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和麦娟在北京的一所学校进修。
这种所谓的进修,实际上是很轻松、很闲散的一种学习方式。我和老桶疏于学业,逛遍了北京城大大小小的景点。当我们收下心来,坐在教室里打开课本的时候,一年的进修时间已所剩无几,还有不到两个月,我们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同学就要各奔东西了。
关于老桶,我不知道他三年师院(这次进修的两个班110名学员全部具备中专以上学历和一年以上教学经验)是如何混过来的,也不知道他如何为人师表,谆谆教诲几十名学生的,他的行为和举止,和我理想中的教师称号相去甚远。他抽烟,喝酒,打牌,赌博,肆无忌惮地讲一些笑话和黄段子。他朝宿舍中央一站,每人发一根烟,然后吆喝你过来打牌(也许这与教师之称并无本质联系)。关键是,这家伙腰包特鼓,隔三差五会陪你到校门口的小饭馆喝酒吃饭,而每次都是他愉快地买单。谁还敢讨厌老桶呢,即使你真正讨厌他,也因为他哪天猛不丁地从背后拍你一下肩膀,说,走,喝酒去!那你的嘲笑显得多没有意义啊。
老桶不是凡人,我们都知道了,他在开学后不久,就和水房管卫生的那个老太太的女儿勾搭上了,这让我们大为吃惊,同时也值得好好庆贺。但是那个来自京郊密云山区的塌鼻子姑娘竟然认真地要和老桶在校园里勾肩搭背,我们的老桶就不愿意了。老桶征求我的意见。那天晚上我们二人喝一扎啤酒,我也没有给他什么建议——这种事情,局外人无法插话。所谓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最后还是他自己拿了主意。
后来的事,聪明的人都知道了,我受老桶的指使,一天朝水房跑好多次,和塌鼻子姑娘没话找话说。在水房老太太厌烦我的时候,我给塌鼻子姑娘写了封信,这封信故意错送给了老太太。
几天后,塌鼻子姑娘消失在我们视线中,据说,是哭着让老太太送回密云山区的。老桶为我们预谋的成功又请我喝了一次酒。但是我对于我扮演的角色很讨厌。
这顿酒喝得极其没劲。
一直到这时候,麦娟还没有进入我们的视线。她淹没在众多进修的女生中而不被注意是理所当然的。我这样说,并不是说对她一点都不了解,而是没有引起我足够的关注。的确,看起来,麦娟并不出众,说她是一般的姑娘也不为过。难道不是吗?有些女孩子的美丽,不属于惊艳的那种,而是需要常看才能看出来的。麦娟就是属于经得住看的那一类,她有一张光滑而整洁的脸,我们不注意她是因为类似的女孩子太多了。迄今为止,我们回忆不起来她说过什么话,好像她只喜欢一种折纸的游戏,好像她还喜欢弹琴。我看过她背着吉他穿过操场,然后在体育馆门前的草在上,和另几个女生弹琴唱歌。别的,我还知道她爱躲到教学楼后边的小树林里,参照一本《折纸游戏》的书叠各种小动物。她在做这些的时候,都是认真的,投入的。同时她认真、投入的情态深深地感染了我。
这天我和老桶就是在麦娟做过折纸游戏的地方说到麦娟的。
老桶不解地问我,你说谁叫麦娟?
我想了想,举起在长椅上捡到的天鹅,说,那个喜欢折纸的。
老桶接过天鹅,说,一只小鸭子,她名字就叫募娟(我们方言中募、麦是同一个音)。
我纠正他,是麦娟。我又说,这是小天鹅。
老桶笑笑,老桶把折得漂亮的绿色小天鹅塞给我,说,是哪一个?让我想想……那么你爱上她了,哈哈哈,是不是?
我们当时的视线被一堵绿色的爬山虎遮挡。三号教学楼后面的这片林子是我们少来的地方。这是一幢灰砖红瓦的老楼,旺盛的爬山虎一直爬到三楼。我和老桶坐着的这张椅子上,也是麦娟经常坐的地方。可是老桶说,你爱上她了。我的眼里只有一片绿色,是一片旺盛的墨绿,它们遮挡了三楼整整一堵墙。我发现那些爬山虎变成了一个个问号,我的心里也有一个问号,大大的问号。
五月四日那天(青年节),我们在食堂里再一次提到麦娟,原因好像是中国姓名学一类的话题。娟,是一个普通的汉字,中国妇女姓名中这个字使用率很高,但叫麦娟就非同寻常了。麦——娟,听听,多么动听的音节。我们在水槽里洗碗,老桶把碗筷弄得哗啦哗啦响。麦娟,老桶又说。他的声音被冲击的水声和碗筷声撕扯得支离破碎。麦娟,老桶再一次重复女生的名字(他那天真的犯邪了),她缺少什么呢?麦娟,募捐,这么厚颜无耻明目张胆要我们大家为她募捐,我看她什么也不缺,缺的是跟我们一块喝酒,跟我老桶一块喝两杯……但是,老桶的话音突然软下去,他把“杯”字含在唇上,想收回肚里收不回去了。我同时也惊奇地看到,麦娟,已经站在了我们面前——中间只隔一道水池,她脸上是一种持久而温和的笑。她显然听到了我们的话,显然听到了老桶的话。老桶要请她喝两杯,这件事要当面提出来不失为一个诱人的话题,可是前提有些厚颜无耻和明目张胆。我当时就不知道麦娟要用什么话来回敬老桶了。我私底里以为,麦娟要好好训斥几句老桶的。这家伙的话,不但冒犯了麦娟,也冒犯了我。
我看到老桶也愣在那里不知所措,似乎在等候或者接受麦娟的呵斥或者辱骂。但是,麦娟一直那样微笑着(后来我们都为她那微笑的杀伤力而震惊),她眼睛里散淡出来的无形的魅力同样感染了我。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儿,辫子安静地搁在肩上,那由内心牵动的双唇,模棱两可、含蓄悠远的微笑和琢磨不透又穿透力极强的目光。老桶被击中了。有人把碗里的水泼在老桶的脸上,老桶才追骂着逃离现场。
麦娟,她背着书包,走进教室要穿过一片树林。五月四日以后麦娟穿一件牛仔裤,她腿部和腰部线条非常优美,走路时胯部很有力量。我们都知道她是内蒙姑娘,她喜欢彩色折纸游戏,还喜欢弹琴,据小道消息透露,她唱歌也非常好听。
我开始注意麦娟了。我经常看她背着吉他,从树林穿过或者沿着操场边缘的草地急走的身影。五月四日以后的日子非同寻常,内蒙姑娘麦娟开始走进我的视线。这时候,离我们毕业还不到两个月。时间突然地珍贵起来,我认识到时间的珍贵是从五月四日开始的。
你已经知道了,在临到毕业的这段时间里,开始了我和麦娟的故事。
五月四日以后的首都北京,我的感觉是阳光灿烂,花红柳绿。这都是因为麦娟。仿佛一夜春雨桃花开,麦娟一下子走进了我的视野。而这时候的老桶,却像春天的虫子一样蠢蠢欲动。他为麦娟写了一首诗,诗名叫《折纸游戏》。诗中写道:
不知为什么
你是花香
你是树绿
折纸游戏啊
告诉我的是什么?
我是在老桶的座位上发现这首诗的。老实说,这首诗太菜了,简直就不是诗,简直就是狗屁!
我把这首诗拿给老桶看,老桶吃惊地说,是她给你的?我说,谁?
谁?老桶看着坐在前排的麦娟。
我说,在你座位上发现的。
老桶就有点沮丧。
我知道了,老桶写给麦娟的诗,让麦娟退回来了。但是老桶也许不这么认为,他也许觉得是麦娟让我转交给他的。我意识到这点时内心有些小小的得意。
老桶把诗拿在手里,问我,这诗……怎么样?
问题不在诗的本身,我说,而且,真的不怎么样。
老桶泄气了,把诗揉揉,塞进口袋里。好像把他的心也揉成团。他坚定地说,我还要写。
我看到老桶眼里爱情的火花,像出炉钢水喷薄而出,淹没了他痛苦而忧伤的神情。后来老桶又写了一首诗,诗名还叫《折纸游戏》:
把心折叠成纸船
纸船生长三只翅膀
飞到白云之上
纸船在蓝天里沉没……
这是一首长诗,老桶说,我要写一首比长城还长的诗,你代我交给她吧。我知道他让我交给谁。我看到老桶一下苍老了许多。老桶可不是这样的人啊?他什么时候受过爱情的折磨呢?他会在我肩上拍一下,豪气地说,走,喝酒去。可是老桶在我肩上拍一下,说,拜托了。老桶的嗓音沙哑而沧桑,一句沉重的拜托,我听出了其中的分量。
麦娟从宿舍的方向走过来了。阳光在麦娟的身上光辉灿烂。她从花圃那儿拐过来的时候应该穿过一片小树林,树林里有石板铺就的曲曲弯弯的小路,这是拙劣的园艺工人为抒情和浪漫调制的佐料。可是麦娟沿着校园的柏油路一直走来。她没有朝教室的方向走去,也没有到操场去,而且在外国文学研究所的台阶上站了片刻,那里也是阳光满地。麦娟左右张望几眼,抬起手臂掠一下齐肩短发。她是在等人吗?我肩负老桶的重托,我要把老桶的诗亲手交给她。可是,看现在的情形,似乎有些不合时宜。麦娟跳下台阶,朝校门口方向走去。这使我有些始料未及,她要是走出校门,我的任务就无法完成了。麦娟的确是朝校门口走去的,她身上背着她常背的书包,她的步子迈得挺大,手臂有力地摆起来,白色运动鞋在阳光里不停地跳动。从现在开始,我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追上她,似乎不成问题。问题是,我在校园里用这样的方式为朋友送去一封信,确切地说,应该是一首诗,一首情诗,看起来,是多么滑稽、荒唐而可笑啊。我为什么选择在她上课途中的冬青后面,其目的就是在途中截住她,以无意撞见的姿态交出老桶的诗。看来这一招失灵了,我和老桶共同策划的这一招失灵了。
在我有点失望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老桶的行为有些古怪,他那么有本事为什么要让我送信?这种事他自己完全有能力解决(要么他心里存在某种障碍)。何况,从内心说,我并不希望麦娟投入老桶的怀抱。老桶曾哈哈地问我是不是爱上她了。真的,我没有想过。但我只觉得为朋友做好事是应当的。
且慢,麦娟她没有走出校门。她在即将走出校门的当儿又回过头来了。
就这样,我和麦娟在图书馆左侧的不宽的柏油路上“不期而遇”。路两侧的冬青有一人多高,冬青旁边是大树,阳光被大树遮挡了,我们站在狭窄的绿色走廊里。但是我真切地感受到麦娟身上的阳光气息。麦娟看到我时脸上露出惊喜之情。
麦娟说,我正要找你。
麦娟的话吓我一跳,她就站在我对面一步开外的地方,那么真切地微笑着。她的一只手抓住书包带,另一只手在腰间和臀部慌乱地抚摸。我还看到,她的脸红了一下,像朝霞掠过寂静的水面。但是那种散去的红晕依然依恋在脸上。我的右手伸在裤插里,手里捏着老桶的一叠诗稿,我想把诗拿出来,可是拿出来的只是一只手。麦娟说,你也没去上课?麦娟又说,我想出去一下,我想请你把这个交给你朋友,你们叫他老桶的那位。
麦娟的手里拿着几张稿纸,在手里被风抖响了。
麦娟把那叠纸交给我又转身走了。
我被麦娟的行为弄得不知所措。麦娟走出林荫道,又重又走到阳光里了。
我知道我的任务没有完成,我本能地喊一声,我是喊“喂”,还是喊“哎”,我记不清了。
麦娟站住了,她回过头。她说,美术馆民俗展览,你去吗?要去下午啊。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麦娟跟我一笑,退着走两步,然后,转身蹦蹦跳跳地走了。
麦娟的话一直在我耳边响着。其实,对麦娟的话我还缺少足够的理解,同时,麦娟托我的事我也要尽快完成。但我听出麦娟话里的意思,如果要去的话,最好下午和她一起去。
我把麦娟给我的稿纸送给了老桶。稿纸上写满了漂亮的钢笔字,还有一个正方形的图案,图案上面画满一个“米”字虚线。这是几张毫无保密内容的文字,除了那个“米”虚线,内容如下:1.把一块正方形的纸沿虚线所示折四下,然后再展开。2.沿对角线对折。3.把右边的角向左折90度。4.打开。5.压平。6.把左边的向右折。7.与右边的三角形重合。8.左半部分也同样折,重复3~7的过程。9.压平。10.从6开始打开的角向上,沿虚线折一道印。11.右边垂直拉起。12.打开。13.压下……32.把左右两侧打开。33.在18的褶处往里折,膝头和脚的图形就出来了。
我和老桶躲在操场边的石椅上,后来又躲进宿舍,我们用一张纸反复演练麦娟开给我们的折纸游戏,可是,我们就是叠不出我们满意的图案。实际上我们连一个基本成形的图案都叠不出来。这样,我们就不知道麦娟的信的内容了。或许,这封信的内容是一个爱情密码,是的,我们认为这是麦娟开给老桶的爱情的密码。但是我们破译不了它。
我跟老桶撒了谎。老桶写给麦娟的诗仍在我的口袋里,我却告诉他我已经交给麦娟了。老桶请我在校门口的小酒店喝了两瓶啤酒。这次啤酒的味道不正,老桶没有找到感觉,我也糊里糊涂心神不安。
北京春天的风沙在我的记忆里较为温和。那时候,我们还没听说过沙尘暴,而那天的情况,北京人说风沙不小,我却感到阳光依然美好。我快速行走在北京的街道上。我是赶着去看一个展览的。本来我不大喜欢这类活动,但是鬼使神差,我决定到美术馆去,那里有民俗展览,而且,麦娟也去看展览了。我换了几趟车,最后在西四上了109路公交车。
在美术馆门前台阶上,我看到了东张西望的麦娟。
麦娟是在等人吗?我不知道她在等谁。她脸上沁出细小的汗珠。她把书包提在手里。
麦娟把手高高举起来,大声喊道,哎!
她的声音响亮而清脆。
我站在和她平行的台阶上。我也不得要领地把手挥挥,也想大声说一句什么。我想说,我来看展览的,民俗展览。可是我把手挥在半空,看到麦娟紧抿双唇,眼睛盯着我的那种忍俊不禁的笑。她想把笑憋回去。她的眼睛里有一种金属般的光泽。她用这样的眼光看着我。她似乎一下子看透了我的心思。但是她脸却红了。她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把书包挎在左肩。她的整个身体就向右微倾过来。她朝前走一步,确切地说,应该是跳一步。她把我的胳膊抓住了。走,看展览去。她的声音爽爽亮亮,就是我们常说的磁性很强,很撩人的那种。
看民俗展览的人不多,两个展厅也不算大。展览的内容出人意料,是我们那儿常见的草编家用品。用蒲草编的蓑衣、蒲团、筷笼、麦秸扇子、棒皮绳、草席等等。麦娟认真地看,我也认真地看。麦娟说,我以为有民间折纸的。麦娟的话里并没有失望的意思。
现在是下午。上午我和老桶在操场边上。后来又躲在宿舍按照麦娟开给我们的程序折纸。我们什么也没有折成,把老桶弄得灰心丧气。麦娟又提到折纸,我就不失时机地说,老桶他没有折成什么,你开给他的折纸程序把他搞糊涂了。
麦娟的笑有些矜持,而且笑过就结束了,并没有接着我的话往下说。
在那天下午,我和内蒙姑娘麦娟看完民俗展览后又去了故宫。我们都去过故宫,可我们那天又去了一趟。在看故宫的过程中,我们都说了许多话,我们不知该说些什么,我的话,她的话,我只记得我们都十分愉快。我只记得我们后来讨论了吃饭问题,我建议吃盒饭。麦娟说吃不惯。我说那就下馆子吧。麦娟看着我说,那要花多少钱?我说总要吃饭吧。麦娟说,我请你吃米糕吧。麦娟从书包里拿出两块米糕,就是我们食堂里卖的那种米糕,麦娟用纸包起来,她分一个给我,说对付点吧。
对付完麦娟的米糕,我们开始往回返。车上人很多,正是客流高峰,我和麦娟被人流赶到车尾的角落里,后面的人像海潮一样拍在我的背上,我的背像防浪堤,护着麦娟。我用胳膊把麦娟圈起来,用力支撑着来自身后和两侧的巨大压力。车尾很颠。在停了一站又挤上来很多人之后,我终于支撑不住了。这样我和麦娟就挤到了一块。这样的拥挤适合于恋人或陌生人,像我和麦娟的关系,互相连动一下都不敢。我只感觉到麦娟的头发弄得我脖子痒痒的。我没有看麦娟的脸,猜不出她的表情。但是麦娟的手和我的手碰到了一起,我们两个人的手就紧紧地互相抓住了。
我和麦娟挤了几趟车,在校门口下车时,已经是晚上8点多了。我们是手牵手下车的。
校门口有一排小饭馆,是专门针对大学生开的,饭菜价格都很便宜。麦娟走在我前头,她也闻到扑鼻的饭菜香了。麦娟转过身来,说,如果你现在请我吃饭我不反对,嘻嘻。麦娟的话让我感动。就是说,我可以请麦娟吃饭了。我可以和她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上,一边喝点啤酒饮料什么的,一边就像无数初恋情人那样,小声而谨慎地说着话,然后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接吻和拥抱。可是,事情却有些出人意料。我们在走进一家叫“人间茶社”的小吃部时,看到不大的饭厅里只有两个人相对而酌。那个男的我认识,中分头,戴眼镜,身材高挑而匀称,挺直的鼻梁略有弧度,单从嘴唇及周围肌肉的造型上来看,还是个羞涩和腼腆的小伙子(他这种假象曾迷惑无数姑娘)。不用说,麦娟也认识他。他就是老桶。上午我们还在一起玩折纸游戏的。另一个人,你猜对了,是个女孩,我敢说,她比麦娟漂亮,有点古典美人的味道,我和老桶经常看她从图书馆那边夹着一摞书走过来,样子有些弱不禁风。我们曾猜想她是哪个系的,学什么专业。后来老桶在经过一番活动后悄悄告诉我,她是图书馆系的研究生,学图书情报,正在准备论文。
要说老桶,真叫我钦佩,他见到麦娟,见到我,他见到我们的时候,是那样得体的热情和从容。他站起来,说,是你们俩啊,来吧,我们一块儿吃。
我连连摆手。我说不不不……
老桶说,麦娟(他仍把麦读成了“募”),你先坐,看他还敢说不。
麦娟走到桌边,和女研究生说,你好。
麦娟坐下了。
麦娟坐下我也只好坐下。
老桶又去吩咐加菜,加餐具。经老桶介绍,我们知道那女孩叫沈雪,北京姑娘。沈雪的一口京腔证实了老桶的话。沈雪不善言谈,和我们印象中的北京大妞完全是两种人,如果她毕业要搞什么情报工作,怕是不能适应,她喝半杯葡萄酒就脸红了。
在行将毕业的匆忙中,我和麦娟忙于约会。我们约会基于两个目的,游览北京的各个景点和名胜。依傍而走或者接吻。在首都北京,我们发现依傍而走的青年有很多,他们还有什么新的恋爱方式我们不得而知。我和麦娟挽着臂或者牵着手,在北京的大街上追赶公共汽车,或者拥挤在各种公共汽车里。
我们这种进修的学习方式,说紧张也紧张,说轻松也轻松。开始说考试很严格,全部闭卷,两门课不及格拿不到本科文凭。但是,进入实质的考试阶段,情况就不一样了,不但可以翻书翻笔记,甚至还可以互相讨论。
考完试,麦娟似乎有些忧郁。我看到她眼里那丝淡淡的哀愁。我们在北京东跑西颠的时候,似乎都有意避开毕业后的话题。我们明知道毕业后天南地北,她依然回到她执教的那所蒙语中学去教汉语,我还是那座沿海城市的乡村小学教员。我们都有各自的工作,都有各自的生活圈子。
著名的万里长城,我们去过八达岭,我们说好再去别的野长城或潭柘寺、龙门潭等较远的地方,但是,在考完试那几天里,我们谁也没提游览的事。
老桶和沈雪的关系似乎日渐密切了。老桶经常半夜三更回来就是确证。就在昨天,老桶那个拥有紫菜加工厂的父亲还汇来一万块钱。老桶不知疲倦地快乐地说话,他的言谈竟然离不开书评书话和图书广告一类专业性很强的内容,他甚至说××读书台,×××读书处,说刘半农发明了“她”字,说辜鸿铭留辫子,说李贺千年绝唱哑谜诗……我们原来头疼的这些东西现在让他津津乐道了,这些都是那个女研究生的必修课。看来他和那个女研究生关系确已非同一般了。
老桶拍拍我的肩。他知道我在假寐,他连续几个晚上看我早早躺在床上已大体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说,那个内蒙女孩怎么啦?我说,没什么。老桶也伤感地说,不对吧?我继续说没什么。老桶也继续说,不对吧?我说真没什么。老桶沉吟半刻,拿出一些钱,说,这个,你先拿去用。老桶是个善解人意的人。可是我不缺钱,我真的没有什么。我说,还有两三天,就回去了。老桶说,毕业了,天南地北。时间真他妈快。我也附和着,是啊,真快。
我和老桶又聊了一些不关痛痒的话题。后来,老桶说,你知道麦娟写给我的折纸游戏是什么内容吗?
我说,不知道。
老桶说,是一只青蛙。
我“哦”一声。
老桶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理解是癞蛤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说,我弄糊涂了。
老桶说,多亏了沈雪,我请教沈雪,按照麦娟开列的程序,叠成了一只青蛙,沈雪说什么青蛙,就是一只癞蛤蟆。
麦娟的折纸内容是只癞蛤蟆,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分手前,我和麦娟又约会一次。
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约会吧。我们从对方的情绪上都发现这样的感觉。
在教学楼后面的小树林里,在我捡到一只小天鹅的那张长椅上,我们已经坐了好久了。我没有什么话说(事实是不想说),麦娟也没有什么话说。我们面前一大片翠绿的植物在夜晚的灯影中显得无足轻重。我们就这么坐着,似乎很快,天就亮了,晨练的人在树林外的道路上跑过去。麦娟说,天亮了。我说,天亮了。麦娟说,瞧那些爬山虎。我看到,三号教学楼整整一堵墙面上全部被绿色遮盖了。这是一幢老式的三层楼房,麦娟说,今天毕业联欢会,你有节目吗?我说,没有。麦娟说,你多会儿走?我说,还没定。我又说,等你走了我再走。我们还说了一些话,我们的谈话越来越沉重,越来越若无其事。我们各自都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而接下来的沉默就成为我们唯一的状态了。
后来我们还是拥抱了一下。麦娟带了一把劲,说,常写信。我也说,常写信。
我从未感到像这篇小说这样艰难的写作,像麦娟这样的姑娘,因为太熟悉,就好像近在咫尺,怎么描写都仿佛不是真实的。她的一言一行,她的笑貌举止,就像画面一样在我眼前晃动,而且只能是画面,一旦落笔成篇,就觉得不像我认识的麦娟了。老桶要是在,我可以找他聊聊,因为只有老桶才熟悉那段生活。可是他毕业后没有回到我们置身的那座城市,而是留在了北京。先是做生意,听说不太成功,后来是他父亲出资帮他在北京开一家食品店,搞紫菜批发和进出口贸易。再后来,就不知道了。按说,我是要感谢老桶的,要不是他,我也不会和麦娟有后来的故事。他的出现和他后来的行为,构成了我对老桶印象的一种曲线认识,同时也改变了我对他的最初印象。老桶的工于心计和为人热情还表现在他对朋友的赤诚和知心。在毕业的第二天,我估计他已经离开北京或和沈雪在北京街头喝啤酒的时候,他却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上来就给我一拳头,他把拳头捣在我的肩窝里,让我感到接受他热情和关心的代价。他说,老乡,他又说,不能叫老乡,老乡老乡背后打枪。叫“同情兄”吧,不过这么说也不够准确,赵辛楣的心上人是苏文纨而方鸿渐爱的是唐晓芙。我叫你同情兄,是我曾经打过麦娟的主意!老桶在我的肩上又重重地拍一下,我不知道这家伙喋喋不休要说什么,他这时候提麦娟,不是恶作剧吗?他在我肩上拍一下,大声说,走,咱们到一个好地方玩它一回。
老桶的热情让我顿生疑惑,我吃惊地问,你和沈雪玩完啦?老桶苦着眉,说别提了。老桶又大苦大悲地说,世事无常啊!我看出他内心正受到某种煎烤,那种痛苦和悲伤全写到脸上了。咱们到密云去玩一次吧,那里有一个水库,山凹里到处挤满碧蓝的水。老桶又说。
去那里干什么?太远了,而且已经毕业了,我们马上就该回去了。
老桶说,毕业后接着不是暑假嘛,不急着回,你就当陪我一次吧。北京,以后也许就不会再来了,就算再来,也不会这么从容了。
老桶的话也勾起了我的情绪,老桶心里有一块巨大的空白,我心里何尝没有一个巨大的空白呢?可是,密云的青山绿水能填平我们心中的沟坎吗?不管如何,我是不能拒绝老桶的,我们的友谊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巩固。我想一想,到密云去,到几近原始的山水中去,不正符合我现在的心境吗?麦娟是我见到的最好的女孩,我们的爱情(?)就像许多比我们年轻的大学情人一样,分离是注定要完成的一种仪式,不必有太多的在意。倒是老桶的痴情令人扼腕和同情,那个漂亮的北京姑娘,那个学图书情报的研究生,那个具有丰富的现当代文学史知识的沈雪,她还是不能了解我们的老桶。说到底,她还是不能免俗。
老桶选择旅行的地点让我吃惊,在去密云的火车上(乘火车也是老桶的主意),我突然想到那个住在密云山区的塌鼻子姑娘,那个水房老太太的女儿。他去密云,是不是和她有关?是不是要重续旧情?糟糕,我怎么早没想到这一步。我看看若无其事的老桶,他的眼睛正盯着窗外,窗外已经是连绵的山峦了。
在密云车站的月台上,老桶的笑有些怪模怪样,还有些讳莫如深。在我被他的表情弄得不知所措的时候,我看到了麦娟,和麦娟身边的沈雪。麦娟也看到了我和老桶。
我们四人走到一起的时候,麦娟盯着老桶,我也看着沈雪。我和麦娟说了同样一句话,你们搞什么搞啊!
老桶说,成功了,哈哈!
沈雪截住老桶的话,说,我和老桶要来密云水库玩,没人作伴,我们就想到你们俩。沈雪笑吟吟的,这是老桶的主意,我说要一起乘车的,他说要单独邀请。等会我们每人揍他一拳。
罚他拎包!麦娟说。
就罚他拎包。沈雪说。
于是老桶就像小学生受到表扬一样高兴地把麦娟和沈雪的包挂在脖子上了。
后来麦娟送给老桶一个词,兴高采烈。我也送给老桶一个词,得意忘形。麦娟说我用词不当,至少不够精确。因为他得意并未忘形,他还知道他叫老桶,他还清楚很多事,总的来说,这家伙是个危险分子。我基本上同意麦娟的话,危险分子用在老桶的身上是恰如其分的,他说的一些话往往令麦娟和我不能接受,因为我和麦娟的关系并非他和沈雪那样。要不是沈雪给他使眼色或点他一指头,这家伙嘴里不知还会吐出些什么话来。好在我和麦娟都能很好地控制并表达自己的情绪。其实我觉得麦娟也是用词不当。但是我又觉得追究这些都毫无意义,因为我们当时都处在尴尬的境地,不过随便说一句而已。
密云水库的四周是安静的山峰,山峰和山脊上有古长城的断壁残垣。老桶无疑是我们这次游览四个人中最为兴奋和最有主见同时也是最愚蠢的一位,我们都习惯听任于他的指手画脚,因为我们都太知道这样的团体必须有一个头。这个头麦娟和沈雪是不能担当的,我更无心挑头,何况,还要花一些钱,甚至替女孩拿包。我们沿着水库边小心地行走,我们感到水的凉意。水库的水是黛色的,让人想像不出水有多深。你只相信这些水已经存在水库好多年了,那种从水底冒上来的凉气让你不能不相信大山深处无底的黑洞。我们走着,然后就和水面拉远。我们错落在山凹和山梁上,不时地互相搀扶一把,汗水也开始从身上冒出来了。老桶开始抱怨说那山头明明不高,怎么爬到现在还是那样?老桶的话没人回答,大家都气喘吁吁了。那天登山值得一提的也就是后来登上一座古城堡了。站在城墙上,可以看到山皱里巨大一处还是水。湖水安静而深邃,湖面吸收和反射的阳光迷离而虚幻,捉摸不透的还有那湖中倒映的层层山峰。我不知道老桶和沈雪精心策划的这次旅行对我和麦娟会构成什么样的意义,也许,这儿才是生活中现实和浪漫的交界,也许这儿才是恋人们的理想去处。我和麦娟显然是多余的角色,我们的话语没有超过以前的范围,我也弄不清楚我们彼此的关系因此而变得更亲近还是更疏远。这次密云之行,我不打算写进小说,但是,因为在下山时,我和麦娟有过几次肌肤接触(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因为一些悬崖、陡坡或巨石,麦娟跳下来正好落进我的怀里,我们想像中的那种女孩大呼小叫,在麦娟和沈雪那儿得到恰如其分的表达),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感到生分和拘谨,甚至有些无所适从,谁能相信一个星期前我们还曾拥抱和接吻呢。我的感觉就像误入了某个排练场,我们并不是这儿的角色,聚光灯突然照耀,留给我们的除了惊慌失措,就是故作姿态了。所以老桶的这次花费,我觉得他有点冤,倒是沈雪和麦娟的互相热情,给我们的旅行增添了一些色彩。
那天我们很晚才回到北京,火车上沈雪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青山绿水,蓝天白云。我倒是觉得老桶和沈雪的苦心算是白费了,他们以为所有的爱情都要有完美的结局,其实也未必,就像我们熟悉的日子,我们认定的世界,都未必是我们原想的那样。但日子就是日子,生活就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