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事朱香是个对服饰特别讲究的女孩。她和我坐对面桌,我每天都要看着她换一身不同于前一天的衣着。我感觉她至少有三百六十套美丽的时装,要不,她怎么能有一天一换的资本?当然,女人们喜欢穿好看的衣服,像孔雀一样天天开屏,这是女人的天性,无可厚非。我在这里也不是要批评朱香,相反,我还要赞美她。
但是朱香穿衣服并非都是为了好看,有时候,是穿给别人看的。简单说,就是穿给小黄看的。比如今天,她刚坐下,就嘟囔着说,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她说什么东西,好像是她受了委屈,实则上,委屈里,隐含着别的内容。
她做出认真生气的样子,叫我不得不拖完地,又抹桌子,还把报纸夹到架子上,就连饮水机开关,都是我打开的(这些活儿,从前我们是分头干的)。当我泡好一杯茶坐下来的时候,她才对我说,老陈你说气不气人,我前天穿那条开岔的红格子裙你看到了吧?我刚穿半天,死小黄昨天就穿了,她个子那么矮,穿红格方,人就矮下去半截了,你说难看不难看?还有啊,她把小肚子裹那么紧,看不到腰了,全是肚子,敢跟我撞衫,什么东西!你说说,她是不是难看死啦?
我不想回答她的话。她的话难以回答。我无论说难看,还是说不难看,都要得罪人。不是得罪朱香,就要得罪小黄。你也许会说,小黄不在场,可以给朱香点面子,顺着朱香的话说,就说小黄难看得了。可这不是我的风格。何况在我看来,小黄穿什么衣服都正常,小黄圆鼓鼓的小腹,我倒觉得挺性感。
朱香的眼睛灼灼逼人地望着我,等待我的回答。
我只好喝一口还滚烫的茶水,以示掩饰。
朱香却不依不饶地看着我,似乎我不给她一个满意的回答她就不收目光。
她眼珠有些黄,我害怕她那样看人。我顾左右而言他地说,小黄昨天还敢跟我下棋,我下了他五比蛋,差点输了屎淌。
朱香说,那是男小黄,我是说女小黄。
我说,啊,女小黄怎么啦?
朱香皱了皱眉尖,说老陈你烦死我了,不跟你说了,没劲。
我装疯卖傻收到了成效,也巴不得她不跟我说。我不反对她穿衣服,却反感她说话。真是奇怪,她的每句话,在我听来,都是有所指的,不是针尖就是麦芒,感觉她没有一时半刻心平气和的时候。我手里有一大摊工作要做。我是一个喜欢干具体工作的人,不喜欢跟领导的风,也不参与同事间的明争暗斗。哪有时间哄那些和自己不相干的人啊。对于朱香一天一换的时装,更多是带着欣赏的眼光来看待的。朱香不漂亮,五官也不周正,具体说,就是左眼有点高,右眼有点低,她要不做精心的化妆,把左眉毛描低一点,把右眉毛描高一点,让她的一双眼睛尽量地对称,我想很多人都会看出来她天生的缺陷。她鼻子和眼睛的三角地带,还有许多细密的小雀斑,这些小雀斑。有种媚人的感觉,反给她增添了许多风致和魅力。她小脾气也多,动不动就使小性子,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要宠爱她。我跟她共事一年多,基本上已掌握了她的习惯性脾气,对付她,大都能游刃有余。说真话,她每天一换的衣裳,就像每天一变的风景,养人的眼睛,我内心里还是喜欢的。
朱香说不跟我说了,她就真的不跟我说了。以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我想,她是很想跟我说的。她受不了女小黄的气。在她看来,小黄是存心跟她作对。小黄只要穿朱香穿过的那种式样的衣服,哪怕在色彩和造型上类似,她也要耿耿于怀,好像小黄在拆她的台,影响了她的形象。朱香的行为和言论,简直是无稽之谈。但是究其原因,我还是略知一二的,这就是,小黄越来越受到丁总的器重了(也许欣赏更准确些),而这种待遇,朱香原来是差一点得到的。
朱香果然在生气状态中。不知是生我的气,还是在生小黄的气,抑或在生丁总的气。朱香把圆珠笔在手上绕来绕去,一会儿说,气死我了。一会儿又说,气死我了。
朱香说,老陈我不能在这里干了,这里的人老是欺负我,丁总欺负我,小黄欺负我,你老陈也欺负我。我要跳槽,我要去做时装设计师,我要去做健美操教练,我要去做模特儿,我就是去要饭,也不在这里干了。老陈我跟你说半天话了你都不理我,老陈你是不是跟小黄一条腿?
我一听就笑了,我说你这是哪对哪啊,你这衣服不是很漂亮嘛。颜色特别,像荷花色又不像荷花色,造型也别致,很适合你。
当然啦,我衣服没一件不漂亮的,我哪件衣服不漂亮?配衣服,要讲究色彩和造型,色彩啊,造型啊,我都是行家,我都是做过研究的。再说了,我衣服,都是我亲自到专卖店挑的。我不像有些人,靠别人送,算什么本事。衣服哪里能靠人送啊,别人怎么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衣服啊,靠别人送衣服,档次太低了。
说到衣服,朱香快乐了,但是她说着说着,到最后,又损了小黄一把。
小黄比朱香漂亮。虽然在朱香眼里,小黄很矮了,其实,小黄至少也有一米六二,而且可以用亭亭玉立来形容。尽管朱香已经一米七了,由于走路有些虾,还有些晃,身高对她来说,似乎不是什么优势。当然,此话没有人跟她说,她自我感觉依然在身高优势上。如果小黄再在穿衣上抢了朱香的风头,也难怪朱香于心不甘了。
说话间,小黄来了。小黄穿着很简洁,黄T恤,白短裙,简朴的半高跟鞋,加上素面朝天,给人很凉爽的感觉。小黄是企划处的,和我们企管处经常有业务上的交叉,因此往来也多一点。她一进门,哟一声,说,小朱你这衣服好晃眼啊,漂亮,漂亮啊小朱。
朱香脸上就充满喜悦之情。看来,人都是喜欢说好的。但是小黄接下来的话,就让朱香消受不了了。小黄说,我也有一条裙子,也是荷花色的,和你这条差不多。我知道小黄这话要惹祸了。果然,朱香一下就冷了脸。不过,她还算克制,没有使点小性子给小黄看。小黄呢,就像是有意要气朱香似的,说过就转到我这边了。她说陈处长,丁总让你把上个月的报表再给他一份,他明天要到上海去谈项目。
我答应一声,就在电脑上调文件。我偷偷看一眼对面的朱香,朱香挂着脸,不吭声。
我把上个月的报表打印一份,递给小黄。
小黄说,丁总刚去过上海,又要去了,真没意思,到别的地方还好玩玩。
小黄话里话外的意思我全听懂了,她也要跟丁总一同去上海,而且她去过多次了,不想再去了。
小黄走后,朱香不屑地说,我就看不得这种人,太张狂了。你说呢老陈,上海有什么好玩的,还不是想丁总送套衣服给她。丁总的衣服也不是白送的。
我能听懂朱香的话外音。我笑笑,没有明确的表态。
朱香对我的应付显然不高兴,但是也不好对我说什么。我知道朱香曾经是丁总的红人,或者,丁总是想把朱香培养成红人的,就是红颜知己的那种红,就是最红最红的红颜知己。可是,后来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丁总对她突然就失去了兴趣,就把她和小黄对调,小黄到企划处了,朱香就到我们企管处。我们单位的企划处是对外的,全称叫企业规划发展处;企管处是对内的,全称叫企业内部管理处。企划处是经常外出的,企管处恰恰相反,长年足不出户。所以,朱香一到我们企管处,就怨声载道,工作也不积极,可又不便明说。我这个代理处长,拿她也没办法。
朱香拿出镜子,补一点妆,不着边际地说,其实我无所谓,老陈你知道我现在干什么?
我说不晓得。
猜猜看。朱香自己倒是饶有趣味的样子。
干什么啊?大不了又是减肥。
老陈你真俗,减肥也好拿出来说啊。老陈本来我是不想对你说的,我对谁都不说,我自己活出质量来就行了,可我实在看不得那些人的张狂劲,我气死了,我只对你说老陈,我在工人文化宫时装模特训练班训练。老陈你没觉得我最近变啦?
我想了想,想想她走步,想想她身材,想想她脾气,都没觉得有什么变化。但是我还是不能免俗,违心地说,唔,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原来你是接受了模特训练了,怪不得。
朱香一听,来劲了,惊诧地说,真的啊?我才去两个晚上哎,才训练两堂课哎,老陈你真看出我变啦?我是不是腰直啦?胸挺啦,屁股翘啦?走路有弹性了是不是?
我只好把谎言撒到底了。我说是。我说你漂亮很了。
朱香像受到表扬的三岁儿童,拍着手,跳起来。朱香说我就知道我会变的,我们的模特训练师,是从南京请来的,主要以塑型为主。我太喜欢跟她学走猫步了,老陈我走两步给你看看不要紧吧?朱香还没等我说话,随即就走起了猫步。办公室空间不大,走不了三四步,就要收势、转身。又走不了三四步,又要收势、转身。朱香还做着造型,一只手搭在屁股上,一只手在前边摆,手臂摆动的幅度很大,从丰满而性感的小腹上绕过去了,再夸张地绕回来。朱香乐此不疲的表演我不能不看,因为观众只有我一个人,而且她还不时地看我一眼,冲我一笑,似乎在问,怎么样?
朱香的表演让复又进来的小黄看到了。小黄先是吃惊,后就热情地说,跳舞啊小朱?还是表演节目给陈处长看?
朱香像是藏着很深的秘密,说,你不懂。
朱香累了,坐下来,喝口水,咻咻地喘气,旁若无人地说,怎么样啊老陈?
我哈哈地和着稀泥,说,两个字,非常很好。
小黄说,不对啊,非常很好,三个字啊。
朱香撇一下嘴,说,还三个字,明明是四个字嘛。
我和小黄都笑了。我拧着脖子,问小黄,有事啊?
小黄掠一下头发,说,怪了,我是来什么事的?瞧我这记性,这个这个……这个,不好意思陈处,等会儿想起来再来说。
小黄临走时,跟我做个鬼脸。好像在说,她不是不懂,是什么都懂。
朱香在小黄走后,用鼻子笑一声,说,老陈你知道小黄是来做什么的?
我说不晓得。
我晓得。朱香又用鼻子笑一声,讳莫如深地说,我晓得她是干什么来的,我不说。
不说就不说吧。我得忙我手里的事。我心想。
一天总算熬过去——下班了。
我在厂车上和小黄坐前后位。这是早就排定的座位,目的是上车不乱,也避免车间职工争抢座位引发矛盾。小黄在我坐好后上车了。我想起小黄在下班之前找我,怕有什么重要事情,就说小黄你是什么事找我啊?小黄转回头对我笑一下,说,我一下就忘了,真是怪事。小朱还以为我故意进去的,还以为我窥探你们什么秘密的,嘻嘻,我不是乱说的人……怎么就你一个人啊?小朱呢?我听出来小黄话里的别的意思,好像我和朱香有着什么特殊关系,就像形影不离的鸳鸯一样。我只好正经地说,朱香应该来了吧?我这么一正经,等于是承认了小黄话外的意思了。我就佩服这些女孩子的心眼真会拐弯儿,她们总是比男人多几个心眼。男人的心眼是笆斗,不漏水,女人的心眼是箩筐,密密麻麻的全是小洞洞。因为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现出我和朱香之间有什么瓜葛,我就掩饰地朝车下望去。我看到夕阳下的朱香,在宽阔的广场上,走着猫步,一咏三叹地向厂车走来。我忍不住想笑。可已经有人笑了。笑的人说,你们看那是谁?不是朱香嘛,好好的腿有毛病了,哈哈……朱香走路的样子确实滑稽。不过她好像知道车上人在注意她似的,很快又恢复了常态。可惜小黄没有看到,小黄像天鹅一样伸长脖子,说,哪?哪?哪里啊,这不是好好的么?车上人又轰地笑了。小黄在笑声中抱歉地瞟我一眼,好像她惹大家的笑污辱了我,她要负什么责任似的。我觉得小黄有些怪怪的,我能感觉出现在小黄和从前的小黄之间细微的变化。远的不说,远的时候我们还是一个办公室的同事,就说不久前,我们还常常谈正常的工作,开可笑的玩笑。可自从她因为穿衣和朱香引发矛盾以来,小黄的话里不是带着钩钩,就是拐着弯儿,有时候还不是拐一个弯儿,七拐八拐拐了好几道,让你根本摸不着北。小黄明天就要和丁总去上海了,否则,我要跟她谈谈,我和朱香什么事都没有,就跟我和你小黄一样。
朱香前脚一上车,车厢里就飘起一阵香味。朱香身上的香是一成不变的。我开始闻不习惯她的香,后来习惯了,在办公室里竟闻不出她的香了。我被她那种淡淡的清亮的香所同化了。不过,从办公室转移到厂车上,我的嗅觉又灵敏起来。我知道朱香不同于别人的气味,就像她名字一样。
有人说,朱香要换工作啦?嫌我们庙小,去做模特儿?
朱香似是而非地说,你不懂。
模特儿是要赚大钱的。
朱香还是似是而非地笑着,说,你们不懂。
她不说你,而是说你们,面积就大了,包括了一车人,也就等于回答了一车人的的问题,所以,车上便没有人再跟她说话。
不过后来,朱香的猫步,不仅在办公室里走,在广场上走,竟然一直走到厂车上了。在车厢的走道里,她恰如其分地发挥了窄小的空间,猫步走的有点像那么回事。大家都会心地笑着,看着她从身边表演过去。人们很错觉地认为,她会和那些职业模特儿一样,脱掉某一件衣服,做一个造型的。让人失望的是,她在该做造型的时候,屁股一扭,坐到自己在后边的座位上了。
很可惜朱香的猫步没有坚持走下去,她突然就不走了。
朱香这天上午坐在办公桌前发呆。我才发觉,她猫步没走。昨天上午没走,下午也没走。这可是她的大变化,我却没看出来。朱香呆了一会儿,跟我说,老陈你怎么不跟我说话?
我说我忙死了。
朱香眼睛跟我眨巴眨巴,一副不理解的样子。
你没看到我都忙残废啦?我说。
朱香对我的调侃没一点反应,她有些怨艾地说,你除了干工作,你还能干什么?你没看出来人家情绪不好么?
朱香的话就像我真跟她有什么似的,你情绪不好,我就非要关心你吗?我不干工作,就要干别的?我知道我有些恶毒了。我打岔说,是吗?情绪怎么啦?小黄还没有回来,她不会又跟你撞衫了吧?
小黄到上海都是要买好多新衣服的。
朱香的鼻子里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说,你提她干什么?真没劲,什么撞衫啊?是她在跟我学。她那眼光能穿出什么好看的衣服?上海的好衣服是不少,把街都压塌了,可也有烂衣服,凭她的眼光,她会把烂衣服当时装的,你信不信老陈?老陈我知道你护着她,她从前是你办公室的人,她比我好是不是?你是不是老拿她跟我比?你不要摇头,我知道你就是这样想的,好了好了,我们不说小黄了。老陈我对你说,你看我是不是有一米七三?
我说我一米七六,我感觉你比我还高。
就是啊,我还要穿高跟鞋哩。朱香怨恨地说,可她们有眼无珠,脑子里进水了,居然不要我。工人文化宫时装模特队不要我,说我要是再高三公分就好了。不就是三公分,一米七三和一米七,有多大区别啊,老陈你看我像是一米七的身高吗?
朱香说着,站起来,拉着裙角,很婀娜地做一个旋转。
我怕拍马屁拍到驴腿上,赶快说,不止,你做模特正好,太高了人会晃,你不高不矮,而且不胖不瘦。
就是啊,不要我拉倒,我正好也不想去,我……朱香诡异地笑了,她说,老陈,你知道我要参加一个什么活动?
不晓得。
想不想晓得?
还没等我回答,朱香又说,我本来不想对你说的,我看你这几天表现还不错,我就透露给你。老陈你这样,今天不是星期五嘛,你在后天,就是星期天的早上,到乔伊斯家具城去,跟我们一起参加活动。
我问她什么活动。
朱香说,要说出来就没意思了,你准时去就是了,别忘了,星期天早上八点半,乔伊斯家具城。不能对不相干的人说啊!我们的口号是,我的地盘,我做主!
我暗暗有些好笑,觉得朱香能搞出什么名堂来?什么我的地盘?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碰到小黄,她什么时候悄悄回来了我都不知道。那么,丁总也回来喽。小黄果然穿一件别致的连衣裙。按说,现在的连衣裙,时尚女孩很少穿了。由于小黄的连衣裙是属于变异的那种,主要变化在腰上,而且没有袖子,领口也很低,又是“凵”形领子,很深的乳沟显得神秘莫测,让人不禁浮想联翩;颈部还有一件小饰物,好像是为了中和过于暴露的胸部,实则起了反作用,反而让她的胸部更为迷人(也许这才是真实效果)。小黄就排在我的前边,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薄薄的香气。她身上的香气和朱香不一样。朱香的香和她名字一样,有些张扬,也有些“猪”,而小黄的香更多是含蓄,是那种可以意会的体香。她的美人肩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她的波浪般的长发像水流一样散下来。我跟小黄打声招呼,说回来啦?小黄说回来啦。小黄拧过脖子在饭厅里打量一眼。我猜想她是找朱香的。有人从后边伸过脖子,同时伸出手,在小黄的身上碰一下,说,漂亮死了,在上海买的?小黄说,哪里漂亮啊,随便带一件穿穿。小黄的话确实是随意的。她和朱香在对待时装上,表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如果是朱香,她一定会说,当然啦,我买的时装,哪有不漂亮的,我家里还有更漂亮的。而小黄呢,却是轻描淡写的,效果却是殊途同归。甚至,小黄的话,更让别人容易接受。小黄的连衣裙穿在小黄穿身上真是妖娆,和她的气质、身高、皮肤、脸型,甚至发饰都非常匹配,就像是为她量身定做一样。我也下意识地在饭厅里扫一眼。我想朱香要是看到小黄穿这么漂亮的时装,她心里又非常难受了。不过我知道朱香中午不来吃饭了,她带了一只苹果,还有两只核桃,她把苹果和核桃当成午餐了。
我买一份红烧肉,一份素炒水芹。
小黄示意我坐到她那桌去。
我坐在小黄的对面,小黄调皮地说,怎么没看到小朱?
我对小黄老是拿我问朱香,有些反感,好像我是朱香的拐杖,能够指引朱香的行动似的。其实,小黄肯定是误解我和朱香的关系了。我考虑有没有必要跟小黄解释一下。再一想,解释又干什么呢?又怎么解释呢?不过既然小黄问了,也有她问的道理,我和朱香毕竟是一个办公室的,她跟我打听朱香,也是理所当然的,何况她还做个鬼脸呢,何况她让我坐她对面让我全面欣赏她的大面积暴露的胸脯呢。我说,朱香啊,不吃了,是要减肥吧。
小黄说,她还要减肥啊,瘦得跟剪刀一样,对了,你办公室有剪刀吧,下午借给我用用。
我不知道她是指朱香,还是真要剪刀,我第一次听她把朱香比作剪刀。剪刀,说的还真像,朱香的腿有些剪刀的意思。我说你要用剪刀?我抽屉里有一把,等会儿我送给你。
不用,我去你办公室拿。小黄用筷子在菜碗里挑两下,说,香菜你喜欢不喜欢吃?我不知道豆腐里放香菜了,我不喜欢香菜,主要是不喜欢这种味道,你拿去吃啊?
小黄把菜碗推我到面前,说,又难闻又难吃,跟朱香身上的香味差不多。
我觉得小黄是拐着弯在说朱香,也许并不是香菜真的不好吃。
我在吃小黄给我的香菜的时候,小黄又说,陈处长跟你说件事情,你不要怪我哦。
我说不会吧,什么事这么严重?说吧,我不怪你。
小黄说,看你大义凛然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说起来笑死人了,我不过说朱香在办公室练功,还有在车上走时装步,丁总就不高兴了。
我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就是啊,丁总骂了你。
我觉得,小黄的话没说完。一定是她在丁总跟前说了我和朱香什么什么的。也许小黄的本意并不是要损害我什么,而是针对朱香的,贬损朱香的。但是丁总可不是这样想。丁总喜欢漂亮的女孩子,他没有把朱香弄上手,并不是说他不喜欢朱香,是留待机遇,就像朱香是他的定期存款,时间越长利息越高。此前我从朱香的话中,已经感觉到朱香后悔的迹象了。朱香不能容忍小黄,原因也是丁总。小黄这么一说,我心里倒是真有点负担。我们是小企业,丁总可是一手遮天的,他拿个借口,就能开了我。
吃过中午饭我和男小黄躲在会议室下了几盘棋。男小黄的棋和我差不多,我发挥好了,能赢他三比零,他发挥好了,能赢我三比零,要是我们两人都发挥好了,能连下几盘平局。今天男小黄高兴,连赢我两盘。我发着狠说,我要再赢你三比零。男小黄说,那我不下了。我说不行。男小黄说,好吧,那就再赢你三盘,上次你赢我五比零,这回我要让你服气,还你个五比零,来而不往非礼也,何况,我就要调到你手下了呢。男小黄的最后一句话,让我没心思下棋了。我说,什么,你要调到我手下?男小黄说,是啊,你还不知道?装的吧陈处?我说我真不知道,那朱香呢?你跟朱香对调?有意思了。男小黄说,有什么意思啊,你天天面对美女,有人嫉妒你了。我说你别瞎讲,丁总才不是那种人,她什么女人没见过?朱香真要调过去,那也是工作需要。男小黄笑笑,说,企划处就是三个女人了,三个女人一台戏,一个美丽的女处长,带着两个小妖怪,朱香小黄,瞧她们好戏吧。
男小黄的话不知是真是假,也许不是空穴来风吧。
下午刚上班,女小黄就到了(为了便于叙述,女小黄前边就不加女了)。朱香还没有来,小黄就在朱香的椅子上坐下了。我把剪刀从抽屉里拿给她。就在这时候,朱香来了。朱香一进门,就说,哟,小黄啊,你坐你坐。朱香说着,眼睛还是不由得多看几眼小黄身上的漂亮衣服。我猜朱香是不会当着小黄的面夸小黄造型别致的连衣裙的。因为朱香今天的衣着也很别致,一条浅色低腰七分裤,配紧身小T恤,露出长长的一截小肚皮。我感觉她这条裤子在一个多月前穿过。这可不符合朱香的个性。不过她那么多衣服也难免有不重茬的。朱香没跟小黄再客气,她在小黄让给她的椅子上坐下了。朱香整理案头的东西,眼睛看都不看小黄。小黄对我挥一下手,说,我走啦。小黄款款地走出了我们办公室。本来我想问问小黄,证实一下男小黄的话。可因为朱香的到来,不便说了。
朱香一直目送着小黄走出门外。朱香说,星期天的活动你跟她说啦?
没有啊,我说。
你可不能说,这种活动,不是一般人都能参加的。再说,你就是说了,小黄那种人也不一定能理解,你瞧她身上的衣服,三年前就流行过了,现在还来摆脸,笑死我了。老陈你说小黄的衣服好看不好看?算了,不问你了,你也不懂,小黄的衣服,太黄了,你们男人不都是喜欢这种带黄的人嘛。丁总的眼光啊,真是越来越俗了,超级俗。
我总算明白了一点道理,两个女人,明的在为穿衣互相较劲,实则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不过我关心的是朱香是不是真的要调走。我说,朱香你也不够朋友,是不是我对你照顾不周,要调到别的部门啦?
我没说她要调回企划处去。
朱香就快乐地笑了,她说,你知道啦?丁总真是讨厌死了,什么话都跟你说。
至此,男小黄的话得到了证实,朱香确实要回企划处了。她原来在企划处少不了和丁总一起出差,因为人所共知的原因,她没有得到丁总的宠爱,而被打回到企管处。现在,她又杀回企划处了,而且,听话听音,还是丁总亲自过问的。我的理解是,她做不成丁总的红颜知己,也不能看着别人跟丁总做红颜知己。那么,小黄呢?小黄知道不知道朱香要回去?
星期天早上,我本来忘了朱香约好的活动,朱香又给我手机上发一条短信,提醒我。我只好如约来了。乔伊斯家具城门口已经围了一堆人,大约离家具城开门还有十多分钟吧,来人都一声不响地站着,安静得像事先有人打了招呼。我在人群里,自然也看到了朱香。朱香毫不例外地又是一套新时装,她也看到我了。她看到我就跟没看到一样。我正想跟她打招呼,她在她丰满而鲜艳的嘴唇上竖起一根手指,示意我不要说话。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我看周围的人都是一脸庄重的样子,我便也庄重起来。不过,我还是不时地看一眼朱香。朱香就像变了一个人,安静得就像一个淑女。
八点半,家具城开门了,这门外的几十口人,不慌不忙、从从容容地走进家具城。
我敢肯定地说,家具城的经理,还有售货员,看到一大早就有这么多人等在门口并涌进家具城,一定以为来了大生意了,可他们没有想到,朱香他们这些人进来以后,找了一张沙发就坐下来。家具城的每张沙发上,都坐着一个人,有男的,有女的,都是一样的表情,安静,严肃。另外,还有像我这样事先得到邀请的“顾客”,严肃地走在店堂里。我注意到,售货员们有些诚惶诚恐,他们被这些人的阵势吓呆了。有一个胆子大一点的女孩,她试图问一个男人,可她问了三声,这个男人就像没听见一样,熟视无睹。我还看到,售货员们也自觉地聚拢到一起了。半个小时以后,人们开始陆续走出去,和进来时一样,都是从容的。我也跟着他们,一起走出去。我听到一个女售货员在我身后说,神经病。
我用眼睛寻找朱香。让我非常吃惊的是,我在找到朱香的同时,也看到丁总了。朱香和丁总在一起。丁总原来也是我们这帮“神经病”里的一员。
我孤陋寡闻,不知道这是一项什么活动。但是,什么活动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朱香的安排下,我看到了丁总。丁总是我们的老总,我看到他并不难,问题是,我在这种场合看到他,其意义确实非同一般。因为他的手,其时正搭在朱香的腰上。
不出意外,传闻变成了事实,朱香重新调到企划处了。男小黄调到了我们企管处。
现在,我和男小黄坐对面桌。在我们楼下,就是企划处。朱香和小黄同处一室了。我不知道,朱香一天一换的时装,会给小黄带来什么样的心理压力;或者,暗中和朱香较着劲的小黄,还会使出什么解数来折磨朱香,她应该更能把握对方的心理。无疑的,朱香能够调回企划处,在心理上已经占据了优势。但是,我相信,小黄绝不是等闲之辈。现在,要考验朱香和小黄的,并不是朱香和小黄自己,而是丁总。丁总高超的用人艺术,就像不久前我参与的发生在家具城的那次活动。说不清道不明的活动中,暗藏玄机。是的,当丁总看到两个女孩为自己争风吃醋(也许还有女处长,谁知道呢),他会怎样的暗中窃喜呢。
唯一让我和男小黄感到方便的是,我们不需要躲到会议室下棋了。每天中午,我们吃完饭,直接就躲到办公室里,在楚河汉界摆开了战场。至于发生在企划处的故事,我们就是想关心,也关心不上了。偶尔的,我们会闻到楼下企划处那边飘过来的香味,至于风姿迷人的时装,更是经常打扰我们的眼睛。我不知道那里的战场,会不会比我们在棋盘上更为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