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想象一下，一只健壮威猛的雄性东北虎，大摇大摆地走在深夜的城市街道上，这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多少不便，会给我们带来多么现实而巨大的危险！

我们谁都没有想到，一向温文尔雅的黛卉，会把老虎从笼子里放出来。

黛卉已经一天没有笑了。她可是个爱笑的女孩。

公园里的游客寥寥无几，只是在假山附近还有三两个孩子，风车那边有一对年龄悬殊的男女。靠近湖边柳树下的那对小情人，样子有点像高中生。即便是高中生也不奇怪，黛卉这样想，瞧他们，多亲热。临近天黑时，公园里大多剩下这些人，黛卉觉得这个世界就应该是情人的世界，想想自己和吕明，不也是这样吗？天天沉湎于爱情的蜜汁中，饱饮蜂拥而来的幸福。然而黛卉对幸福的体验还没有开始就消失了。黛卉没有心情想这些事情。她这两天的霉运接连不断，真是糟糕透了。先是吕明不明不白地失踪，她实在不知道吕明为什么会被那个小妖精迷住，那个电台的节目主持人除了有一嘴白牙，不知道哪一点吸引了他。

吕明的失踪，只是她霉运的开始，接踵而至的是大鱼对她的调戏。

早上刚上班，黛卉就跟大鱼请假。她请假的目的是去寻找吕明，她猜想吕明现在一定和小白牙待在一起，说不定他们就躲在电台的播音室里。她甚至希望把吕明从小白牙的被窝里拉出来。可是大鱼竟然不准她的假。不准假也就罢了，大鱼还一本正经地在她胸脯上摸了一把。大鱼又不是青春少年，三十多岁的大巴掌就像风干的咸鱼，把黛卉的乳房弄疼了。你说，大鱼能有人味吗？没有人味的大鱼摸了也就摸了，可他摸完了还是不准假，黛卉就觉得上大当了。黛卉的眼泪叭嗒叭嗒就流了下来。

大鱼是公园动物园的主任。

黛卉对动物园没有恶感，相反，她还喜欢那些凶恶的虎啊狼啊什么的。即便是大鱼也像猫科类动物那样凶悍，黛卉还是能够接受大鱼的领导的。如果今天大鱼能够顺顺当当地准她的假，如果她今天能够顺顺当当地找到吕明，那黛卉就不是现在的黛卉了，黛卉也就不会把笼子里的老虎放到大街上了。黛卉也不知道事情是从哪儿糟糕起来的，也许就是因为顾园园那一个顾盼生光辉的一笑吧。

现在，我们也说不清楚了。究竟是什么原因让黛卉把老虎放到了大街上。但是简单地一梳理，我们还是从中看出某种端倪的。你可以这样想，如果仅仅是男朋友吕明的意外失踪，如果仅仅是动物园主任大鱼不准她的假又摸了她一把，如果仅仅是女同事顾园园那不识时务的一笑，黛卉都不会盛怒之下一脚踢开老虎笼子的。如果细细追究起来，有一个细节应该引起我们的注意，那就是离下班还有十分钟时，大鱼和顾园园那次不识时务的调情。大鱼的宽大的巴掌温柔地抽打在顾园园的屁股上。不是打一下，而是打两下。然后，大鱼的巴掌就像鱿鱼的吸盘一样叮在顾园园的屁股上不动了。是的，那样的调情，给黛卉的心底深处带来某种触动，她的心尖尖上麻了一下，是那种痒酥酥的麻。接着，大面积的失望和悲伤就从黛卉的心底弥漫开来。她想象着吕明和小白牙在电台播音室里的亲热，想象着他们也在大庭广众之下旁若无人的调情，黛卉的愤怒就在心里剧烈地翻滚，仿佛火山爆发前的岩浆运动。

这么说，你就知道了，黛卉是多么爱吕明啊。他们的爱情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喝了啤酒，就喝不了咖啡，选择了清醒，怎能陶醉……想爱的完整，心就会碎……”

就在黛卉的心被爱情碾碎的时候，年轻而美丽的顾园园又从售票房里走出来了。

顾园园从她身边走过时，脸上的笑像雕刻一样的持久。她笑着走来，笑着走去，眼梢还瞟一下心乱如麻的黛卉，似乎在给黛卉做某种暗示。别把自己搞得那么累，爱情吗，挥挥手就来，挥挥手又去，太有所谓，就没有滋味，看到谁就爱谁。“太多情感，太多诺言，难免太虚伪……”顾园园用歌声进一步提示黛卉，同时她的细腰和丰臀也随着歌声做蛇样运动。这时候，黛卉还是理智的。当黛卉看着顾园园春光一样的屁股在花丛中摇动，当黛卉看到花丛另一端的大鱼心领神会地和顾园园抛媚眼时，黛卉的心终于被灼伤了，不是被顾园园，也不是被大鱼，而是爱情！黛卉把手中的链条锁狠狠地摔到地上，又朝铁栅栏上猛踹一脚。黛卉就无力地靠着围栏哭了。

黛卉的眼泪就像山涧的小溪一样奔流不息。她的眼泪是真实的，她的伤心也是真实的。她不知道生活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她不知道吕明为什么不辞而别！

半个小时后，有人看到，在解放路东端的广电大楼前明亮的路灯下，一个高挑的女孩朝楼上的某个窗口仰望。她眼睛有点红肿，柔软的长发略显零乱，脸上的化妆也花了，只是一袭的白衣白裙，透出女孩的苗条和美丽。细心的人可以发现，她就是动物园饲养员黛卉。广电大楼的保安早就告诉了黛卉，没听说谁叫小白牙，更没见过什么吕明。至于进去找人，不报出被找人的姓甚名谁，根本连门都不让进，而黛卉压根就不知道小白牙的姓名。她只知道小白牙曾经采访过吕明，只知道小白牙脸上有两个小酒坑，只知道吕明曾说小酒坑如何如何的可爱，她还知道小白牙和吕明之间纠缠不休的电话。

黛卉不相信保安的话。黛卉坚信吕明就在小白牙的播音室里。但是可怜的黛卉只能在大楼下张望几眼了。没有人知道她的心思，没有人能理解她，更没有去安慰她。

黛卉漫无目的地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她的伤心真是无边无际啊。一度，黛卉还想到了死。她觉得这个世界真是没意思了！活着真是没意思了！死了算了！你知道，黛卉是个敏感而脆弱的女孩，死的念头一旦冒出来，她的心反而平静了。

黛卉不知不觉走到了市民广场。黛卉在广场一个角落里悄悄坐下。这是广场最好的地方。吕明曾对她这样说，瞧瞧，这么大的广场，数这儿最有情调。黛卉赞成吕明的话。往天的这个时候，她和吕明是经常到这儿坐坐的。广场上灯火通明，布局合理的花圃和草坪在灯光下暧昧地平躺着，那组彩色的喷泉也在按部就班地喷水，还有那些玉兰花，就像工厂一样不断送来扑鼻的花香。就连一对对情侣，似乎也是过去的老面孔，似乎也是那样的温馨和感人。

面对眼前熟悉的情景，黛卉真是百感交集。

黛卉感到脸上有条小虫虫在爬，用手一抹，竟是冰凉的泪水。黛卉不知道一天来流了几次泪了，她想任泪水尽情地流，但她还是悄悄地拭去了眼泪，因为有一对情侣正向她走来。黛卉莫名其妙地感到心虚，觉得一个人占了好地方真是不该。还好，那对情人在她不远处的石凳上坐下了。黛卉听到他们喁喁的谈话。黛卉并没有窥听癖，但是他们的谈话依然清晰地传来。那个男的说，看到那只老虎了吗？老虎都跑到大街上了，真有意思，老虎怎么能跑到大街上呢？女的说，那么大老虎，要装多少电池啊？男的说，你以为那是只假老虎啊？我看就是一只真虎，说不定刚从动物园里跑出来呢。女的说，我才不信你那鬼话了，动物园老虎怎么能跑到大街上？真是笑话！他们的谈话让黛卉感到好笑。他们也谈老虎，他们能配谈老虎吗？但他们的确是在谈老虎。男的继续说，那只老虎嘴上血淋淋的，说不定它刚吃了人！女的轻轻叫一声，一头埋进男的怀里。女的娇声地说，你别吓我了，照你说，苍梧桥上围的那些人，都是在看死人？被老虎咬死的人？男的肯定地说，没准就是这样，我要去瞧瞧，你硬是不让去，你还说有一股血腥味。女的说，你别逗了，或许是一起车祸。男的说，那是车祸吗？怎么没有肇事车？怎么没有警察？女的不依不饶地说，反正是一只假老虎，我看到的，我说是假老虎就是假老虎！

黛卉就是在这时候突然想起关老虎的铁栅门被她一脚踢开了。这对情人的谈话至此再也没让黛卉听进去，恐惧就像突然而来的寒流一下就包围了她。糟了，老虎跑到大街上了！老虎跑到大街上吃人来了！一只凶恶的老虎，跑到了大街上……轰然一声，黛卉脑门里被一团黑雾塞满了，又轰然一声，黛卉的脑子里被抽空了一切。

片刻之后，广场那边的超市前突然乱作一团，人们开始向一个方向奔逃而去，样子确实是在逃避一场无法抗拒的灾难。老虎来了！黛卉脑子里第一个意识就是老虎吃人来了。黛卉不由自主地站起来。黛卉没有看到老虎从超市里冲出来，她只看到那些卖水果卖玩具的小摊贩跑得很凶。

黛卉也朝超市跑去。黛卉想，老虎说不定能听我的话。黛卉确实就是这样想的。黛卉此时已经有了正常人的思维，她虽然不是马戏团的驯虎员，但她是老虎的饲养员，她喂了它三年，说不定它能认识她，说不定它能乖乖地跟她回去。

然而黛卉并没有见到老虎。

黛卉却见到了顾园园。顾园园和一个高大的男人像麻花一样地走在一起。黛卉听到自己心底响起一声恶毒的咒骂，恶心！黛卉说，老虎怎么没把你们给啃啦！黛卉真的十分愤怒了。

且慢，那个男的是谁？那个和顾园园走在一起的是……妈呀，他不是吕明吗？

黛卉这会儿真是晕了！

黛卉再找吕明和顾园园时，却不见了踪影。黛卉在广场上转了好几圈，吕明和顾园园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黛卉的眼泪真切地流淌在脸上。黛卉的心被老虎咬伤了，被爱情咬伤了。

黛卉至此已经知道吕明为什么两天没有露面了。

那个小白牙只不过是一个烟幕弹，是吕明放出的一颗迷惑人的烟幕弹而已，他实际上是和顾园园勾搭上了。难怪那几天吕明常来公园找她，有时一天来好几趟，甜言蜜语好醉人。原来找她是假，勾引顾园园是真。黛卉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他们本来就是同学啊。说不定他们在中学里就爱得要死要活呢。好啊吕明，我找到你非把你生吞了不可！连同顾园园！

黛卉又一次来到吕明家。这是两天来第五次来吕明家。吕明那个患脑血栓后遗症的母亲依然用不清爽的口齿说，三天，三天没来家了。吕明母亲的目光充满关切，孩子，吕明没和你在一起？这孩子，真让我操碎心了。黛卉没有听老太太把话说完就走了。

黛卉知道吕明和顾园园这对狗男女在哪里，就在顾园园的售票房里。她太了解顾园园了，太知道顾园园是什么货色了，她也太了解吕明的德性了，像吕明这样立场不坚定的男人，碰到顾园园还不立马化成水？别的不说，就说一表人才的大鱼，这个团市委书记的丈夫，还不是让她一勾就上手？没错，这对狗男女一定在那里，一定在动物园的售票房里。现在已经不好形容黛卉的心情和感受了。实际上，她也只希望赶快跑到售票房，痛痛快快地骂一顿吕明，然后把顾园园咬死！我要咬死她！咬死这个贱人！黛卉在心里反复说，咬死她！咬死这个贱人！

黛卉从吕明家那条黑暗的小巷出来，穿过人民路，又穿过解放路，拐上了南极中路，在途经青年桥时，桥上居然还围着许多人。在这寂静的夜晚，有谁还有心事看景致呢？但是，由于桥上围观的实际人数并不多，黛卉还是看见了桥上横陈的一具尸体。黛卉虽然只看清了那条腿和脚，但是从血肉模糊中她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那一定是叫老虎咬死的吃了一半又扔掉的尸骨。黛卉在这盛夏的夜晚打了个寒战。她想上去看看，劝不明就里的人赶快回家，说不定老虎不知会从什么地方冲出来伤人。同时她还要向他们说声对不起，她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心事去寻找老虎为民除害了。她要去找吕明，找她的男友吕明。黛卉就是这样想的，吕明和老虎跑了，虽然不是在同一时间，但却同是从她笼子里逃走的。老虎就让它先在大街上转转吧。她知道老虎的习性，吃饱了的老虎会躲在某一个地方睡一觉的。黛卉发觉桥上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向她望来。就在她一犹豫的时候，她听到远处呼啸而来的警笛声了。黛卉以她少有的敏捷躲进了路灯的阴影中。

黛卉迅速地几乎是逃一样地冲上了青年路。

不远处已经看到公园的围墙了。黛卉试图从青年路一头的公园小门进去。由此可见，黛卉已经糊涂了。那个小门是长期上锁的。

但是，黛卉在那个生锈的被爬山虎的藤蔓几乎吃光了的铁门前踟蹰良久，最后，她试着抓了抓铁栅，攀爬上去。爬山虎的绿叶弄得她脖颈痒痒的。

铁锈味很浓。

绿叶很鲜。

夜已很深了。

黛卉在跨越铁门时，连衣裙的下摆把她腿给裹住了，她只好把裙子朝上拎。但是连衣裙质地太滑，根本拎不上去。她试着再拎一次。就是在这时候，黛卉脚下一滑，从铁栅门上掉了下来。黛卉的屁股被地上的砖头垫破了，裙子也刮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黛卉在地上坐了半天才站起来。她站起来的第一件事是把裙子脱下来，围在腰上，重新爬上铁门。

黛卉一瘸一拐地来到动物园的售票房前。

售票房里传来一阵音乐。黛卉大为激动。这音乐正是她熟悉的，是吕明最爱听的《我依然爱你》，此时一个女人正哼唱这首歌。不用听，就是顾园园在唱，“我紧依你的身子紧握你的手，雨淋湿你头发淋湿你衣袖，如果你那时说爱我我不要你走，我孤孤单单留在回忆里好想陪你再淋一场雨，来不及说一声我爱你要世界为我停止呼吸……”

就让你停止呼吸吧！黛卉在售票房外把裙子穿上。她做了一下深呼吸，就啪啪地打门了。

售票房里突然没有声音了。

不开门？好，你们不开门，我就一直敲下去！黛卉连哭带叫地喊道。

门打开了。果然是顾园园。顾园园穿着大汗衫。顾园园吃惊地问，黛卉，你……

黛卉扑上去，哇呜就是一口。

可怜顾园园一声惨叫，还不知为什么，肩上就被黛卉咬掉一块肉。

顾园园的惨叫引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你怎么能这样！黛卉，你怎么能这样！

好啊，你终于出来啦！你……

黛卉惊呆了，顾园园身后的男人不是吕明，而是大鱼！

大鱼，你不知道，老虎跑大街上了！黛卉显然被眼前的事实弄得目顿口呆了。好在她很快就清醒了一半。她真不知道要说什么。售票房里飘荡着怪异的气味，头顶的电风扇呼呼转动，把那些怪异的气息和尘土，还有乱七八糟的颜色和光线搅得黏稠而又暧昧，空气里分别是一些细微的颗粒和灰色的绒毛以及还没有散尽的音符在上下翻飞。在这个黛卉熟悉而又陌生的环境里，在炫目的灯光下，是两张惊魂未定的面孔。

黛卉结巴着说，大鱼，老虎……老虎跑了，老虎跑到大街上吃人了。

老虎跑大街上你也不能咬人啊？啊！什么？老虎跑大街上啦？老虎怎么会跑到大街上？大鱼穿着大裤衩，光着肥嘟嘟的肚皮。大鱼话刚说完，眼睛就睁大了，嘴也张成了O形，不认识似的望着黛卉。大鱼在黛卉的身上看几眼，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正在偷偷哭泣的顾园园也笑了，鼻涕喷了大鱼一肚皮。大鱼夸张地说，黛卉黛卉，你看你！你看你！大鱼用他肥大的手指指着黛卉，手指头就要碰到黛卉了。

黛卉说你不要笑我，我差点叫老虎吃了！你们还不快去找老虎！黛卉看看大鱼的手指，又看看自己，黛卉也哭笑不得了。黛卉白色连衣裙上脏得花花绿绿，脏得莫名其妙。黛卉知道那是铁锈和草汁以及花粉和露珠在她翻越铁栅门是留下的。黛卉对损失一件衣服并不心疼，她感到难为情的是她一只袖子撕到了领子口，耷搭拉下来，露出了半个乳房。

黛卉把耷拉的布角扯起来按住。黛卉说你们真不相信？老虎真的跑了，在大街上吃了好几个人！

大鱼说，你看到老虎吃人啦？

看到啦。

大鱼说，你头脑有问题吧？

大鱼用手去拭黛卉的脑门，被眼疾手快的顾园园一巴掌打下来。顾园园说，黛卉你怎么弄成这样？谁欺负你啦？说呀黛卉，你被强奸了吧？

谁强奸我呀！黛卉鼻子一酸，眼泪下来了。黛卉哭着说，吕明跑没了！

到底是吕明跑啦还是老虎跑啦？大鱼说。

哎呀黛卉你别哭嘛？你昨晚要迟走半小时就好了，你刚走，吕明就来找你了。顾园园说。

黛卉说，我不稀罕……啊，吕明来啦？

可不是，他说从上海刚回来。我和大鱼都见到他了。

人呢？

回家啦！

回家？我到他家找了，根本没回家。

嗨，人家到你家去啦！我瞧你脑子真有问题！

黛卉擦干眼泪，说，园园，大鱼，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顾园园说，没事，我还怕谁？

那，那我就走啦！

黛卉走到门口，顾园园也跟出来，说，黛卉，今天这事……我是说，我和大鱼……顾园园又诡秘地说，大鱼早就想吃我小糖饼了。顾园园把小鼻梁皱起来，幸福地说，我本来不想跟他瞎胡闹的，他那死样，别的不行，就那个，真酷！

黛卉说，我……我……

顾园园说，不说了，不说了，你快回去吧，天就要亮了。

黛卉回头看一眼，灯光从售票房的门缝里挤出来一缕，如同一根脏布条，顾园园就在这样的灯光里，她的栗色的头发，她的裸露的膀臂和半个胸脯构成了一道美丽的景观，而她肩膀上流下的鲜红的血迹，又是这道景观的精彩的点缀。顾园园抬起手，跟黛卉摇两下，就像作别西天的云彩。

黛卉是踏着晨曦走上她和吕明租住房的楼梯的。她迫不及待打开门，果然闻到了吕明的气味。吕明的气味她是熟悉的。闻到吕明的气味她就像看到了吕明一样。但是吕明不在家。

吕明，吕明！黛卉喊。

屋里只有她的回声。黛卉心里像一拳打空似的失落。

吕明显然是回家了，沙发上扔着吕明的旅行包。黛卉走到卧室，看到床头柜上有一张纸条，上面是吕明龙飞凤舞的字：卉，你到哪里去啦？

听说街上有老虎出没，不知是不是你饲养的那只虎，我出去找你了，如果你回家，就不要乱走。对了，前天，单位突然有事，我和主任去了趟上海，没能及时向你请假，对不起，下不为例。明。

黛卉拿着纸条愣住了。

他找我去了。黛卉痴痴地说，他找我去了，天啊，街头上有老虎出没，吕明不会被老虎吃掉吧？天啊天啊！黛卉眼前出现那条支离破碎的腿和血肉模糊的脚。黛卉悬着的心又被拎到半空，还被抖几下。黛卉拉开门，跑下楼梯。黛卉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吕明。黛卉只好把哭声留给这个崭新的清晨。

吕明没有被老虎吃掉，这是谁都知道的。

黛卉也没有找到吕明。

他们俩最后在动物园里见面了。在动物园圈养老虎的铁栅栏旁见面了。那只雄性东北虎当然还在笼子里，它正安闲地闭着眼。此时已是上午八点半，有不少人围着栅栏看老虎。穿过老虎笼子的空间，黛卉看到对面的吕明。黛卉看到吕明时，神色竟是那样平静。是的，黛卉是在看到老虎很乖地卧在笼子里，心就开始平静的。看到吕明，她就看到了爱情。看到老虎，她就看到了安全。老虎和爱情，就这么怪异地挂了钩，真是滑稽。黛卉暗暗骂了自己，骂自己没出息。为此，黛卉从内心里小瞧了自己一回。显然，吕明也是来找她的。并且也看到了她。他们四目相对时，黛卉看到吕明眼里的疲倦。黛卉打一个长长的哈欠。黛卉想睡一觉，就现在。可现在是上班时间。黛卉看了一眼动物园门口的售票房，那儿还有许多人在排队购票。离售票房不远处就是主任办公室。黛卉知道顾园园和大鱼都在坚守自己的岗位，他们也许也很疲倦。只是，黛卉不能理解，大鱼还没有离婚，怎么就和顾园园粘到一起了呢？她甚至做了一个不切实际的设想，如果吕明是大鱼，或者吕明也像大鱼那样风流……她不去这样想了。她突然看到，电台播音员小白牙，正向吕明走来。小白牙灿烂地笑着，脚步轻盈而欢快，黑色短衫里的胸脯像揣了小兔一样在乱窜，小花裙也在腿上不停地跳跃。黛卉眼都看直了。她的心早就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