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老师不是体育老师,他教我们物理。但是他非常喜欢体育运动。他能在单杠上做双臂大回环;他能把铁饼投出去五十多米;他还是学校教师篮球队的主力前锋。我们东湖中学学校篮球队,在和当地驻军那场惊心动魄的篮球大战上,丁老师作为主力前锋打满了全场,并独得了四十分。那场比赛,让丁老师成为了英雄,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让同学们津津乐道,特别是在女生当中,更是传为美谈。
那天我们高二(15)班全体女生,在体育课代表张平的带领下,坐在操场的前排,为东湖中学篮球队呐喊助威。
那天张平穿了一身运动衣。坐在一群衣着乡里乡气的女生当中,她就像绿叶中的花朵,鲜艳而美丽。我们男生隔着篮球场,站在她们对面。我们都看到张平振臂为丁老师喝彩的样子。丁老师每投进一个球,张平都要鼓掌。如果丁老师站好了位,而持球人又没有把球传给他,张平也会焦急地大声喊叫。张平那天显然太活跃了,她时而站起来,时而鼓掌,时而大叫,时而遗憾,她的表情丰富多彩。可以说,那天球场上的明星是丁老师,而球场下,就是美丽而活泼的张平了。
站在我身边的刘华不知是欣赏张平还是欣赏篮球,他用膝盖顶我一下屁股,说,你看。
刘华是个藏不住话的家伙,过了一会儿,他又顶我一下屁股,说,你看。
一直到篮球赛结束了,他还说,陈巴乔你看没看到?
我们都知道,张平是学校田径队的标枪运动员,还兼铁饼和铅球。这样说来,你就知道了,张平是个力量型选手,但是她并不胖。她一米七的身高也不显得太高大,相反,她的体形非常协调,柔韧性非常好。她就要参加全县重点中学秋季运动会了。她经常在操场上训练。她在操场上训练时的矫健的身影,经常吸引许多男生的目光。我就看到过刘华站在单杠下边,朝操场的另一边痴痴望去的样子。我还听到刘华的同桌王一民说,刘华,看什么啊?刘华说,我在看风景。
刘华说他在看风景,王一民这个笨蛋居然相信了。王一民也走到单杠下边。王一民在单杠上做了一个引体向上的动作,他说,我们学校的风景真不错。说着,他也顺着刘华刚才的目光望去。
刘华的话能迷惑住王一民这样的笨蛋并不奇怪,因为我们学校的风景确实非常美丽。就在王一民望去的方向,是宽阔的操场,操场的另一边是两排高大的白杨,隔着操场和屏障一样的白杨树,就是我们学校实验田里大片大片的花生地了。美丽的风光更是在花生地另一边,也就是墙头的外面。那里的数百亩芦苇荡里,野鸭和水鸡自由出没,更远处,就是水天浩渺的东湖了。实际上,我们东湖中学,就坐落在东湖边上。
但是王一民接下去的一句话,就让我忍俊不禁了。王一民说,你还看风景,你看什么鸟风景,你去骗鬼吧!
我和刘华住在相邻的两个村子里。星期六我们结伴回家,星期天下午他从我们村路过,我又和他结伴上学。我们走了十多里路才走到东湖镇。中途我们搭过两次船,还游过三条河。大约一个小时后,我们走在东湖镇热闹的街道上。东湖镇的街道短而窄,店铺连着店铺,不少人在街道上东游西逛。在这些混杂着外乡人的潮湿的街道上,我们看到了身穿裙子的张平和同样身穿裙子的陆小霞。张平肩膀上扛着标枪,手里拎着一个网袋,网袋里的衣服显然是她训练时穿的运动衣。陆小霞手里拿着一本书,另一只手里拿着一瓶饮料。陆小霞很瘦,比张平要矮半个头。她走在张平的左侧,就像是张平的小妹妹。别看陆小霞弱不禁风的样子,她却是我们15班的劳动课代表。我们都知道,让她当劳动课代表,不是因为她热爱劳动,而是因为她父亲是镇上的粮管所主任。就像张平的体育课代表,是因为她父亲是东湖镇的副镇长。但是,略有不同的是,张平的体育确实厉害,而陆小霞的劳动课代表就不能服众了。我们班的大部分同学来自农村,或者是渔民的后代,论劳动,哪个都是一把好手。但是陆小霞也有她的优势,这就是她学习好。要是让她当学习课代表,应该是名副其实吧。但是学习课代表让学习更好的供销社主任的女儿高红当了。高红还兼任班上的团支部书记。至于班长,则是校长的女儿侍红梅。你知道,我们班的班干部,只有一个物理课代表是男生,其余都是女生。其实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只能说明,从班干部的人事安排上,你大致就知道,我们班主任丁老师是一个很会做事情(或者说圆滑)的老师。难道不是吗?我们班这些班干部的父亲都是镇子上的要人。丁老师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张平和陆小霞也看到刘华和我了。不知道为什么,张平跟陆小霞笑一下,然后就急步向学校的方向走去了。她们的花裙子,在小腿上欢呼雀跃,那些花朵仿佛向四周飞散。
刘华说,你看。
刘华又叫我看了,我不知道他让我看什么,是看张平裹在裙子里的丰满的屁股呢?还是让我看她扭来扭去的腰?
你知道张平和陆小霞干什么去吗?刘华又说了。
我说,不知道。
刘华说,我知道,张平是去练标枪的,你没看她拎着运动衣?
我说,那陆小霞呢?
刘华想了一下,说,陆小霞也去练标枪的,要不,她就是去看书的。对了,她是去看书的,她手里拿着一本书,你看没看到?
受刘华“你看”的影响,我也看着陆小霞。我发现陆小霞不像张平那样穿一双运动鞋,她穿一双半高跟的皮鞋。陆小霞走路轻盈,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感觉。
就这样,我们跟在张平和陆小霞的身后,来到学校。我们走上了通往宿舍区的林荫道,而张平和陆小霞向操场方向走去了。
后来,刘华要去偷花生吃。刘华说试验田里的花生可以吃了。他说他上午在家就吃了一盆水煮花生。我不想去。我躺在床上,我上午在家帮姐姐晒鱼干,累了,我想休息一下。王一民突然说,我去,我今年还没吃过花生呢。王一民什么时候已经来了,我和刘华都没有看见,他睡在墙角那儿的上铺,躲在蚊帐子里不知在干什么。他一向都是鬼鬼祟祟的,偷花生的勾当,正好对王一民的胃口。可不知为什么,刘华又不想去了。
我突然想起来,刘华并不是要去偷花生吃的,他是想去看看张平练标枪的。
刘华一个人悄悄溜出宿舍了。
刘华站在单杠下边,他没有看到我和王一民。我们准备到学校试验田里去偷花生吃。我是在刘华走后,被王一民左说右说,才决定和他一起去偷花生的。
王一民想把刘华也拉上。刘华还是说不去。
我们看到操场的另一边,张平正在练标枪。张平举着标枪,助跑,挥臂,投掷,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标枪在空中飞行的轨迹也很优美。在标枪飞去的方向,我们没有看到预料中的陆小霞,而是班主任丁老师。丁老师捡起落地的标枪,向后退几步,也是助跑,挥臂,投掷,标枪又向张平飞行而去。
我们没有去偷花生。我们和刘华一起,看张平和丁老师练标枪了。他们一来一往投掷标枪的身影十分矫健。
但是我没有捕捉到陆小霞。没有看到陆小霞让我一时奇怪,我细心地搜索着。我还是很容易就找到陆小霞了,陆小霞没有看张平和丁老师练标枪,而是躲在白杨树下,坐在一块翠绿的草地上,背着操场在看书。
我们周围又来了一些同学。操场上的学生也渐渐多起来。星期天的下午,住校的学生都回校了,他们三三两两地走在校园里,还有的在操场上运动。另一边的好几个篮球场上,都有打篮球的学生。我和刘华、王一民没有加入到运动的学生当中。我们只是站在操场边上没边没际地聊天。
星期三下午的劳动课,让我们内心里暗自高兴。因为丁老师已经宣布,劳动课是到户外去,到试验田为花生地除草。丁老师还专门强调了纪律,不许偷吃花生。但是有许多同学已经跃跃欲试了,不偷花生吃是不可能的。不偷花生吃,还叫学生吗?不偷花生吃,还叫劳动课吗?丁老师责成劳动课代表陆小霞,要负起责任来。丁老师的言下之意是,既要把花生地的杂草拔干净,又不能让花生有丝毫的损失。这个任务对陆小霞来说,过于艰巨了。好在,丁老师同时又对所有的班干部作了强调,要他们配合陆小霞的工作,让这堂劳动课生动活泼、保质保量地完成。最后,丁老师又老奸巨猾地给我们戴了高帽子,他说,同学们即将是九十年代的中学生了,希望大家能够遵守纪律,上好劳动课,为我们15班争光。
干活时,同学们开始还能按部就班,一人一垄,有序地向前推进,但只一会儿就乱了,许多男生开始到处乱蹿,嬉笑着,打闹着,高喊着,谁谁谁偷花生了,或哇花生真好吃,或我也吃一个,等等。他们有的是虚张声势,有的嘴里吧嗒吧嗒,也不知是真吃还是假吃。陆小霞已经不干活了,她一双亮亮的小眼睛警觉地四处观望。我的目光还和她的目光在半空中弹了一下。我觉得有的同学也过分了。我内心里已经自觉地维护陆小霞的工作了。我对王一民更是多有防范。但是王一民的影子一度从我视线中消失了。当王一民再次出现在我身边的时候,这家伙拍拍他的夹克衫口袋。我看到他的口袋里鼓鼓的,不是花生又是什么呢?我真想把他揪出来,交给陆小霞。让我感到欣慰的是,陆小霞也看到王一民拍口袋的动作了。我看到陆小霞的脸红了。陆小霞显然也想揪出王一民,但是她没敢。她只是气愤地盯着王一民。王一民就得意地跑了。
王一民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说湖心洲上放电影了。他告诉我的时候,声音并不大。如果这家伙不偷花生,我对这条消息还是很感兴趣的。我喜欢看电影,我经常晚自习不上,偷偷跑到镇上的电影院看场电影。可这家伙偷花生了,而陆小霞拿他又没有办法。我就不爱去理他了。王一民说,陈巴乔,你知道湖心洲上放什么电影吗?我猜你也不知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怎么样,今晚去看?
《自古英雄出少年》已经不是新片子了,但这部电影我没有看过,听说武打场面比《少林寺》还精彩。我就不由自主地向湖心洲望去。湖心洲被东湖包围着,我只看到一片绿色,和绿色中白墙红瓦的小楼。王一民又说,怎么样?我说,就我们两人啊?王一民说,还有孟文加。我说,刘华去不去。我的意思是说,把我们宿舍多拉几个去,人多势众,即便将来被处罚,还有几个垫背的。王一民说,刘华呢?他跑哪去啦?我没跟他说。
我们的目光开始搜索刘华。真没想到刘华正在痴痴地看着操场的方向。我也看到了,张平正在操场上练标枪。张平助跑的身影被白杨树割碎,有一种迷幻的感觉。在操场边上,站着丁老师和体育老师。他们交头接耳,对张平的动作指指点点。我们都知道,丁老师也不止说过一次,说张平是我们学校的王牌,在全县重点中学秋季运动会上,是唯一一个能够争一争金牌的运动员。学校和丁老师都对她寄予厚望,希望她能够为学校争光,为我们15班争光。还对她语重心长地说,人生能有几回搏。所以丁老师特批她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比如音乐课啊,自习课啊,还有课外活动什么的,让她抓紧训练,只要她自己觉得什么时候想练了,就什么时候练。丁老师还特意对她说,如果能拿到名次,评上一级运动员,高考可以加分。所以,像劳动课这样无关紧要的课,丁老师当然要让张平好好利用了。
刘华还在看张平。刘华傻傻的样子引起了许多同学的注意。
我们都对刘华的行为感到好笑。
王一民大叫一声,刘华。
丁老师脸色铁青。
丁老师说,昨天晚上,逃学看电影的学生,站起来。
王一民先站起来了。我和孟文加几乎同时站起来。
丁老师说,还有没有?
没有人站起来。
可丁老师很有把握地说,还有没有,请自觉。
还是没有人站起来。
丁老师脸色更难看了。他说,刘华,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刘华也站了起来。刘华说,我没去看电影。
丁老师说,你没去看电影?你没去看电影?你以为我会相信你鬼话吗?
刘华不吭声了。
丁老师说,你们胆量不小啊,一千多米宽的湖,一两丈深的湖,划着船就过去啦?你们不怕翻船啊?深更半夜的,要是翻船了怎么办?淹不死你们啊?
王一民说,我们会游泳。
丁老师更是愤怒了。丁老师说,湖里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人!你以为不会游泳会淹死啊?不会游泳连水都不敢沾。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好啦,你们哪里弄来的船,是不是偷的,偷多大的船,谁偷的船,谁划的船,还有,是谁出得主意,都跟我讲来……算啦,算啦,算啦,我也不听你们讲啦,你们也不要上课啦,我给你们放半天假,你们回家把家长叫来,我要问问你们家长,看你们还能不能念书。要是不能念,赶快给我滚!
刘华说,我没看电影。
刘华这个笨蛋,还在强调他没看电影。
丁老师恨铁不成钢地说,刘华,我以为你学习还不错的,你连承认错误的勇气都没有,你还算什么学生!那么你说,你没去看电影,你干什么去了,你为什么不上晚自习?为什么全班就缺你们四个人?而且,你们四个人,有三个人还是一个宿舍的。
刘华说不出来了。
刘华去没去看电影,我们也不知道,反正他没跟我们一起去。我和王一民、孟文加三个人偷了一条单桨小船。他没有上我们贼船。这一点我们可以证明。但证明他没上我们的船,并不能证明他没去看电影。
丁老师显然不想理睬刘华了。丁老师说,这里,我还要批评一个同学,我要对陆小霞特别提出批评。陆小霞,你知道你犯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吗(陆小霞坐在前排,我看不到她此时的神情)?你明明知道陈巴乔他们密谋要去看电影,你早上不是对我说过吗,不是说听到他们密谋的吗?那么你为什么不及时跟我汇报?你是班干部,要对班里的同学负起责任,也要对老师、对学校负起责任。要是翻船了,出了事怎么办?你想没想过这个问题?学校能负得起这个责任吗?而我们是完全有可能制止这起事件的,如果你及时向我汇报的话。可是你没有,你犯了一个极其严重的错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所犯的错误比他们更为严重。陆小霞,你真辜负了老师对你的一片期望。所以,你要写检查,要写一份深刻的检查。
丁老师的话更加证实了平时同学们的议论。同学们议论的话题是,丁老师究竟是喜欢张平,还是喜欢陆小霞,还是喜欢高红,还是喜欢侍红梅。我们班这四位女生号称四大金刚,但是她们不属于同一个群体。张平和陆小霞显然更亲近一些,而高红和侍红梅又非常密切。
但是,谁都没有想到,丁老师会抓住陆小霞这个不是错误的错误不放。至少,在我看来,陆小霞所犯的错误,和我们所犯的错误不能相提并论。我觉得,丁老师在对待陆小霞的问题上,有点小题大做了。
好吧,丁老师又说话了,现在,你们五个人,出去吧。陆小霞回家写检查,你们四个人回家把家长叫来。
我没有动。我是看到刘华没有动才不动的。王一民和孟文加也都没有动。
没想到最先离开教室的,是陆小霞。
陆小霞拎着书包走出教室了。紧跟着是王一民、孟文加和我。跟在我后边的,是刘华。
我们四个人谁都没说话。
我坐在学校门口的石桥上。我把手放在石狮子的脑袋上。王一民很不在乎地唱着歌。孟文加先是没唱,后来也跟着唱了。刘华开始的时候,还在我们三个人周围晃动,他还问王一民《自古英雄出少年》好看不好看。王一民说当然好看。孟文加就问他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刘华说,我哪里都没去。我头疼。我在宿舍里睡觉了。刘华的话是真是假,我们都没去追究。我们昨晚回来得太晚了。我们回来时,小船找不到靠岸的码头,费了好长时间才靠上岸。我们是从墙头爬进来的。我们回到宿舍就睡下了,连灯都没开。刘华当时在不在宿舍,我们也不知道。不过一般情况下,他是在宿舍的,要不,他还能上哪儿?
刘华在我们周围晃动了一会儿,很快就不知去向了。他不会回家吧?王一民说,陈巴乔,你真要回去叫你爸啊?我没说话,没说去也没说不去。我问孟文加,你呢?孟文加说,我到芦苇荡去扣野鸭。王一民说,我也去。但是我们三个人谁都没动。这个时候,我们谁都不敢,就是再借一个胆子都不敢。后来,孟文加走了,他可能回宿舍。再后来,王一民也不见了踪影。我在石桥上也显得无聊。远远的,我看到陆小霞从操场上走来了。我觉得陆小霞冤枉了,同时我还觉得,陆小霞写检查是受了我们的拖累。
陆小霞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她也犹豫了。
你知道,陆小霞是个瘦瘦的女生,喜欢看课外书,她的作文还在学校的黑板报上发表过。说到看课外书,她还借过我的一本小说。是上个学期的末尾吧。后来她把书还给我时,书里多了一张书签,是用银杏叶做的书签,金黄色的,很好看。我把书签还给她了。在把书签还给她以前,我还对书签产生过幻想,这要是爱情的信物该多好啊。如果她再跟我借书,书里再多一个书签,我就不还她了。可后来她没有再跟我借书。
陆小霞在大门口东张西望了一会儿,走到我跟前了,她说,你怎么在这儿?
我也不知道。
陆小霞没有穿裙子(我想到她那天穿裙子的样子,她腿很长,小腿肚子把裙子打起来了,裙子欢呼雀跃的),她和我们一样穿着校服。我看到陆小霞脸上有种冷漠的表情。我就知道她生我们气了。但是她还没有走开。我也没有地方可去。我说我们到芦苇荡去扣野鸭吧?她就跟我走了。开始她不高兴,后来就高兴了。我们下了好多扣子,我们扣到了好多野鸭。她在芦苇荡里跑前跑后,在水塘边上摔倒了,我去拉她的手。我把她拉起来了。她脸上红红的,我离她很近,我都闻到她嘴里呼出的气息了。我伸开双臂,去抚摸她的肩膀。她推开我。她骂我,不要脸!
事实上我并没有带她到芦苇荡。我只是一瞬间这么想的。
我看到陆小霞很为难的样子。我说,你真还要写检查啊。
我也不想写,可不写怕不行吧?陆小霞都要哭了。
我想说,写什么写啊,干脆找个地方聊天算了。可我没敢说。
陆小霞在学校门口又徘徊了一会儿,她还是没有回家。她重新回学校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有点空。我想追上去。可我只用眼睛追了她一会儿,她就被一些建筑物挡住了。
上午第三节课和第四节课,有许多班级上体育课。我知道我们班今天没有体育课,但是我看到张平在操场上练标枪了。她标枪没有投出去,只是练助跑、挥臂这些动作。她助跑的前半程很有节奏感,然后逐渐加速,然后冲刺,然后发力,整个动作非常优美,也很协调。和她一起练的,还有别的一些同学,男生女生都有,铅球、铁饼、标枪什么的。还有两三个体育老师在辅导。我知道了,这就是东湖中学的田径代表队了。我们学校就要靠这帮人去争金夺银了。这帮菜鸟!
王一民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
你看。王一民说。
看什么?我说
那不是张平?
怎么啦?
没什么,她在练标枪。
我看看王一民。我说,那就让她练呗。你看你兴奋的,张平练标枪,关你什么事啊。
你还说我,王一民诡秘地笑了,他说,我看到你和陆小霞说话了,就刚才。
我说,我才没跟她说话了,是她跟我说话的。
王一民说,好啊,都说些什么话啊?
我说,没说什么话。
王一民说,后来呢?
我说,什么后来啊?后来她就走了啊!
王一民说,你就让她走啦?你没去追她?你应该帮她写检查。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你摇头说明你现在不知道是吧?你这个笨蛋,你应该去找她。多好的机会啊。
王一民的话提醒了我。
我在东湖边上没有找到陆小霞。我在综合教学楼后面的草坪上也没有找到陆小霞。我在我们劳动过的花生地里找到陆小霞了。陆小霞趴在田埂上写检查。她都写满一张五百个格子的稿纸了。我坐在她身边。她也不写检查了。她也坐在了田埂上。她两只手把膝盖抱在胸前,把下巴放在膝盖上。她说她小时候的事。说她外婆。说她外婆的外婆。说她外婆的外婆年轻时也懂点风月什么的。说邻居那个小男生。她细声细语地说着这些事情,还文静地笑笑。我们后来还去看了电影。我们后来还划船了,摘了许多菱角。
我真后悔没去找她。我只能想象着这样的场景。当时王一民又说别的话了。说他小时候被老师罚站,尿都尿到了裤裆里。说他和村里的男孩子打架,一锅铲把男孩子头给拍扁了。
直到多少天后我还后悔——我如果找陆小霞了,真的和她坐在田埂上说话了,她说不定就能避免如此的厄运了。
陆小霞是被张平投出去的标枪击中的。张平投出去的标枪,飞过那排白杨树林,击中了在花生地里写检查的陆小霞。标枪扎进了陆小霞的后脑瓜里(有的说是后脖颈里,大同小异)。我们知道花生地里出事了。我们看到许多人都向花生地跑去,把花生地里围了一个人圈。我和王一民也向那儿飞奔而去。半道上,我们就看到体育老师抱着陆小霞往学校医务室跑。
有人后来分析,张平的标枪为什么长了眼睛直奔陆小霞而去。是因为当时操场上有许多学生在上体育课,张平的标枪不敢在操场上投,怕误伤了上体育课的学生。因此,张平就憋足了劲,把标枪投进了花生地。后来王一民又补充说,张平想借捡标枪的时候,顺便偷点花生吃。当然,前者的分析很快就得到了证实,而后者,直到十五年后我见到张平的时候,才得到证实。
陆小霞并没有死。她不但活过来了,学习成绩还突飞猛进,一年后考上了重点大学。陆小霞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报社当一名记者。若干年后,她在报纸中缝里免费登了一条启事,号召当年高三(15)班的同学搞一次聚会。这次同学聚会在陆小霞的周旋下虽几经周折还是如期举行了。那天只缺席了三个同学,我不好意思在这里公开点名批评他们。我这里想简单介绍一下几个同学的近况。孟文加高中毕业后在一家镇办企业做一名锅炉工。高红大学毕业当了一名税务干部,又在步行街开了一家鞋店。侍红梅当了老师。张平大专毕业后一直没有正经工作。刘华高中毕业后去科威特打工,三年后回国,在东湖镇搞一家电器厂,专门生产启动器。王一民是一家民营食品厂的调味师。丁老师还当老师,大约还有十年才退休。至于我,你们都知道了,住在城里用电脑写小说。
在这次聚会上,只有一件事情得到了同学们的特别关注,这就是,在我和王一民、孟文加翻过学校墙头,偷了一条单桨小船去湖心洲看电影的时候,刘华究竟干了什么。刘华在十五年后的这次聚会作了如实交代——他和张平约会了,就在花生地里。我们都恍然大悟。当时张平由于天天训练,享受一种特权——晚自习爱来不来,所以没有人注意张平那天也没来上晚自习。
喝酒的时候,有人找张平核实此事。张平含糊其辞地说,隔了这些年,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