发呆。王一民就有点吃惊了。王一民说,你是怎么啦?哪儿不舒服?
乔雪妹说,我好好的。
王一民说,我看你不像是好好的。
乔雪妹说,王一民,我真的想上班。
王一民松一口气,你是为这个啊,真是的,上班能拿几个钱?还要受这个管看那个脸的,哪有咱自己干自在。
乔雪妹说,王一民,我想去看看她们。
谁?和你一起下岗的那些人?你还以为她们都是你啊?还不知能有几个人去呢。
乔雪妹说,王一民,我想看看那些机器。
真有意思,机器有什么看头,冷冰冰的,还不知道锈成什么样子了。
乔雪妹说,王一民,我想听听咱们厂机器的声音。
毛病啊,轰轰隆隆的,吵死了,倒贴钱我都不去听。
乔雪妹说,王一民,我都八年没到厂里去了。
这算什么,你不是活得有滋味有味嘛。
乔雪妹说,王一民,我想去看看,就是想……看看。
王一民有点生气了。王一民一生气就有点不讲理。王一民大声说,你去上班,我一个人卖肉啊,我一个人怎么卖?啊?我看你有意想叫这个家散伙!
乔雪妹不跟他发火。乔雪妹依然温情地说,一民,我也不是想去上班,不接那个通知,我想都没想过。可是一接到通知,我心里就乱了。我十八岁到厂里,二十三岁下岗,下岗就跟你结婚,然后咱就一起卖肉,过日子,就这么简简单单。
你是不是说,你不下岗就不跟我结婚啦?八年前你就这样说过,你以为你那个厂是做金条的啊。八年前我不就对你说啦,你在厂里下岗,在我这里上岗。
不是不是,一民你想歪了,我是说,我一辈子就在一个厂干过工人,好歹也是上过班的人……一民啊,我也说不清楚,我心里乱死了,我是真的想到厂里去看看啊。乔雪妹忍不住,又哭了。
王一民脾气大,火气大,可他最不能看乔雪妹哭。当初乔雪妹下岗,一个人在家发呆,王一民对她说,雪妹,嫁给我吧。乔雪妹就哭了。乔雪妹一哭,王一民心就软了,发誓要让乔雪妹过上舒心日子。这一回,王一民的火气被乔雪妹的哭声中和掉了,口气软了下来,说,我不管你了,你要去上班,你就去上吧,可毛毛怎么办?
毛毛是他们的女儿,上一年级。因为上学方便,平时都吃住在她外婆家。乔雪妹显然早就想好了。乔雪妹说,毛毛平时也不在咱们身边,星期天带她来家玩玩就是了。再说,厂里离她学校又近,离我妈家也近,比现在还方便哩。
乔雪妹的厂叫塑料三厂,是区办企业,在一条僻静的小街上。乔雪妹穿上她最漂亮的衣服,骑一辆踏板摩托车,早早就来到了厂里。一进厂门,乔雪妹就看到厂办门前有好多人,大约都是接到通知来上班的工人。乔雪妹支好摩托车,陈露露和白桦就围上来了。她两人是乔雪妹一个班组的,又是最要好的朋友。陈露露当年在厂里最漂亮,白桦身材最美,而乔雪妹被公认为又有身材又漂亮的厂花。陈露露和白桦已经不像小姑娘时候叽叽喳喳了。陈露露拉着乔雪妹的右手,白桦拉着乔雪妹的左手,三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执手相看,她们眼里都有闪烁的泪花。终于,陈露露说话了。陈露露说,雪妹,听说你卖猪肉,发财了,我们都以为你不来了呢。白桦也说,都八年了,你一点没变,还那样漂亮啊。你瞧我,胖成什么了。乔雪妹说,你吃什么好东西啊,胖成这样?当初那小蛮腰哪去啦?你老公不会也是卖肉的吧。三个女人这才大笑起来。白桦说,我老公要是卖肉的就好了,他是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做的东西,下岗了,在家专业打麻将,靠我做保姆吃饭,我当初算瞎眼了。三个女人说了阵男人孩子的闲话,这才扯到上班的事上来。乔雪妹说,我把上班的通知都带来了。白桦说,我也带来了。陈露露说,可不是,我一直就揣在身上。于是三个女人从不同的包里拿出牛皮纸信封,她们上班的通知就整齐地装在信封里。乔雪妹说,厂长不知是什么模样。白桦说,模样不模样我们不管,只要有活干,有工资发,就是好厂长。陈露露说,听说是研究生,不到三十岁。三个女人的话里,充满了对工厂的满心希望。
九点整,开会了,厂长果然是个年轻人,自我介绍姓刘,自谦让大家以后叫他小刘就行了。刘厂长做了一番很有煽动性的动员,又分配了工人的岗位,任命了班组长。最后,刘厂长宣布,明天正式开机,希望大家共同努力,振兴塑料三厂。
动员会结束后,许多工人都没有走,他们都到自己的岗位上看看。让乔雪妹、陈露露、白桦开心的是,她们三人又分在了一个班。乔雪妹抚摸着机器,脸上红红的。八年没有见到机器了,就像分别八年的亲人一样。她在心里说,我们的厂,停产了八年,我还是回来了。乔雪妹鼻子酸酸的,她想哭。她看一眼陈露露,陈露露咬着唇,已经泪流满面了。白桦抱着陈露露的肩。白桦说,陈露露,你哭什么呀,你不要哭啊,我们好好工作啊。陈露露说,我不哭,我们齐心协力,好好工作。白桦说,可你还在哭,陈露露,你一哭,我也要哭了。白桦说着,就泣不成声了。乔雪妹忍了好久的泪也就涌了出来。
中午是在厂里吃的饭。晚上一下班,乔雪妹就赶到菜市场,看丈夫忙割肉忙收钱,应付也很自如,乔雪妹就没准备去帮他。乔雪妹想,反正你以后要一个人干的。但她还是走上去,说,王一民,我回家做饭啊。
王一民手上忙事,没有理她。
乔雪妹就说,鬼样。
乔雪妹切一块猪肝,本来想在切肉机里切成片的,但她犹豫一下,说,还是我回家切吧,手工切的肝,做出菜来,香啊。
晚饭时,王一民喝一杯白酒,然后就呼呼大睡了。
乔雪妹这天开心,可以说一直处在亢奋的情绪里,很想和丈夫亲热,可他的鼾声像雷一样滚过。乔雪妹便心疼地说,这个死猪,真的累了。
可是半夜里,王一民却把她推醒了,然后,王一民说,我要找一个帮工。
乔雪妹说,你一个人不是忙过来么?
王一民说,鬼啊,想把我累死不是?
乔雪妹说,那你找吧。
乔雪妹又说,你找男的还是女的?
王一民说,不一定,看吧,能干活就行。
第二天晚上,乔雪妹再路过菜市场时,王一民的身后,在乔雪妹用了好几年的绞肉机前,就有一个小姑娘了。乔雪妹看这个姑娘穿很土气的衣服,模样也丑,心就放下了。
乔雪妹没有急着回家做晚饭,而是帮王一民忙了一会。实际上,她是在观察这个小姑娘。小姑娘十八九岁的样子,乡下人,手脚还利索,嘴也甜,阿姨长阿姨短的,特别亲。乔雪妹也跟她闲聊几句,知道她姓张,名字叫小桃,她父母都是菜农,她还有一个姐叫小梅,在职大念书,马上就毕业了。乔雪妹问她为什么不去念书。她说学习不好。她说她爸说了,这么笨,还不如来家种菜。她说她不想种菜,就来打工了。乔雪妹觉得,这孩子还算诚实,连自己笨,连学习不好都说了,要换别人,会说自己不想念书,而不去说学习不好。乡下孩子就是实在,乔雪妹说,小桃,你以后就不要叫我阿姨了,就叫我乔姐吧。小桃就欢欢喜喜答应了,还脆脆地叫她一声乔姐。乔雪妹一高兴,就说,有空到我家包饺子吃,把你姐也叫来玩。
没过几天,小桃的姐姐小梅,就真的来玩了。过后又连着来玩过几次,也不过就在肉摊前站站。小梅和妹妹不一样,不爱讲话,腼腼腆腆的样子,一笑就露出两颗小虎牙。乔雪妹对姐妹俩都喜欢。而王一民却缺少人情味地说,你跟她们啰嗦什么!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乔雪妹在家剁肉馅包饺子。乔雪妹说,我说好让小桃来家里包饺子吃的,一次也没让人家来过。口气里,有点内疚。
王一民说,还是少跟这些人啰嗦吧。
人家不是帮咱干活嘛。
那也要分得明白啊。顿一顿,王一民又说,雪妹,你不要再去上班了,还是回来跟我卖肉。我觉得吧,有你在我身边,踏实。
乔雪妹说,厂里接了不少单子,客户要货紧,我们下个月就要加班了,我哪能这时候当逃兵啊。
王一民脸上冷冷的,心里明显的不痛快。
又过几天,王一民说,雪妹,我还是想你回来。
乔雪妹就说,是不是那个小桃不想干啦?
王一民说,不是,小桃干活还行。
我就是觉得,你这个班上不上也没意思。你想想,你去上班,说是能拿一千五六百块钱一个月,可我请小桃帮忙,也要开一千块钱给她,这笔账你算没算过,实际上你只拿五百块钱一个月。一个月才拿五百多块钱,你算笔账看看,多没意思。
乔雪妹觉得王一民的话有道理。可她还是觉得上班好,那是厂啊,自己的工厂呢。刘厂长不是说过,爱厂如爱家吗。刘厂长还说,今天不努力工作,明天就要努力找工作。刘厂长的话真是对极了。这么说,你就知道了,乔雪妹是多么爱她的工厂啊。她看到机器,听到机器的声音,都很亲的。乔雪妹就对王一民说,上班还不到一个月,哪能不去呢,上班跟咱卖肉不一样,想不来就不来。上班了,就得有上班的样子。
实际上,自从上班那天起,乔雪妹就没有想到会不干。她是真的把厂里的事当成自家的事的。不一样的是,自家的事她说了算,厂里的事是厂长说了算。
王一民说,我看,你那个厂迟早也不行。你们那个刘厂长,我见过,常到对面的第一楼喝酒,都是一大帮子人。什么样的厂能经得住喝?你们又是小厂,要不了几天,会让厂长喝倒的,你迟早还得下岗。
乔雪妹说,厂里来客户,要应酬,该喝不喝也不行。
王一民说,话是这么说,可喝一顿千把块,是你一个月工资啊,那还是纯利润,一天喝两顿,这笔账你算算看。
乔雪妹说,就你会算账,以前天天叫我算这个算那个,现在又替我们厂里算了,就跟我们厂里没有会计一样,就跟我们会计不会算账一样。
王一民说,你们厂里有会计,肯定会算账。可我跟你算这个账,我是有道理的。
你有鬼道理啊,你以后不要再跟我算账了!
厂里的形势真是越来越好了,新招了工人,改成两班制,还经常加班。照这样,这个月要拿不少奖金的。上个月,就是上班第一个月,乔雪妹就拿了一千五百多块钱,还有五十块钱奖金和二十块钱加班费,工人们都说,这个月,要比上个月多拿好几百。厂里的姐妹们都是劲头十足的。
可是,厂里的形势一片大好,乔雪妹家里却出事了。王一民要跟她离婚。
那天,是周末,她第二天正好是调休,就回母亲那儿把毛毛带回家了。王一民那天对女儿特别亲,跟毛毛说了不少话。乔雪妹脸上喜洋洋的,告诉王一民厂里的事情,说上海,还有杭州的客户,都在厂里等货,单子都排到下个月,销售科的人都不敢在厂里露头了。
那天晚上,王一民和毛毛玩了好长一阵,问毛毛暑假作业写没写好,问毛毛和哪个同学要好,还讲毛毛小时候的笑话,拿毛毛小时候的照片给毛毛看。直到很晚,毛毛才爬到她的小床上睡觉了。
乔雪妹那天并没有发现王一民的反常,她预备好了要和王一民好好亲热一番。为此,她还用新买的沐浴露洗了澡,她自己都闻到身上散发出的青草的香味了。可是王一民却冷冷的。后来,王一民就冒出了那句话。王一民说,雪妹,我们离婚吧。
乔雪妹说,死一边去吧,说什么离婚。乔雪妹以为王一民跟她说着玩玩的。
王一民说,我不是跟你说着玩的,我就是想离婚,我都想好了,这日子越过越没意思。
乔雪妹把灯开了,支起身子,说,你没有毛病吧?乔雪妹的乳房搭在王一民的肩膀上,王一民用手推一推,就像推掉不相干人的一只胳膊。
王一民说,我天天都累死了,想个帮手都没有。
不是有小桃。
你老提小桃干什么?她又不是自家人,那能一样?
好啊,你是不是外边有人啦?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乔雪妹重重地躺下,说,我不离!
你不离我离。
那你一个人离吧。
乔雪妹穿衣服。乔雪妹不声不响地把衣服穿好了。
王一民说,你干什么?你现在不要走,跟你商量事情你走干什么?
乔雪妹不说话,她收拾一点东西,到毛毛的屋里睡了,第二天麻麻亮,就带着毛毛回娘家了。
后来,乔雪妹想想,要不是自己脾气倔,要是那天不冒冒失失就走,要是能软一点跟王一民好好商量商量,多沟通沟通,也许就不会离婚了。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她和王一民离了。快刀斩乱麻似的,说离就离了。
现在是秋天里,深秋了,乔雪妹和陈露露,还有白桦,去桃花涧玩。桃花涧在城郊的山上,涧沟里常年都有水在流。这是未开发的景区,很少有人光顾这里。三个女人叽叽喳喳蹦蹦跳跳,就像孩子一样在山沟里大喊大叫。陈露露跑在最前面,她要去找桃花女,民间传说,谁要是先看到桃花女,在她身上摸一摸,来年会交桃花运。陈露露一心想交桃花运,可惜她遇到的男人都很坏。这是她自己说的。白桦就让她去找刘厂长。白桦说刘厂长有学问,又年轻,又是厂长,你把他勾上手,我们姐妹都有好日子过。陈露露说,你以为我不能啊。白桦说,你又不是款婆,他要傍你?人家身边的美眉还不知有多少呢?我们又没钱资助你。陈露露说,这倒也是。陈露露就盯着白桦看。白桦说,你看我干什么,我腰有水桶粗,勾不到人的。陈露露说,刘厂长会喜欢的。白桦被逗得大笑起来,说喜欢水桶腰啊,那他眼光有问题了哈哈哈!
陈露露和白桦的话,乔雪妹听了心里很难受。自从离婚以后,她就不能听别人谈男人女人的事。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谈,仿佛连听的资格都没有了。陈露露和白桦才不管她的感受了。陈露露说,乔雪妹你快点啊,白桦你快点啊。白桦说,爬不上去了,我累死了,是你要交桃花运,我不去跟你抢,要抢也是乔雪妹。陈露露说,我才不自私了,我要把桃花运留给乔雪妹。乔雪妹,我等等你啊……差不多到了,桃花女就在这一带,我来过的。
陈露露站在一块岩石上,她在山涧的四周观望。乔雪妹站到她跟前,说,你乱说什么啊,我就这样过一辈子。在岩石下面的白桦听到了,大声说,不行,你要找一个好男人,气死那个杀猪匠。乔雪妹真的不愿意说这些。王一民又结婚了,就在不久前。新娘是小桃的姐姐小梅,那个职大毕业的大专生。白桦说,大专生算什么,大专生是狗屎!乔雪妹,你不找一个研究生,起码也要找一个本科毕业的。陈露露说,乔雪妹,真的,你瞧你身体一点也没变形,找个大学生没问题。乔雪妹说,你们都要干什么啊,再说我就回去啦?陈露露说,好了好了,不说了,爬山!
陈露露突然大叫一声,看,桃花女!
白桦一下瘫在地上,哎哟妈呀,原来到了,省得我再爬了。陈露露扭着屁股,三下两下就窜到那块奇妙的石头边。这块石头确实有点怪,有点像人形,还有点像猴子。但说是桃花女,似乎有点言过其实。
白桦又开始大叫了,陈露露,你别动!
陈露露说,蠢样,我不知道呀。乔雪妹,上来呀。
乔雪妹知道她俩是什么意思。但她说,上去干什么啊,看看就行了。
不行,要来亲手摸一摸。
乔雪妹就说,好好好,要是交不了桃花运,我把你们两个撕撕吃掉。
下山的路上,陈露露和白桦一唱一和,少不了又骂了一通王一民,顺便把小梅也骂了。说年纪轻轻的,又是大专生,就稀罕一个卖猪肉的,这世道真是怪了。又说都是小桃作的怪,那个小丫头人丑鬼大,说不定和王一民也有一腿。这王一民也真有艳福,老婆小姨子一起办了。乔雪妹说,你们乱说什么啊。陈露露和白桦就一起骂她。陈露露说,都这样了,还护着他,要是我,拿杀猪刀把他捅了才解恨!白桦说,捅了便宜他了,让他断子绝孙才好!乔雪妹也被惹笑了。乔雪妹又忧虑地说,以前听说,这桃花女,男人摸才有用哩。陈露露说,一样一样。白桦也说,男女都一样。然后,她们又说厂里的事情。最忧虑的还是乔雪妹。她说,你们发现没有,这几天,来厂里拉货的汽车少多了。白桦说,你操什么心,你又不是厂长。乔雪妹说,这笔账我算过,以前,一天至少来三辆汽车,都是大吨位的。现在是三天才来一辆汽车,还是小吨位的。陈露露说,你算什么账,你又不是厂里的会计。乔雪妹说,我真的算过了……乔雪妹的话没有说完,打住了,她心里突然的难受起来,觉得怎么把王一民的口头禅给学来啦。
乔雪妹的担心还是有道理的,厂里的形势每况愈下,仓库、车间都堆满了产品。厂长也愁眉苦脸的,使出了浑身解数,天天不是抱着电话找老客户,就是往区里跑寻求帮助。
终于有一天,厂里停产了。虽说是暂的,但是乔雪妹的心头还是堆积了一层厚厚的阴云,有一种不祥的预兆。
工人们都回家去了。厂长宣布停工待产,每月只发五百块钱生活费,而且也只发三个月的。
乔雪妹带着女儿,住在父母那边腾出来的一间平房里,等着厂里通知去上班。可是冬天等过去了,明媚的春天也如期来临了,厂里依然没有恢复生产。有一阵子,乔雪妹不放心,以为是人家忘了没通知她,就一个人悄悄来到厂门口,向厂里张望几眼。厂里静悄悄的,门上已经上了把大锁,一点没有恢复生产的迹象。即便是这样,乔雪妹对厂里还是抱有很大希望。她觉得这么好的一个厂,上班是迟早的事。但是,不好的消息不断地传来,先是说刘厂长接受不少好处费,压低了出厂价。为了减少成本,只好用劣质原料,致使产品质量下降,最后导致产品滞销、积压。后来又说,厂里每个月的招待费十多万,工厂被吃倒了。还有什么什么,所有的问题都集中在厂长身上,似乎厂里现在的这个样子,就是厂长一个人的事。乔雪妹在这些风言风语中,也有点沉不住气了。乔雪妹开始想想自己的出路。这时候,她自然就想到了从前的生活,想到了前夫王一民,觉得这个人确实是不坏的。可是,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王一民已经结婚了。他还在那儿卖肉。她远远地望过他,看他还是在利利索索地做事,大概算账也是仔仔细细的吧。那个大专生小梅不知是做什么工作的,在绞肉机旁边绞肉的,还是那个小桃。后来她听说了,小梅在一家电脑公司做文秘工作,还挺着一个大肚子。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这些,乔雪妹心里就有点隐隐地疼。乔雪妹就再也不到那个菜市场买菜了。
终于还是没有上班的消息,乔雪妹在家里也闲得无聊了。有一天,她在人民广场那儿看到了白桦。白桦正在卖豆浆。豆浆豆浆热豆浆,喝了美容又健康。这不是白桦喊的,这是白桦放在车筐里的喇叭喊的。白桦从保温箱里拿出一杯豆浆,请乔雪妹喝。乔雪妹不喝。乔雪妹说,我还以为你又去做保姆了。白桦说,卖豆浆也不错,一杯能赚一毛五。白桦说,你呢?在家干点什么?乔雪妹说,还没。乔雪妹说,我以为厂里很快就会上班的。白桦说,别做美梦了,厂长都被抓起来了。乔雪妹说,不是说厂长到轻工公司当副总了么?白桦说,谁知道啊,可能先去当了几天副总,最后还是被抓了。白桦又说,你知道陈露露干什么啦?乔雪妹说我不知道。白桦笑着,讳莫如深的样子,又不说了。乔雪妹说,陈露露干什么去啦?白桦说,你要是不知道,就当不知道算了。乔雪妹说,你这个人,说半截话。白桦说,乔雪妹,你应该再到菜市场去卖肉。乔雪妹说,我不想看到王一民。白桦说,你不能到别的菜市场啊。乔雪妹嗫嚅着,我怕我不会算账,我笨……我都快笨死了,上上班还差不多。白桦说,哪有那么多班上,还是自己想点办法吧。白桦又说,乔雪妹你最亏了,要不是去上那几个月班,你和王一民还是好好的。乔雪妹说,说这些干什么啊,这都是命……乔雪妹心里一软,鼻子就酸了,眼睛也红了。白桦看到了,就说,算了算了,都是我们命不好,我家那个还是不知死活,天天赖在麻将桌上。
在乔雪妹和白桦说话的时候,白桦车筐里的小喇叭还在不停地喊,豆浆豆浆热豆浆,喝了美容又健康。这期间,白桦卖了三杯豆浆,收了一块五毛钱,净赚了四毛五。乔雪妹把她算得好好的。乔雪妹说,白桦你去忙吧,我到那边人民菜场去转转。白桦说,对啊,去看看,有合适和摊位租一个,你卖过猪肉,熟悉那行当。白桦说这话时,乔雪妹已经走进人群了,谁知道她听没听到白桦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