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就流传,我们学校要来一批实习老师了。同学们对这个消息都有些莫名的兴奋,特别是女生们,交头接耳说悄悄话的突然多了起来。据说林红还跟姐姐借了一条连衣裙,准备在实习老师正式上课的那天穿。她把连衣裙叠在枕头下边,把好朋友陶丽拉到家里炫耀一番。陶丽在跟葛萍萍说起林红的连衣裙时,不无讥讽地说,林红那个身材,要是穿裙子,光剩下屁股了。说完,和葛萍萍一起哈哈大笑。她俩的意思是说,林红屁股大,穿裙子并不漂亮。看来,林红、陶丽、葛萍萍那个小群体,并不是铁板一块,她们互相间的心事,就连最要好的朋友都捉摸不透。
五一节前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同学们都从四面八方返校。我在石门渡一下船就看到林红穿着大花的连衣裙东张西望。我没觉得林红穿花裙子有什么不好看。林红的屁股是大了点,可她别的部位也不小啊,这样看起来,林红其实还是很匀称的。林红裙子上的花是好几朵碗口大的向日葵,金黄色的葵花开在一片蓝天上,有一朵,正好开在林红的胸脯上,林红丰满的胸脯顿时光辉而灿烂,好像那朵葵花正在开放。
学校的高音喇叭里传来“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这是那时候最流行的抒情歌曲,我们都被于淑珍的歌声而感动了。许多人听到这支歌,都会不情不自禁地跟唱。林红的嘴里虽然也在跟唱,但是显然的,她的心事没有全用在唱歌上。她东张西望的样子,在我看来,有些鬼鬼祟祟的味道。
她在等人。
莫非实习老师们也是坐船来的?可这条河并不通城里啊?
我没有去理会林红。虽然我很想在她的花裙子上多看几眼,但是我怕林红发现我的心事。我走在通往学校的砂石公路上,心里还想着林红身上盛开的向日葵。
在邮电所门口我碰到了我们班的许大马棒,其实他叫许虎,因为块头大,鼻子也出奇地大,同学们就给他起了这个绰号。
许大马棒也看到我了,他兴奋地带着浓重的鼻音喊道,江春华,过来。
我站着没动,说,什么事。
许大马棒跑来了,他说,太搞笑了,你看没看到林红?她像掉了魂一样。她跑到汽车站,又跑到火车站,刚刚又往码头跑了。你知道林红跑来跑去干什么的吗?摇头了吧,猜你也不知道,她是去接实习老师的。林红听说牛老师和陶丽他们去接实习老师了,可把她急死了,她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许大马棒说完,还学着蚂蚁在原地笨拙地转了一圈。
我们都知道许大马棒嘴大,他在我们八班是有名的大嘴巴,比女同学还能盘话,就是在东湖中学整个高一年级,他的名气也不小,和爱穿花衣裳并曾偷偷抹过口红的林红不差上下。因此我们班的男同学都不想跟他说话,连走路都离他远远的,生怕被女同学冠以碎嘴的名声。碎嘴,和大嘴巴异曲同工,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啊。
你怎么不说话。许大马棒疑惑地看着我。
我一眼就看穿了许大马棒的心思。我说,我在石门渡看到林红了。林红在石门渡,你要去石门渡你就去,跟我绕什么花花肠子!
许大马棒的脸腾地红了,他怎么会想到我是他肚里的蛔虫呢?其实,不光是许大马棒在悄悄喜欢林红,据我观察,我们班至少有十五个男生喜欢她,就连班主任牛老师,也对林红另眼相看。这不光是因为林红的父亲是东湖镇的财政所所长(葛萍萍的父亲是供销社主任,陶丽的父亲还是副镇长哩),主要还是林红已经像个成熟的大姑娘了。
1980年暮春的东湖镇邮电所门口,我同班同学许大马棒脸红脖子粗地站在瑞丽的阳光里,不知该不该去石门渡。他看着我头都不回地走在通往东湖中学的路上,心里一定恨死了我。
林红后来特别开心,因为让牛老师和陶丽、葛萍萍他们接来的实习老师,没有一个男的,清一色五个女老师,还一个比一个漂亮。一向消息灵通的林红没有和牛老师他们一起去接实习的老师们,一直是我心里的一个疑团。不过不久之后,这个疑团就消散了。原来他们不过是迎前了一站,在大槐树那里拦住了城里开来的客车,然后和实习老师一起,步行穿过一片蜂蝶飞舞的金灿灿的油菜地,沿着碧波荡漾的东湖边散步走回学校的。这显然是一次事先策划的非常浪漫的接站。我能想像出来,牛老师和班上的五六个女同学,簇拥着来自城里师范学校的青春而欢跃的老师们,该是多么的惬意,心里一定也像油菜花一样金灿灿的。
许大马棒在跟我说这个事的时候,流露出的是羡慕和神往的样子。他说,我那天差一点跟牛老师一起去,我来迟了,我要是早到半小时,不,二十分钟,我就能赶上他们了。
与失望之极的许大马棒相比,林红看起来要愉快的多,她避免了帮实习老师们拿大捆大捆的行李。她跟陶丽说,是你帮陈老师拿那只红色旅行箱的吗?我看过她箱子了,全是好看的衣裳。林红表面上是关心陈老师,实际上是庆幸自己没有出力还能跟陈老师好。不过陶丽的话也厉害,她说,我没帮陈老师拿箱子,陈老师的箱子是牛老师扛着的,我帮陈老师背手风琴了。
陶丽的话充满暗示,意思是说,牛老师已经喜欢上陈老师了。
林红显然也听懂了陶丽的话,她指向不明地撇一下嘴,满脸的不屑和不在乎。
后来,两个看起来最要好的女生,一起去找陈老师了。
陈老师现在教我们班的音乐,使用的乐器就是她从师范学校带来的手风琴。陈老师是个小巧而秀丽的女老师,一双毛眼睛始终惊惊诧诧的,美中不足的是,嘴唇略略上翻,嘴也阔而大。好在她会抿着嘴唇笑,她一笑人就单纯了,好像还是没有长大的小丫头,好像是我们班某个女生的小妹妹。陈老师一来就让我喜欢上了。我曾悄悄喜欢过林红,有一阵觉得陶丽也不错,后来我知道我们班许多同学(包括牛老师)都喜欢林红后,我就只喜欢陶丽了。但是,陈老师一来,就动摇了我的信念。我喜欢陈老师上课,我们都喜欢陈老师的音乐课,因为我看出来,每到音乐课的那天,好多男生都格外的兴奋。典型的就数许大马棒,他会在课前直着大嗓门,高唱“我们的心儿……”
其实,我的心也早就飞向了远方,也憧憬起模糊的远在天边的理想来。
陈老师有无数件好看的小花衫,她在抱着手风琴拉琴的时候,会露出一小截白肚皮,那截小肚皮最让我激动了(也可能激动其他男生)。可是音乐课一周只有一节,这让我非常的不安,我想像着,要是天天都有音乐课多好啊。
我那时是班里的劳动委员,长一脸青春痘。文娱委员是林红。牛老师让林红干文娱委员的时候,林红不想干,她对牛老师说,我唱歌难听死了,我跟江春华对调一下吧。可牛老师看我一眼,似在征求我的意见。牛老师看我没有吭声,说,就这么定了。
现在,我真的后悔了。如果我当初点一下头,我就是文娱委员,我就能冠冕堂皇地和现在的林红一样,没事就朝陈老师的宿舍跑了。
有一天下午最后一节课外活动课,不少男同学抱着篮球往操场上跑。我留心一眼林红,她果然和陶丽、葛萍萍还有别的女生一起往陈老师的宿舍去了。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我们班主任牛老师也从语文办公室那边走过来,和林红她们汇合到一起,然后,一起走上了那幢老楼。那是一幢二层小楼,又老又旧,以前是老师们办公的地方,后来学校新建了办公楼,老楼就作为后勤仓库来堆放一些杂物了,再后来,又把楼底腾出来给新来的老师做宿舍。我们的班主任牛老师就住在楼底。陈老师她们五个实习的女老师,竟占据了楼上的五间房。这也是许大马棒首先对我说的。她们一人一间,太舒服了,许大马棒说,我们什么时候要是住上单身宿舍,我保证能考上北京大学!许大马棒的话显然是吹牛,他想住单身宿舍,无非是想搞什么阴谋诡计,没有人比我更知道许大马棒了,因为我也曾幻想着自己拥有一间宿舍。我们学生真是命苦,五张上下床,睡十个人,连插脚的空都没有,要是自己能有一间……不说这个了,因为我看到许大马棒,他假装无所事事的样子走到老楼前的花坛边,和许大马棒一起走到花坛边的是和我一个村的江锦洲,这家伙不知道为什么死心塌地地跟许大马棒好。
老楼的花坛是一个不大的小花坛,原来还能看到中间那根插旗的石柱,现在,石柱已经被那丛没人管的紫萝覆盖了,疯长的紫萝经过一个春天的雨水和阳光,已经从花坛里漫溢了出来,许大马棒和江锦洲对着花坛指指点点。我一看就知道他俩是假马假驴。他们表面上是在看紫萝,实际上,心思早跑到老楼的二楼,跑到陈老师的宿舍了。
陈老师的宿舍里果然飘出了悠扬而美妙的手风琴的旋律。
我站在操场的单杠边,远远地看着老楼,我也在想像着陈老师的宿舍,那儿还不知有多么热闹了,陈老师临窗站着或坐在椅子上(也有可能坐在床上),抱着她心爱的手风琴,优雅而忘情地拉着琴,在她的周围,是我们班的女生……还有那个讨厌的牛老师……要是能有我就好了。
我没有去跟许大马棒打招呼。本来我也可以到花坛边的。可许大马棒先去了。许大马棒去,我就不去。我怎么能让许大马棒看出我的心事呢?我要是想看陈老师拉琴,我要是想听陈老师的琴声,我可以爬到那棵松树上。老楼的前边有一排松树,靠近陈老师宿舍的那棵最高。我想着想着,不由得就爬到树上了。我看到了陈老师,她娇小的身体正倚窗而立,旁边的床上放着手风琴。让我非常紧张的是,陈老师也看到了我。她好像知道我要爬到树上似的,眼睛始终望向窗外,望向她窗前的松树。她的眼睛一下就逮住了我。我以为陈老师会大发雷霆的,谁知道她抿着嘴笑了……
我被我的白日梦吓了一跳。我就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一样,就好像是人们传说的小流氓那样。我四下里打量一眼,还好,没有人注意我,满操场的同学们都在三三两两地散步或看书,稍远一点的篮球场上,许多人在拼抢一只篮球。
我在单杠上假假翻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望向陈老师的宿舍。
在正对陈老师宿舍的窗口,是那棵高大而茂密的松树树冠。是啊,如果爬到树上,如果躲在树冠里,不是既能隐蔽自己,又能清晰地看到拉琴的陈老师吗?不是比在花坛边好多了吗?
我不敢爬到树上,决定先给陈老师写信。
陈老师她们五人在我们学校只实习八周,到六月二十日,她们就回城里的师范学校继续读书了。我要在陈老师返校之前,给她写一封信。可是怎么写,写什么内容,让我犯愁了,我既要告诉陈老师,我喜欢她,又不能让她知道我是谁。可不让她知道我是谁,写这封信又有什么意义呢?可要是让她知道我是谁,她把信交给校长或者牛老师,那我就死定了,我就是百分之百的小流氓了。算了,还是不写吧。
我心里想着不写,可还是写了。当陈老师那天穿一条白色的连衣裙,于黄昏时分和实习老师们一起上食堂吃饭的时候,我被她的美丽惊呆了。她安静的面庞和飘然的裙裾,就像想像中的仙女(虽然我没见过仙女),让周围的实习老师们黯然失色,也让树木和花卉不再鲜艳,就连天上的霞光,也收敛了,不敢张扬了。那天,我从陈老师身边和她擦身而过时,有些慌不择路。但是,我的游移和胆怯的目光还是和陈老师的目光接触了一下。陈老师似乎浅浅地一笑,似乎认出我是她班上的学生,似乎要跟我打招呼。但是这些“似乎”,都没有结果,因为我的目光在中途被陈老师清亮而温情的目光弹了回来。
回到宿舍,在别的同学都去上晚自习的时候,我给陈老师写了一封信。这是一封真诚的非常肉麻的信,信里诉说了我第一次看到陈老师的感受,还说如何的喜欢她的歌,如何的喜欢她洁白的连衣裙,如何喜欢她拉琴的姿态。话都是些空洞的话。信上没有署我的名,也没有说是哪个班的学生,为了防止核对笔迹,我还故意把我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写得歪瓜裂枣,中间有一段,我甚至用左手写。但是我想陈老师能够看出来,写信的一定是她班上的学生。我还想,只要陈老师收到我的信,她一定会有所反应的。我可以根据她的反应,再决定是否让她知道我。如果她收到信的时候哭了,我就装着什么事都没有做。如果她收到信之后非常快乐,那我再给她写一封信,暗示我是谁,或者再以别的什么办法现出原形。
我是在第二天上午课间操的时候,跑到邮电所把信投进邮箱的。
让我不知所措的是,一连几天,我没有看出陈老师有什么异常的变化,她既没有我想像中的哭泣,也没有显出特别的开心。陈老师还和以前一样,安静地出现在校园里,从教室到办公室,从宿舍到水房,从操场到食堂……她在给我们上课的时候,依然先把手风琴背进教室,然后把手风琴放在讲台上,简单讲几句本节课的内容,就把手风琴的两根带子挎到瘦削的肩膀上,拉着琴教我们唱歌了。
有一天,晚自习下课了,我在教室里补写作业,一直到学校熄灯了,我才回宿舍。我在回宿舍的路上,耳边隐约飘荡着琴声。我不由得就拐到了那幢老楼前,我看到陈老师的宿舍里果然亮着灯。我是没有胆量到陈老师的门口侦察一下的,如果顺着楼底的这棵松树,爬到树上,从窗户里偷窥,看看陈老师在干些什么,还是完全有可能的。但是这棵树生长的太不是地方了,它居然就在牛老师的门口。牛老师的门窗贴着一层报纸,屋里即使亮着灯,我也看不出牛老师在干什么。但是,牛老师的威严,还是把我给镇住了。
我站在花坛边上,就是那天许大马棒和江锦洲站立的地方。茂密的紫萝挡在我的面前,清甜的香味扑进我的鼻息,紫萝下的草丛和湿润的泥土里,蚯蚓和许多不知名的虫子在和声合唱。单身教师宿舍楼里的灯光照不到花坛这儿,我可以很安全地仰望陈老师的宿舍,也可以提防被牛老师发觉,即便有同学路过这儿,只要我不吭声,他们也不会发觉我。但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很紧张,我的耳朵里,除了虫鸣,还有一种声音,那是手风琴愉快、欢乐的旋律。是的,陈老师的宿舍里,响起了音乐。我突然的有些激动,我觉得这是陈老师专门为我演奏的。
不知什么时候,牛老师出现在他的门口了。他怎么会突然到门口呢?我并没有看到他开门出来啊?莫非他根本就不在宿舍?莫非他有什么法术?牛老师屋里的微弱的灯光把他的脸照得一边黑一边白。牛老师正在点一支烟,我看到他嘴上的火星一闪一闪。
牛老师仰着脸,吐着烟圈。他也在听琴吗?这是显而易见的。牛老师一定也是被琴声引出来的。牛老师犹豫着,咳嗽一声,像是给自己壮胆,然后,含着烟往花坛这边走来了。莫非他发现了我?我不由得缩下身子。我缩下身子,心却没有跟着缩下来,而是一直蹦到了嗓子眼……就在我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从花坛里突然跳出来一个影子,把夜色划开一条黑线,风一样消失在黑暗里,只留下一串沙沙沙的脚步声。突如其来的黑影让我措不及防,也把牛老师吓呆了——他站在原地,半天才回过身去——他改变初衷,不往花坛这边走了,而是径直走回了宿舍。
我怕花坛里再冒出一个人,再把我吓得半死。我在牛老师进门时,赶快向黑影消失的另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此后我一直在想,躲在花坛里的那个人是谁呢?是我们班的同学?还是别的班的学生?很可能就是许大马棒,或者江锦洲,或者别的男生。不管是谁,他一定是冲着陈老师而去的。那么他是不是被牛老师发现?牛老师又是如何发现他的呢?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有一天晚上,发生了一起让牛老师特别生气的事。这就是,我们班有接近三分之一的学生没有上晚自习——逃学了,原因是镇上的露天电影院放电影了。要是放别的电影,也许同学们不会去看。那天晚上的电影,就是陈老师在音乐课上多次提及的《小花》,她还把《小花》里的两首插曲都教会了我们,一首是《妹妹找哥泪花流》,另一首是《绒花》。这可是两支非常好听的歌啊,我们就是不去看电影,冲着这两首歌,也要去!
第二天早自习课上,我们年轻的牛老师铁青着脸,走进教室。牛老师的眼睛像一把刀,在每个同学的脸上割了一刀后,厉声地说,昨晚看电影的,站起来!
没有一个同学站起来。
原来你们就这点胆量啊,有本事敢作敢当!牛老师冷笑着说,不站起来我就不知道啊?我这里有名单,不要烂红眼照镜子,自找难看,自觉站起来!
没想到第一个站起来的是陶丽。
紧跟着,葛萍萍站起来了,江锦洲也站了起来。别的同学都站了起来,当然,我也站了起来。
牛老师用眼睛默数一下,说,还有呢?
站起来的同学互相望望,没有人说话。
明明是十九人,你们自己数数,才十七个,另两位,请自觉。牛老师胸有成竹地说,许虎,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啦?
我没看电影。许大马棒说,但他还是极不情愿地站了起来。
林红,你也站起来!牛老师恨铁不成钢地说,林红啊,我以为你会自觉遵守纪律的,没想到你也如此散漫。我们班,就数你和江春华有希望上大学,你们怎么这样不争气呢?
已经站起来的林红嗫嚅着说,我……我没看电影。
你没看电影?那你干什么去啦?你晚自习还没上一半,人就不见了,你以为我不知道?还有许虎,你也说你也没看电影,那你说说看,你不会说你在学习吧?
我是在学习,许大马棒说,我不知道他们都看电影去了,我在宿舍里自学。
许大马棒显然是在撒谎,所以引起教室里一片笑声。
林红主动说,我昨天晚自习身体不好,我跟李志翠说了,我就先回家了。
牛老师说,李志翠,你怎么没跟我说?
李志翠说,我……我忘了。
李志翠也在撒谎,我想。
牛老师没有让林红坐下,他并没有因为李志翠做伪证而原谅林红,他又看一眼我们站着的同学,脸又重新绷紧了。牛老师说,你看看你们,一个个横高竖大,站着跟躺着一样长,你们的家长还以为你们来念书的,你们却跑去看电影,你们想想,你们对得起自己吗?你们对得起父母吗?我看你们也不能念书了,你们……嗨……算了,我心也气嘴也说干了,你们都不要念书了,你们都给我出去,滚出去,回家写检查,让家长签字,不签字就不要来了!
我不过以为牛老师在说气话。可林红第一个出去了,林红哭着走出了教室。别的同学也都一个跟着一个走了出去。
东湖中学门口有一座古老的石桥,一排同学坐在桥栏杆上,除了家住镇上的几个同学而外,我们都没有回家。男同学都坐在桥栏杆上,女同学就聚在桥的那一头,在那棵高大的橡树下一声不响。但是我只看到陶丽和葛萍萍,我没有看到林红。林红昨天晚上确实没有去看电影,我在那堆女同学中间没有看到她。我以为实习老师也会看电影的,可我在整个露天电影院都没有发现陈老师她们的影子。至于许大马棒,我想不起来了,昨天晚上他没有放在我的心上,而且我们男同学也并不是一伙子,而是三五一群,分成了好几拨。
许大马棒,你没去看电影你干什么去啦?江锦洲说。
我干什么要你管啦?你滚一边去!许大马棒的腿在桥栏上荡来荡去。
我没有心思跟他们说话,别的同学也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看一眼不远处的陶丽,她也在左顾右盼。她穿一条碎花的裙子,一件洁白的衬衫。她并没有像实习的女老师那样,把衬衫掖在裙子里。她也没有像家住镇上的男同学那样回家,她和另外五六个呆呆的女生站在一起,各怀心事。这是上午第二节课刚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两节多课加上一个课间操的时间才到中午,我们总不能在校门口发呆啊,可我们真的不知道有什么办法。牛老师是很厉害的老师,我们都怕他。他不让我们上课,我们只好不上课,可他让我们回家写检查,然后让我们的父母签字,这一招就不是厉害,而是太阴毒了。我卖狗肉的父亲要是知道我逃学,一定也像剥狗皮一样把我吊在枣树上,然后,一刀一刀剥了我的皮。我不能上课,也不敢回家。我只能不时地看一眼陶丽。有那么两三次,陶丽也在看我。她看到我在看她,眼睛又惊慌地望向别处了。她一定也和我一样,既紧张又害怕。我说陶丽,咱们不在这里晒太阳了,咱们到东湖里去游泳吧?陶丽跟我点点头。然后我们往东湖跑去了,东湖边上的浅滩里到处都是芦苇,还有很多螃蟹,一只鳌上生满绿毛的大螃蟹,咬住了陶丽的手……这时候,我看到了陈老师。陈老师的突然出现,让我顾不得陶丽了,我知道陶丽不会跟我去游泳,她就是被螃蟹咬住手,我也救不了她了——我的白日梦也太离奇了。我看到陈老师走到那堆女生跟前,然后跟我们拍拍手,招呼我们过去。
陈老师说,我跟牛老师检讨了,是我教你们唱《妹妹找哥泪花流》和《绒花》的,要是我不教你们电影插曲,你们也不会去看电影是吧?你们不用回家签字了,不过检查还是要写的,你们每人写一份态度诚恳的检查交给牛老师就行了。
陈老师好像做了对不起我们的事,她红着脸继续柔声地说,好了,你们都去上课吧,现在就去上课,没事了,上课去吧。
我们都说陈老师真是个好老师。
她要不是实习的老师就更好了,陶丽说,她可以一天到晚教我们唱歌,我们就是犯错误,她也会为我们护短。
但是林红却不这样想,她说,狗屁!林红说粗话一点也不脸红,我不要她包庇,我根本就不怕她(他)。
我不知道林红说不怕他,是指牛老师,还是指陈老师。
林红的粗话让陶丽脸红。
陶丽走开了。
许大马棒却凑过来说,再有几个月,我们就是高二的学生了,谁还有时间唱歌啊。
林红对许大马棒拍马屁的话一点也不领情,她说,东边人说话西边驴插嘴!
同学们的话开始集中到音乐上来,有的甚至还哼起了歌,因为课外活动之后,紧接着就是音乐课了。我更是期待着早点响起上课的铃声。我仿佛着了魔一样,期待着见到陈老师,听她唱歌,听她琴声,看她美丽的衣裳,看她拉琴的样子。就是在上别的课的时候,只要听到邻班响起合唱声,我的心就动起来,就立即飞出了教室。可以说,我天天处在恍惚的状态。另外,我还牵挂着那封信。陈老师为什么毫无反应呢?
可是,当上课铃声响起之后,走进教室的,并不是我期待的陈老师,而是让人失望的牛老师。更让我失望的是,牛老师宣布了一个坏的决定,他说,从现在开始,音乐课取消了。这节课,我们写一篇作文……
牛老师说什么,我是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当然,作文我也没写。
后来,我倒是在晚上的自习课上,写了一篇小说,题目叫《消失的音乐》。我在写小说的时候,坐在我前一排的陶丽不时地回过头来,问我写什么。我没有告诉她,也没有让她看到一个字——陶丽有些多管闲事了。她还反常地对我说,下雨了,江春华你写什么啊?外边下雨了,我没带雨具,我怎么回去啊?我没有去理会陶丽,我要让消失的音乐永远响在我的心里,如果有一天我成为一名小说家,我会说,我第一篇小说,是写陈老师的。
晚自习下课了,雨也停了。我的小说还没有写完,我继续在教室里写。当我写到主人公爬在树上偷窥他的老师时,熄灯铃响了。五分钟以后,灯熄了,我写不下去了。但是,小说的情节提醒了我。是啊,我为什么不能像小说主人公那样,爬到树上去呢?夜渐渐深了,又刚下过雨,不,雨又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让校园变得十分安静。除了我,谁会在雨夜去看他的老师呢?
陈老师睡觉一直很晚,因为她宿舍里的灯光一直亮着(老师是不受熄灯限制的)。我多次从老楼前路过,看陈老师宿舍的灯光,也会顺便看看花坛的紫萝旁边有无偷窥者——从那次深夜惊魂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偷窥者。当然,就是有人躲在紫萝里,我又怎么能知道呢?
我有意在漆黑的教室多呆一会儿,才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雨夜。
陈老师宿舍的灯光是橘黄色的。看到灯光我有些百感交集。然而,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老楼前那棵高大的松树上,在茂密的松针里,映现着一团更黑的黑影——那是一个人。松树上蹲着一个人,这是我事先没有想到的,也同时把我吓呆了。我没有立即跑开是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树上的家伙一定比我更紧张,我为什么要跑开呢?我倒是要看看你在雨中的树上能呆多久,我倒是要看看你能看到陈老师什么……
我再一次见到陈老师已经是二十多年后的2005年了。
事隔二十多年后我再一次见到陈老师让我始料未及。现在,我已经是一家晚报的副总编了。我们晚报发展了八千多名小记者,遍布在市区的各个中小学。这年的年底,在表彰优秀小记者先进集体时,我见到了陈老师。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很可惜,陈老师没有认出我来。她大约也早就忘记她这个曾经的学生了。我不无惊喜地说,你是陈老师吧?
小记者部的王主任介绍说,她是云海路小学的陈校长。
我说陈校长你好,你还记得东湖中学高一(8)班吗?
当年的陈老师惊喜异常地说,东湖中学?记得记得,我十八岁那年在东湖中学实习过,你是……哎呀,我记不得江总编是……是啊,我教高一年级十个班的音乐,你是高一(8)班的?
陈老师的脸红了——她还是那个爱红脸的陈老师,她还是一直惊惊诧诧地眨眼睛。除了岁月的痕迹印在陈老师的脸上,二十多年来,她好像白过了。我们兴致很浓地回忆她在东湖中学的短暂的实习生活,奇怪的是,她叫不出我们班一个同学的名字了,我说许虎许大马棒,她摇摇头,我说林红,她摇摇头,我说陶丽,说葛萍萍,说李志翠,说江锦洲,她都摇摇头。当我说到牛老师的时候,她终于说,记得。又说,他啊……没话了。我当即建议,把当年高一(8)班的同学找来聚聚。陈老师说好啊,见面说不定全认得。我说你别吹了,那你怎么不认得我?陈老师说是啊是啊……那时候,太年轻了。
我费了很多周折,才找了二十多个高一(8)班的同学。好在我特想见的几个同学都来了。
当年的东湖镇,已经扩展为市区了,成了东湖区。许多同学都还生活在那块地方,我在这里简单介绍一下他们的概况,林红在1982年考上了一所工业大学,毕业后分配在车厢厂工作,企业改制以后,下岗,现在是一家驴友俱乐部的终身会员,经常云游祖国的山山水水。陶丽高中毕业后虚报了年龄,很快嫁给了东湖镇党委书记的儿子,她于1991年离婚,如今女儿已经上了大学。葛萍萍高中毕业后进了服装厂,下岗后自己创业,现在是一家玩具厂的厂长,生意不好不坏,或者时好时坏,目前正在考察新项目。江锦洲做了几年养鹅专业户,后来到科威特打工,现在在一建筑工地开搅拌机。许大马棒自然是身大力不亏,先是跟着表姐夫学瓦工,后来和人合伙买一台挖掘机,出了车祸后被截肢,如今在街头修锁。最安定的是李翠翠,高中毕业后就做豆腐,如今还做豆腐。
我在云上层大酒店摆了三桌,款待我二十多年前的高中同学,他们见面后都唏嘘不已,有很多话急于表白。而我只对三件事感兴趣,一是那天晚上看电影《小花》,许大马棒和林红到底干什么去了;其次是躲在花坛紫萝丛里的究竟是谁;最后就是那个爬在树上的家伙了。但是,这些话我都没有说,我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多少年了,我们都经历过许多酸甜和苦辣,说这些话还有什么意义呢?只是想起我当年对陈老师的感受(不知道感受一词是否准确),内心总是有种隐隐的伤感。我在敬酒的时候,小声问陈老师,在东湖中学实习时,是否收到过一封匿名信?陈老师听罢,眼睛直直地望着我,渐渐地,她的眼睛湿润了。陈老师哽咽着说,我……很高兴……没有收到。陈老师说没有收到。她说没有收到。我一下子觉得陈老师比我成熟多了。
我和陈老师的“缠缠绵绵”引起了江锦洲的注意,他从邻桌绕过来,说,陈老师,我向你检举,江春华当年爬在你窗前的松树上偷偷看你……
陈老师照例还是脸红,她声音柔和地说,是吗?我……有那么好看吗?
我嗫嚅着,半天才说,喝酒喝酒……
看来发现树上有人的还不止我一个。我如今的不置可否,等于我默认了江锦洲的话。同时我发现,结在江锦洲心里二十多年的一个疙瘩解开了。江锦洲开心地又去招呼别人喝酒了。而陈老师的脸上洇上一层潮红。
这次聚会的高潮,是我们同声唱起了《小花》里的两首插曲。令人遗憾的是,陈老师没有把手风琴带来。只是我不知道,她那架手风琴还在吗?那架手风琴还能响起动人的旋律吗?
我至今不知道陈老师叫什么名字。她永远是我记忆里的陈老师。难道不是吗?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段美好而难忘的记忆,仿佛阳光普照的草地,翠绿而温馨,我们小心地呵护它,让它翠绿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