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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饭友
作者:陈武 时间:2020-02-14 04:45 字数:10633 字

二十多年后,我见到老莫的时候,他还是那个样子。我这里所说的那个样子,不是指他的性格脾气,而是说他的模样。他和二十多年前一样年轻,一样红光满面。

我和老莫经常在食堂见面。我已经不像年轻时那么年轻了,最显著的变化就是没有脾气了,而老莫依然像年轻时那么爱冲动,爱使性子。你没有见过二十多年前的老莫,那时候的老莫啊,是多么的风光,多么的不可一世。不过没有见过也不要紧,二十多年前的老莫和二十多年后的老莫,不要说你,就是我,也分不出前后有什么变化的。我对小蔡这么说。小蔡是我们共同的饭友,她大学刚毕业,小模小样,天天笑嘻嘻的,说话也细声细气,对什么都感到新鲜,一点也不像什么都懂的新新人类。小蔡把筷子含在嘴里,夸张地说,你们都认识二十多年啦?老天爷!老陈你有多大?看不出来啊!

现在,你知道了,老莫虽然是四十多岁的年龄(事实上,他已经五十岁了),却有着二十多岁的心脏。难道不是吗,只要他在食堂吃饭,小小的饭厅里,必定洋溢着欢声笑语。他精神抖擞,声若洪钟,妙语连珠,嘴里不停地发出嚓嚓的咬嚼声,连喝汤也是呼呼的,就像冬夜刮来的西北风。

我们正在吃一份鱼丸,毫无预兆的,老莫就轰轰大笑了。老莫嘴里的鱼丸在舌头上摇晃。老莫眼睛盯着小蔡,却对我说,老陈,我女儿被选进特长班了。我说,你女儿真不错,四年级就长了一米六五,将来一定能进国家女排。老莫放声大笑,差不多差不多,她现在是校队的主力二传。老莫接着又纠正道,我女儿不是一米六五,是一米六七,比小蔡要高半个头。小蔡,不好意思噢。昨天我刚把女儿量过了,一米六七。老陈,你记不记得吴荣?就是那个……吴荣啊?我说,吴荣我怎么不记得?是不是在上海的那个?老莫说是啊是啊,我女儿,和吴荣长相一模一样,就连身高都是一米六七。

老莫提到吴荣之后,再次放声大笑了。

请朋友们原谅,在大笑这一点上,老莫和二十多年前还是不一样的。正是老莫毫无节制地放声大笑,才让我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个老莫。想起二十多年前的老莫,我就在心里不由自主地感叹着。那时候老莫不喜欢大笑,连一般的微笑都很难见到。那时候的老莫啊,经常的行状是哭,放声大哭,就跟他现在放声大笑一样,毫无节制。

二十多年前,老莫的身份还不是晚报记者,老莫是话剧团的调音师,我们一起在机关管理局的食堂吃饭。能和老莫这样的艺术家相识,可以说是我食堂生活最大的收获。那时候的我也不是晚报记者,我是群艺馆创作员,年轻气盛,什么都敢写,相声、小品、歌词、故事、笑话、快板书、朦胧诗、对口词,还一口气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在我兼任群艺馆夜校老师的那段时间里,我甚至还迷上了音乐。我弹琵琶,弹吉他,吹小号,吹单簧管,拉二胡,拉小提琴,总之,群艺馆现有的中外乐器,我一样不落地都迷。在女馆长的指导下,我一度还迷上了作曲。我通宵达旦,挑灯夜战,忍受蚊虫的叮咬,写了十几部交响乐,对于肖邦、马赫、莫扎特、贝多芬、施特劳斯、西贝柳斯、肖斯塔科维奇等艺术大师,我崇拜他们,又对他们不屑一顾。在那些精力充沛的日子里,我把我那部近百万字的长篇小说全部谱上了曲。至今想来,真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如果在交响乐的伴奏下,由帕瓦罗蒂、多明弋、卡雷拉斯来演唱我那部长篇小说,真不知道会引起多大反响。当老莫得知我把小说谱曲以后,突然号啕大哭起来。老莫的号啕,让我不知所措。食堂里不止我一个人目睹了老莫的哭。午饭高峰期早就过了,剩下的几个饭友稀稀拉拉分布在几张桌子上,他们不约而同地向我们望过来。老莫并没有在乎他们的张望,依然嘹亮地哭着。老莫的眼泪就像泉涌一样,从脸上流下来,有一行泪已经流到他嘴里了,可他并没有顾及这些。我真不知道老莫为什么如此伤心,难道老莫的大哭和我有关?难道他认为我把小说谱成曲是贬低了音乐?我只好歉意地说,老莫,对不起,我不该让你伤心。老莫说,不,不关你的事。老莫说不关我的事,我心就放下了。我说,老莫啊,凡事要想开一些。我只能这样泛泛地安慰他。老莫说,你不懂,你陈巴乔根本不懂。老莫又呜呜两声,说,陈巴乔,你发现没有,吴荣,她已经三天没来吃饭了。老莫说完,站起来,随便地抹了把泪,摇摇晃晃就走了。在食堂门口,我听到老莫鬼一样地怪叫一声。

至此,老莫号啕大哭的原因已基本弄清,老莫是因为吴荣而哭。

你知道,在机关管理局的食堂里,是不缺美女的,她们一个个都像淑女一样安静地排队,小口吃菜,小声说话,老莫对她们都比较熟,并且按他的审美观点给她们逐一编了号。如果长相气质都差不多的,还像一台大戏的主演一样,给她们分A角B角,有时候还有C角。食堂吃饭人很多,走马灯一样轮换,所以号码错乱得连老莫自己都分不清了。有一天,我们一眼就发现了吴荣。当时没有人知道她叫吴荣,她悄悄地排在队伍里,悄悄地随着队伍向前移动。机关管理局的食堂有四个窗口,排八行队,吴荣就在我们相邻的队伍里。我用膝盖抵了下老莫的屁股,示意老莫注意一下吴荣。谁知这家伙看报纸入迷了。你知道,老莫虽然是话剧团的调音师,但对看书读报却特别有兴趣,在他身上的各个口袋里,都有书或者报纸。不过他很少在排队买饭时看报纸,一般情况下,他是一边排队,一边和就近的女孩说话。和就近的女孩说话,可以说是老莫的一大乐趣。但是今天真是怪了,队伍里突然多了一个美女,他却看起了报纸,好像他突然改变了脾气,对美女熟视无睹起来。恰巧这时候吴荣前面的那个女孩子跟老莫要了一张报纸看。那是个名叫珍珠的女孩,在老莫的心目中是七A,就是说在女孩子中,她排第七,还有一个女孩并列第七,于是她就是A角了。老莫跟我们解释过她排第七的原因,说她本来能排第五的,因为她脖子粗了一点,嗓音也粗了一点,只好屈居第七了。我发现珍珠已经盯着老莫的报纸好久了,她跟老莫要报纸,也许并不是喜欢看报纸,也许她只是想跟老莫套套近乎什么的。老莫是个怜香惜玉的家伙,他把手里的报纸全给了她。就在这时候,老莫发现珍珠身后的吴荣的。我发现老莫愣了下神,随即,老莫就镇定了。老莫把左手伸进怀里,又从怀里掏出另一份报纸。老莫就把这份报纸递过去,说,给你也看一份。吴荣笑一下,就很给面子地接过了报纸。老莫得意而从容地把右手伸进怀里,又一份报纸出来了。老莫这次没有把报纸送人,而是问,还有谁看?老莫说完,就自己打开报纸看了。接下来的情况,你知道了,老莫、珍珠、吴荣,坐在了一张桌子上吃饭了。因为借了人家的报纸,打了饭,是要把报纸还给老莫的。这就是老莫聪明过人的地方。

我们不得不钦佩老莫。这不,刚来的美女,就被他盯上了。统计局的小丁还狠狠地骂了他一句。

隔着几张桌子,我们看到老莫和珍珠和吴荣,一边吃饭一边说着什么。珍珠吃吃的笑声还不时地传过来。

她叫吴荣。后来,老莫跟我们严肃地说,口天吴,光荣的荣,矿大毕业,学金融。我问老莫,陆荣能排几号?老莫说,从现在开始,废除排号了。小丁问他为什么。老莫说,这还用问么?有了吴荣,排号还有什么意义?老莫又后悔莫及地说,以前真是笨啊,还给她们排什么号?分什么AB角?她们在吴荣面前……老莫说不下去了,痛苦地摇摇头。小丁说,我看吴荣也就是这么回事。老莫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听听?你良心都叫狗吃啦!你能说出这样的话,你还讲不讲良心!小丁用筷子指着老莫,有你这样说话的呀?我不过说着玩玩,跟我认什么真?老莫不依不饶,狠狠怒斥了小丁一通。小丁也不买他的账,两人纠缠了好长时间。老莫余怒未消,把饭碗往桌子上一掼,发表一通谬论。他嗓门很大,说话充满了辱骂和恐吓。不过我们已经习以为常。倒是邻桌的几个不相干的饭友,不安地向我们张望。小丁说,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计较,吴荣是仙女,行了吧。老莫说,不行,你话里有情绪,不是真心的。小丁苦笑着,求援地望着我。我说,吴荣……她的确很漂亮的,的确。

在老莫和小丁争吵不久后的晚上,我们在食堂排队吃晚饭,有人在津津乐道地讲着老莫的趣闻轶事,这时候,老莫扛着一把打气筒进来了。老莫把打气筒放在桌子上,排在了队伍的最后边。我们一时都没有多想老莫的打气筒,我还以为那不过是他新买的打气筒而已。但是吃完饭,我震惊了。我看到,老莫在食堂的门口,正给吴荣的自行车充气。吴荣站在一边,手里卷着报纸,那无疑是老莫的报纸。吴荣亭亭玉立地站在灯光里,温情地微笑着。这件事情让我们想了好久也议论了好久,究竟是吴荣的自行车需要充气,还是老莫要给吴荣的自行车充气。或者,老莫新买了打气筒,碰巧吴荣的自行车又需要充气。情况也可能是这样的,吴荣事先就和老莫打了招呼,要让他给她的自行车充气,老莫才去买一把打气筒的。究竟是哪一种可能,我们最后都没有得到落实。不过有一点是肯定了,他们不仅仅是局限于食堂的相处,他们说不定已经谈恋爱了。

老莫的号啕大哭,证实了我们的判断。

我在晚上来到了老莫的宿舍。老莫住在话剧团的仓库里,在一大堆破破烂烂的道具里,有一张道具床。老莫趴在床上,正在写一首诗。老莫说,巴乔,你看看我这首诗。我拿起老莫的几张纸,轻声念了几句。老莫对我干巴巴的念白非常气愤,他说,亏你还是写诗的,哪有这样念诗的,你听听,应该这样:

我取出一把打气筒

放在食堂的圆桌上

在春夜的清香中

仿佛一朵玉兰花

总有这样的玉兰花

来自童年的村庄上

芳香是永久的芳香

……

老莫的诗没有念完,就哭了。老莫很容易就哭,哭对老莫来说就是家常便饭。在那一段时间里,老莫的哭已经不让我感动也不让我吃惊了。老莫的哭就像自来水龙头,说来就来,而且一哭就不可遏制。老莫泪流满面地说,巴乔啊,吴荣都三天没来食堂吃饭了,三天啊!你知道她出什么事了吗?你肯定不知道,你怎么能知道呢,连我都不知道啊……巴乔,这个城市,这个城市完了……这个城市失去了吴荣……吴荣啊,她是不是和别人谈恋爱去啦?这不可能,不可能,巴乔,我说这不可能,这个城市有人能配上吴荣吗?你说,你说说看,算了,不要你说了,吴荣她不属于这个城市,我敢肯定,要不了多久,吴荣就会离开这个城市了。老莫的哭声在空旷的仓库里回响。老莫的话也让我不知不觉伤感起来。老莫抓起一件新四军军服,把他的鼻涕和眼泪擦擦,眼睛就出神地望着墙角的几枝步枪和两门迫击炮。老莫停止了哭泣。他停止哭泣时,脸上还是哭泣的样子。我不知怎么安慰他,我只好说,老莫,你为她多写几首诗吧。老莫对我怒斥道,胡说,几首诗算什么,几首诗就打发她啦?老莫又流泪了。老莫再次说话时,声音有点不对,像气流。我感到一股气流在我耳边慢慢回荡,老莫说,吴荣那双眼睛,像人事局的小朱;吴荣的脖颈,像组织部的小刘;吴荣的手,像地震办的小郭;吴荣的鼻子,和农行的小夏一模一样;吴荣的嘴唇,像党史办的小陈;吴荣的牙齿多整齐多洁白啊,像政府办的小王;吴荣的皮肤,像林业局的小张;吴荣的屁股,像保险公司的小何;而吴荣的体型,有谁能跟她比比呢?还有她那气质,呵呵呵……老莫的哭声已经不像在哭了。我有点替老莫担心,他说的那些小王小刘小何什么的,都是我们的美女饭友,都曾让老莫编过号,他把吴荣的肢体拆卸了,一件一件地和那些美女比。哪能这样比呢?像这样,老莫精神会垮掉的。我说,老莫,想开点,想开点。老莫重重地推了我一把,你懂个屁!我说,是啊,我真的不懂。老莫长叹一声,又说,反正我也不准备待在这破地方了,在这个破城市,找不到我的位置。巴乔啊,我和你不一样,你是准备在这地方干下去的,准备在这个破城市扎根的,而我是个乱想乱动的人,我适合到文联、艺术研究所这样的单位工作。既然这个城市失去了吴荣,既然这个城市没有我的位置,那我不走还干什么呢?我猜想老莫在说气话。老莫是叫吴荣伤透了心的。我做了一个切合实际的想象,如果吴荣知道了老莫此时的心情,那她会怎么样呢?

我再在食堂见到老莫的时候,他还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有人跟他开玩笑,老莫,今天没把气筒带来?老莫,给张报纸看看。老莫听到这些调侃,就跟没听到一样,他默默地排队,默默地打饭,默默地吃饭。

就在吴荣失踪的第六天,或第七天,吴荣又在食堂出现了。我感到欣慰。可是鬼使神差,今天老莫却没来。也幸亏老莫没来,在吴荣的身边,还有一个个子不高的男青年。吴荣为他打了一份饭。这个形迹可疑的青年,要是让老莫碰到,他又不知怎么想了。

吴荣的饭桌和我的饭桌相邻,我听到吴荣和那个男青年用方言在说话,他们操一口滨海一带的口音,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们或许是小学的同学,或许是青梅竹马的朋友。我感觉到,吴荣失踪的原因,可能与这男青年有关。就在我认为老莫不会出现的时候,老莫从门口匆匆进来了。不消说,老莫一眼就看到了吴荣,也一眼看到了和吴荣一边吃饭一边说话的男青年。我看到老莫的眉毛跳一跳,还似乎犹豫(或停顿)了一下。老莫没有做任何表示,就到碗柜那儿了。老莫没有找到他的碗,当他回过头来时,吴荣微笑着跟他举了下手。老莫走到吴荣的饭桌前,就看到自己的碗筷了。他的碗筷正被男青年使用着。这一点非常重要,吴荣没有在碗柜里借别人的碗,而是借老莫的碗。为了这个细节,老莫在后来不厌其烦地跟我们强调了多少遍。我们看到老莫脸上那难得的笑容。老莫不知是对吴荣还是对那男青年说,你好。老莫在吴荣的身边坐下,他们开始用普通话说话了,声音不大,有一句没一句的,我们没听清。饭后,老莫神秘地对我说,你知道那个青年是谁?那是吴荣弟弟,因为爱情,差点自杀。吴荣回家了几天,就是处理这件事的。

几个月后的一个晚上,老莫来到我的宿舍。我的宿舍在群艺馆的顶楼,也是一间仓库。时候已是夏天了,我刚从南艺进修回来,对绘画特别入迷,特别是油画,又特别是人体。我此时正在修改我在南艺的一张作业,老莫就闯进来了。老莫闯进来就哭了。老莫呼呼啕啕地哭一阵,说,巴乔,我要走了。我说,你要到哪里去。他说,还能是哪里,深圳。我说事先也不讲一声,哥儿们好送你啊。老莫说,来不及了,我明天就走。这个鬼地方,我一天也不能待了。老莫又说,你不知道吧,吴荣,她考进复旦了,读新闻研究生。老莫说着,又哭了。老莫断断续续地说,吴荣,不简单啊,她弟弟,就是用我碗吃饭的那个,到底还是自杀了。爱情可以死掉一个生命,一点不费劲,可我不想死,死了又有什么用?死了也是白死。可吴荣她还是化悲痛为力量,考上了研究生。我说过,这破地方,没人能配得上她,我说过是不是?我说是啊是啊,可是,可是吴荣考上复旦了,你应该到上海去啊。老莫说,不,到上海我会想起吴荣的,我会影响她学习的,我还是到深圳去合适,我不能耽误吴荣的一生。

老莫就是这样从朋友们视线中消失了。我们再也听不到他毫无预兆的大哭了。

但是,没想到,二十多年后,我们会在晚报相遇。二十多年前机关管理局食堂的饭友,现在又成为晚报食堂的饭友了。如前所述,老莫还和二十多年前一样,单从年龄上是看不出变化的,这给我的印象,仿佛二十多年他是白过了。唯一的变化,就是他不再大哭了。他用大笑来取代大哭,这能不能说是生活在发生变化呢?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他提到了吴荣。吴荣可是一个震荡过我们五脏六腑的美女啊。如果不是老莫提起来,如果不是老莫说他的女儿像吴荣,有谁还能想起她?你知道,老莫并没有女儿,他所说的女儿,只不过是他认的干女儿而已。就是说,老莫现在还是单身一人。而我们对他干女儿不便多说什么,我们对他干女儿的母亲特别感兴趣,有事没事会拿他干女儿的母亲开玩笑,怎么称干女儿的母亲呢?干老婆。我们会说,老莫,和干老婆吃饭没有?又和干老婆散步啦?老莫好脾气,说轻了说重了老莫都会哈哈大笑一阵。笑,已经成了老莫的常态了。

奇怪的是,老莫不止一次提到吴荣,除了说他的女儿像吴荣而外,他还说我们晚报的小蔡也像吴荣。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小蔡的确像美女吴荣,但是我却心知肚明,小蔡哪一点能和吴荣相比呢?这让我对老莫的审美标准产生了怀疑。但是,老莫嘴里经常提到小蔡,这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

老莫轰轰大笑着,对我说,真有意思,小蔡长牙了。老莫笑着,露出一嘴错乱的牙齿。二十多岁还长牙,疼死她了。说话时,小蔡也端着碗走进了食堂。小蔡捂着腮,打了一点饭,坐在我们身边。老莫说,长牙啦?好。不过拔掉也行。不过最好不要拔,你牙这么好。你让巴乔看看,巴乔你看看,小蔡的牙齿,和吴荣是不是很像?老莫笑着,等着我做出肯定的答复。但是我无法把吴荣的牙齿和小蔡的牙齿相比较,她们俩给我的共同感受,就是都有一嘴白森森的牙齿。小蔡说,你说呀?我说,唔,是像。小蔡说,像谁?谁是吴荣?我说,我怎么知道。老莫再次哈哈大笑了。

有一天,外面正下着雨,吃饭人不多,老莫穿一件牛仔风衣,从雨中冲了进来。老莫没有马上排队打饭,而是在我们旁边坐下了。老莫看看我们碗里的饭菜,说,这个菜啊,你们慢点吃,我去搞个小炒。老莫要了一个肥肠,靠近小蔡坐着,看着我们吃饭。老莫望着外面的雨,突然又大笑起来。我们都知道,在老莫大笑之后,就要有话说了。老莫说,今天我送了两件大衣。小蔡说,我看你是送雨衣吧。老莫说,不,是大衣。我来了个外地朋友,看上步行街一家品牌店打折的大衣,很好看,就买一件送给她了。小蔡说,是男朋友女朋友?老莫说,当然是女朋友。我看到小蔡撇一下嘴。老莫又进一步解释道,是女性朋友,不是那种女朋友。小蔡又做了一个不屑的表情。我说,你不是送两件吗?老莫说,是啊,上午送出去一件,下午又送出去一件。我说,你这个女朋友也太贪了,好意思要你两件大衣?老莫说,是两个人的,上午来了一个女朋友,下午又来了一个女朋友。小蔡酸酸地说,你幸亏来两个女朋友,你要是来三个女朋友,把身上风衣都送出去了。老莫说,不用,我有钱。我说,你应该再买两件,给小蔡也买一件,你自己再穿一件。你瞧你这牛仔大褂,二十多年前我就看你穿了,现在还穿着。老莫说,小蔡,送一件给你,要不要?小蔡说,要,为什么不要,你不要说我穿了大衣就像吴荣了吧?老莫大声笑起来了。老莫的笑声轰轰的,在饭厅里回荡。老莫说,你穿了大衣也不像吴荣。小蔡说,不像很好,姑奶奶不稀罕。小蔡端着碗走了。老莫说,唉,请你吃肥肠。小蔡没理他,扭着小屁股出去洗碗了。我说老莫,你得罪人家小蔡干什么。老莫说,我得罪她啦?我说,你老提吴荣,这不好。老莫说,这怎么不好啦?吴荣就是吴荣,小蔡就是小蔡。我说,吴荣确实不错,你心里面装着她,容不得别人了。你是应了那句老话,失去的,都是美好的,吃不到的葡萄,就把葡萄想象得格外的甜。其实,失去的,不一定就是美好的,吃不到的葡萄,也可能是酸的。老莫轰轰笑着,什么意思什么意思,这点小道理,还用你来教导我?老莫又说,巴乔,听说你在写一个舞剧?我劝你不要搞那东西了,你跟我不一样,你在这报社干干,就不错啦。我是个一心想动动的人,说不定哪天,我就走了。我说,你少这样子,小蔡不错的。老莫大笑着,跟我摇手,说,你不懂你不懂。

时令很快就到了早春二月,老莫邀了一帮人去爬花果山。老莫自然是我们的头,他事先设计好了路线,从大青涧上去,爬上玉女峰,再从玉女峰往老龙头爬。这可是一段艰险的路,从玉女峰到老龙头,据说还没有人能爬过去。我们一共七个人,三男四女,每人手里折一根树枝,在险峻的山路上艰难行走。小蔡个子小,又背一个大包,样子就很吃力。同行的雪说,老莫你有眼没有,帮小蔡背包去。老莫就停下来等小蔡,小蔡爬到他跟前,眼泪汪汪的。老莫轰轰地笑着,说小蔡啊,哭什么,这点苦都不能吃啊。小蔡呼呼喘着气,说,你不要笑好不好,我一听你笑就起鸡皮疙瘩,成天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小蔡说着就真的哭了。小蔡说,我不是不能吃苦,你看看我手,都划破了,你看看,一道,两道,三道,都成什么样子啦。老莫说,算什么啊,你看,我手也破了。我们都围上去,纷纷展示自己被划破的手。我们的手上,都被树枝划了一道道血痕。小蔡看过我们伤痕累累的手,心里可能平衡一点,擦擦泪,小屁股一扭,就又继续爬山了。

已经没有路了,满山遍野都是一人多高的荆棘,我们猫着腰,在荆棘丛里谨慎地爬动。好不容易爬到了一片乱石岗,在一块大岩石上我们稍事休息。老莫大叫着,人都齐了没有。我们说齐了。老莫说,小蔡呢?没有听到小蔡的声音。我们这才发现小蔡没跟上来。老莫嚎叫一声,小蔡。没人应。我们每人都嚎叫一声小蔡,只听到山谷的回声。

小蔡丢了。

我们来不及抱怨老莫。我们终于听不到老莫轰轰的笑声了。他脸上有一块皮被刮了下来,像染红的透明胶带挂在脸上。老莫的脸因此有点变形。老莫向来路望着,又嚎叫一声小蔡。老莫说,我回去找找。老莫走到岩石边,刚要往荆棘里钻,老莫轰轰的笑声就在山谷里回荡了。我们看到,老莫从荆棘丛里把小蔡拖了出来——累瘫了的小蔡,原来就在我们身边。

我们坐在岩石上喝水,吃东西。老莫轰轰笑着,说小蔡啊小蔡,我以为你叫脱灰蛇吃掉了。小蔡说,吃掉就好了,省得连累你们大家。老莫说,脱灰蛇不是一口吃掉你,脱灰蛇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看看,就是这样。老莫在面包上咬了一点点,又咬了一点点。他的样子,就像他自己是一条脱灰蛇,很认真地吃小蔡。小蔡说,还不知道谁吃谁呢。小蔡说,我决定了,你们都走吧,我在这儿做野人!有人说,你不怕身上长绿毛?小蔡说,长红毛我都不怕。又有人说,小蔡,让老莫陪你。小蔡说,那我就惨了,他一笑,我就死定了。我们听了都笑了。老莫也轰轰地笑。小蔡就把耳朵捂了起来。不知是谁打头,学着老莫也轰轰笑两声,跟着,大家都学,一时间,山谷里怪怪的笑声此起彼伏。但是每个人学得都不怎么样,有的是嗬嗬的,有的是嘿嘿的,有的是哧哧的,有一个更夸张,竟笑成了嗡嗡嗡。这样一比较,就比出了高低,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学的最像。为了证实谁更像,我们一致要求老莫再笑一遍。可老莫就是不笑。他说什么也不笑了,弄得大家都很扫兴。闹了一阵,吃饱喝足,我们开始猛批老莫了。我说,老莫,你太不像话了,差一点就把小蔡丢掉。雪说,从现在开始,我们把小蔡托付给你了。大家一致赞成包干到人,实行责任制。小蔡没有别的选择,只好任由我们把她配给了老莫。

没想到,我们真的和老莫失去了联系。

在趟过一片乱石岗和荆棘交错的山坡后,我们就看不到老莫的影子了。此前,他在我们侧面,或者前面,拉着小蔡的手,或者在后面托着小蔡的屁股,或上坡或下坡,都在我们视线之内。总之,他已经很尽心地在照顾小蔡了,这让我们都感到欣慰。但是,在下一个更为崎岖的山坡后,我们目光就没有找到老莫。当然,和老莫同时消失的,还有小蔡。我们都停下来,大声地喊着老莫和小蔡,连群山都跟我们一起喊了。很遗憾,他俩都不答应我们。这时候,我们多么希望能听到老莫轰轰的笑声啊。雪拉着我的手,半靠在我的肩上,说,不管他们了,死不了的,我们走。其实,我们不是担心他俩会死。可我们担心什么呢?

回到单位,一连两天,我都没看到老莫,小蔡倒是很安静地上班了。我在食堂碰到小蔡,问她,老莫呢?小蔡说,你问我我问谁啊?没看到他。

我没提那天在山上失联的事。我看到小蔡圆圆的眼睛还是那样惊惊诧诧,她跟我笑一下,对我的问话并不反感,就低头一口一口地吃饭了。

我在食堂再度见到老莫,已经是第五天了。见到老莫我就想笑。老莫脸上新伤旧痕一道一道,横横竖竖错落有致,能想象出当初的血肉模糊。我猜想老莫这几天没上班,是不是躲在家养伤了。老莫也看看我,突然就大笑了。老莫轰轰地笑着说,巴乔啊,你脸上那么多伤啊。我说,你还说我啊,你看你那张脸,还叫人脸?老莫骂一句,把手又伸给我看。老莫手上的伤痕更是密集。我知道那天的爬山,我们都在一片带刺的矮树林里迷了路,没有谁能够“全身而退”。但是我看到老莫手上有一圈伤痕还是特别可疑,明显是两排牙齿印嘛。便说,你手上怎么像是被咬一口啊。老莫说,胡说,你才被咬了。这时候,小蔡敲着碗,叮叮当当进来了。老莫跟我认真地说,巴乔,我们都认识二十多年了,对你说句真话,我不想在这鬼地方干了,我想换个环境。老莫说完就夸张地大笑了几声。

我以为老莫不过是说着玩玩的。老莫已经不算年轻了,像他这种年过半百的年龄,已经不适合乱跑乱动了。但是老莫就是老莫,他突然就从我们视线里消失了。后来有人说,老莫到一家研究所去了,编一份什么什么杂志,还是什么什么主编,虽是内刊,毕竟也是主编啊。

老莫就这样,和我再次失去了联系。老莫是我二十多年前的朋友。那时候,他会毫无缘由地号啕大哭。二十多年后,他开始笑了。他早把哭泣这回事忘得干干净净。生活对于他来说,突然就变成他那种特有的轰轰大笑了。但是,无论是大哭还是大笑,对于我来说,都只能是一种记忆了。生活并不因为缺少了这种大笑或大哭而改变什么。我们在食堂吃饭时,还会谈到老莫,还会怀念他轰轰的大笑,有人对他脸上的伤痕和手上的牙齿印产生怀疑,认为那是小蔡给他留下的。这样的推断不无道理。但是,随着老莫从我们的记忆里越走越远,证实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呢?倒是小蔡,表现还和从前一样,圆脸圆眼睛圆鼻子,一副笑笑的样子,还是有真没假地跟我们开玩笑。

就在我差不多忘记老莫的时候,老莫又悄然在我的生活中出现了。

七三七研究所要搞庆所五十周年大庆,需要一个反映研究人员奋战在第一线的话剧小品。这家很有名气的研究所托人找到了我。你们知道的,我曾经是个什么都能写的群艺馆万金油式的创作员。他们找我就找对了。我的小品很快就得到了所领导的认可。彩排那天,所领导请我去吃饭,他们很客气,把我安排到他们食堂的小包间。在通过大厅去小包间的时候,我看到了老莫。这一发现让我大为吃惊。我以为,再次见到老莫还是需要二十年的,没想到只隔几个月,我们在七三七研究所的食堂里,再度相遇了。我没有和老莫打招呼。我发现老莫一个人独自坐在饭厅的一个角落里,出神地看着桌子上的什么东西。他桌子上没有报纸,也没有碗筷,他就盯着饭桌在看。老莫眉头紧锁,像是在思考什么。他在思考什么呢?

我在包间里喝酒,心里想着外面的老莫。我还在想,他在思考什么呢?他除了大哭和大笑,他也学会思考了。敬酒时,我问所领导,你们家是不是有一份杂志?所领导说,有。我说,是不是有一个主编姓莫?所领导说,他现在改名叫东方晨曦了。旁边一个负责宣传的女同志说,东方晨曦是我们引进来的一个学者,他以前姓莫,这个人虽然不善交往,但很有点思想,天天沉默寡言的,一点也不张扬自己,在他负责下,我们的杂志较以前大有起色。我真想问问他们,老莫,不,东方晨曦,不再大笑了吗?我想了想,没有问。沉默,也许不是老莫最好的状态,如果非要让我挑选,我更喜欢老莫大哭时的样子。

老莫再一次改变性格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借故上洗手间,再一次看看老莫。他还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只不过他面前多了一份饭,还有一盘炒肥肠。他面色严峻,眼神呆板,脸上有了刀刻般的皱纹。我希望他能抬起头来,看到我。但他始终目不旁视,保持一个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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