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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在都市里晃荡
作者:陈武 时间:2020-02-14 04:45 字数:11286 字

我们学习班有五十多号人,全部来至全省各市县专业剧团或艺术单位。

我们在地方院团都是各个艺术门类的骨干。到了学习班,我们又都成了一名听话的学生了。不到几天,我们互相间就混得烂熟,就像烤地瓜一样烂熟。人一旦烂熟到一丝不挂,相处就格外容易了。比如有些人,要把钱存到银行里,而另有一些人要把精神存到别人的世界里。

小妖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她的活蹦乱跳和甜嘴甜舌,仿佛忧愁远离她十万八千里。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你是天才。她叫谁都是天才。天才,她说,看戏去。其实,领导已经安排了,今晚要去看《烟壶》,不去是不行的,明天还要交一篇戏评或者人物分析。她把你拉上,无非想让你掏钱打车。她还有事没事地和你讨论莫扎特,或者贝多芬,或者大小施特劳斯。如果她和你并肩往食堂或者教室走路时,突然冒出一句,爱因斯坦说,死亡就是意味着再也听不到莫扎特的音乐啦!你一点也不要奇怪,因为她脑子里其时正飘荡着莫扎特的灵魂。她不无忧伤地说,莫扎特的音乐是一块绝妙的明矾,是宁静,是神圣,是哲学,是诗,是美,是……她把光洁的脑袋略略偏着,明媚的眼睛望着你,饱满的永远是红润的嘴唇夸张地上翘着,仿佛“是”字让她咬了一半。

这么说来,你大致已经知道了,小妖是个讨喜的女孩。就是说,她有点像我的前女友海荣。海荣对音乐兴趣不大,她不过一个唱淮海戏的小旦,音乐这个东西她还比较排斥,她只对服装感兴趣。她那点有限的工资全部买一些可有可无的劣质时装了。海荣喜欢穿,这在我们剧团是有名的。我和她谈恋爱那两年,我的钞票也让她穿去了一半,简单地说,海荣的时装有三分之一是我为她买来的。不过,海荣的许多时装,穿在身上总有点形迹可疑,我不是诋毁她,应该说,海荣离开我,我还真的割舍不下,但是她去意已定,我也只能空悲一场。来这个学习班之前,我才知道,海荣和一个包工头经常出入各种高级时装商店,那个包工头当然是不能和我这个小编剧类比的,他的钱包永远是鼓鼓的,他也有大把时间陪海荣逛商店,这在海荣来说是求之不得的。海荣就像一条欢乐的蚂蝗,和包工头形影不离了。

小妖的欢乐和海荣的欢乐是不一样的,海荣仅仅是对服装感兴趣,或者说她仅仅是一条欢乐的蚂蝗,而小妖的欢乐是全面的。谁都想和小妖成为朋友,但是小妖在大部分课余时间里能和我一起逛街或吃饭或喝茶,主要是我能听得进她喋喋不休的说话,能听得进她对音乐的乐此不疲的评价。比如在说到巴赫的时候,她说,这个德国人是个音乐鬼怪,你很难相信他的一座座音乐巨厦只不过是用一些简单的元素构建起来的,像《马太受难曲》《法国组曲》,还有《勃兰登堡协奏曲》,这些音乐并不都是涉及宗教,但让你不由自主必须带着宗教的情感去聆听他的音乐。他的那些带有新教精神的音乐作品,把人对上帝的敬仰,对尘世的眷恋,对生命的热爱融为了一体,从而建立了古典音乐的第一个里程碑。小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你一点也不觉得她是在夸夸其谈。实际上,她就像在商店挑选一件过时服装一样随便。这并不说明小妖就和音乐有着什么千丝万缕的瓜葛,事实是,无论你提到什么,她都有一套现成的理论,就是说,没有小妖不精通的东西。

可以毫不夸张地认为,在我们这个为期三个月的戏剧编创及戏剧表演培训班上,小妖是唯一与时尚,与流行,与新新人类有关的学员。这从她的服饰,从她的言谈和举止中可以找到肯定的答案。如果说她是我们班的另类也不为过。

但是,小妖有一天“另类”的太出格了。她的一番言谈让我为她捏了一把汗,我也真的有点为她难堪。

在叙述这件难堪事之前,我得承认,我是喜欢上小妖了。把小妖和我的前女友相比是我这段时间常想的事,这你都知道,我就不在这里细说了。

那天我们坐在一家叫半坡村的茶社里。除了我和小妖,还有我的另一个朋友,他叫王火,是一家剧本月刊的编辑,写了不少实验话剧在北京的舞台上演出,曾好好轰动过一阵子。和王火同来的那个小伙子,是王火的作者兼朋友,专攻戏剧理论,是个学有所成的青年批评家。王火叫他老K。这位老兄相貌虽不算英俊,却长一张能说会道的好嘴。那天我们每人要了一壶菊花茶,正一边慢慢品茶,一边喁喁小谈。我们由戏剧谈到影视,由影视谈到小说。我们对当下的小说都不屑一顾,就好像小说家对舞台剧不屑一顾一样。但是,说到小说,大家显然都很兴奋,我们把中国当代小说家统统点评一番,特别是那些走红的新新小说家们,我们得出一个统一的共识就是新新小说家们的语言太脏,描写太脏,是上不得台面的。令人可气的是,他(她)们的那种脏太霸权,以为别人都不懂。其实,那种形式上的脏和语言上的脏,应该是我们这些戏剧人的专利。可我们不想这样搞,因为我们婆婆太多。这是题外话,不说了。也许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吧,王火提议,每人讲一段小说里面的有趣故事。王火的提议得到了众口一词的响应。因为我们都觉得,小说家的故事比戏剧家的故事毕竟要差一截,能记住小说里面的故事或某一个情节,说明这篇小说非同一般。但是小妖手舞足蹈的赞成还是让我始料未及。她甚至兴奋地说了一句好。她说,好!她几乎都要开讲了。不过王火是首倡者,当然由王火先讲。王火也不推辞。王火讲了某女作家小说里的一个情节,可能太一般,没有引起我们的共鸣。王火的朋友老K说他不想讲小说,他讲一个小说家的故事吧。猜猜他讲谁?对了,他就讲那个女作家。不是有一个广告吗,老K说,做女人“挺”好,女作家告诉我们,做男人也“挺”好,而且在某某肾宝广告里,那位太太还进一步强调指出,他好,我也好!这下达到效果了,引起大家哄堂大笑,幸亏大家都是文明人,才没有把茶社的楼板震破。不过由于老K把故事讲得露骨,让我觉得有点难为情,倒不是为老K,是为小妖。小妖毕竟是一个红粉女孩,对此类故事至少在形式上也要表示点羞涩。但是,我错了。小妖脸色酡红,迫不及待地要说话。其实,按照顺序,应该轮到我讲。小妖既然请战在先,我也不好说什么。小妖说话的语气是这样的,她把声音压低一点,似乎要保守某一个秘密,叽叽话语就从她的舌尖经过红唇滚落出来。她说,有这么一家三口,男的是某长,工作忙,女的做外贸,工作也忙,儿子还小,请一个小保姆在家。有一天休息,难得一家团聚,小保姆和儿子在一边玩气球,男的和女的在沙发上调情,女的正抱怨男的啤酒肚越来越大了。这时候儿子拿着气球,跑过来说,妈妈妈妈,我告诉你,爸爸肚子为什么越来越大。女的好奇地问,为什么?儿子说,是保姆阿姨吹大的,我常看到阿姨咬着爸爸的嘴吹,就跟吹气球一样。小妖得意地讲完了,可我们都没有笑。我们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这个故事不但笨拙,也不幽默,就像穿上一件不合时宜的衣服。我真难相信小妖怎么会讲这个故事,我感到难过,更感到羞愧。可小妖仍做出根本不在乎的样子,痴痴地笑着,等着我们叫好,可我们一时都忘了叫好,大家把脸上的笑容做得极其勉强。小妖只好说,你们让音乐给迷住了吧?哇,你们听这是谁的音乐?是伟大的舒伯特。小妖显然是个聪明女孩,她也感觉到自己有伤大雅的故事了。她试图以转移话题来掩饰自己的穿帮。她说,你们听,只有舒伯特才能写出这样的音乐,充满了忧郁和悲伤,充满了青春的美丽和无边无际的梦幻,充满了大自然的庄严和纯粹的理想主义倾向。我们说是的是的。老K也煞有介事地说,我很赞同小妖对舒伯特的理解,舒伯特和他的音乐一起成为了青春和浪漫的化身,其实他的音乐更具有诗人的气质,并且以任性放纵的态度自发地挖掘了情感的所有微妙之处和生动之处。老K不愧是做理论的,他的高论一下就调整了现场的气氛。因此,我们自然地就把话题转移到音乐上来。对于音乐,我和王火显然是个外行,小妖和老K说了一连串我们倍感生疏的名字,什么勃拉姆斯,西贝柳斯,柏辽兹,威尔第,巴托克等等等等。而我们呢,只知道一点刘什么德华,而刘什么德华量级太轻,根本不能和那一串名字相提并论。由此,谈话就变成了小妖和老K的两人游戏。小妖毕竟是小妖,她用音乐把我们一个一个都收拾了,包括似乎还懂一点音乐的老K。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接下来的故事却向另一个方向飞速发展。由于小妖和老K谈得投机,小妖激动之下要给老K介绍女朋友了,目标都定了下来,是省音乐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叫王南。该女和小妖是浙广(浙江广播电视学院)的同学,也是一个十足的音乐迷。

那天夜里,小妖还做出一个惊人之举——她和我争着要买单。并说,我今天做媒婆了!

不过最后买单的,不是我,不是小妖,也不是老K,而是王火。本来八竿子也打不着王火,是因为老K看我和小妖争执不下,出来圆场说,应该由我买单,我请媒人吃顿饭,难道还不应该吗?我和小妖都觉得他说得有理,就把这个机会让给了他。谁知这位老兄身无分文,只好由王火收拾残局。

你是天才!我听到小妖由衷地夸了老K一句。小妖接着说,为天才做媒真是我的荣幸。

我觉得,小妖的后一句话太媚了。她很可能还没走出她刚才的尴尬境地。就是说,她的所有话都是在为失态而遮掩。我从内心里有点怜惜小妖,同时,我也觉得小妖还是天真的,也是可爱的。我再一次把她和我的前女友海荣相比,海荣的不足就是她也做假,而她做假你根本看不出来。这就可怕了。

小妖逃课还是第一次。

一上午的课,我有点魂不守舍,眼睛老是不由自主地盯着那张空课桌。那里曾经有小妖俏丽的后背和背上柔媚的长发。现在,那张座位空着了,我的心也跟着空了一大截。她是到哪里了呢?是去逛街还是去听音乐?她不会去找老K吧?我实在不愿意把她和老K联系在一起。因为没有比男人更了解男人了。像老K那样的男人我很清楚,小妖给她做媒婆,简直是自投罗网。而事实是,小妖恰恰就和老K扎成了一对——他们逛了一上午莫愁湖。

我是在中午时证实她和老K在一起的,并知道他们逛了著名的莫愁湖。当时我在电梯里。我们居住的宾馆是紧挨戏校的一家部队招待所,电梯已经老的不成体统了,隆隆作响的噪音我们还能忍受,关键是在每一层停车时的抖动,真让人担惊受怕。所以每次乘电梯,我们都要担心它会不会掉下来。每次乘电梯,也都希望它中途不要停车。这样的想法无疑是自私的,也是不切实际的。当时我从十一楼下来,到七楼时,小妖进来了。小妖耳朵上塞着耳机,或许是正在听音乐,或许她习惯目空一切,她居然没有看到我。我跟她挥一下手,她才惊喜地笑了。她取下耳机,吃惊地说,怎么就你一个人?我说,我一个人你都看不到,要是人多,恐怕我就被淹没了。小妖妩媚地笑着,脑袋略略偏着,她说,我在听音乐嘛?你说话怎么有点酸不溜溜的?小妖继续说,我可没有得罪你。对你说噢,上午我逃课了,没人查我吧?谁爱查我?我帮老K介绍女朋友了。老K真有意思,他还紧张,专门请我到莫愁湖逛了一上午,还请我吃了肯德基。哎——哟——,这鬼电梯,真能害死人。

我们走出电梯,小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下午我不能逃课了,我喜欢下午的课,《西方艺术与西方美学》,老师讲得也棒!我比较欣赏他关于西方音乐的大段概述,他说肖邦是月光,说舒伯特是漂泊不定的灵魂,说什么叫艺术?艺术就是在司空见惯中发现不寻常的东西,艺术就是真理,艺术就是谎言,艺术是倾向于想听到或想看到的东西而不是已经听到或看到的东西。老陈,你还没见过王南吧?就是我要介绍给老K的那个女孩?

瞧瞧,小妖说话就是这样,密不透风。我终于可以说话了。我说,你又不是介绍给我,我怎么认识?

小妖说,你真笨,你晚上看看江苏卫视音乐频道,你就知道了。王南太可爱了。我看我这媒婆能做成。你说呢老陈?我担心老K不帅,不过打扮一下也还行,他才华横溢,又长一张好嘴。你说呢?

我说我怎么知道,老K是王火的朋友又不是我的朋友,王南是你的同学又不是我的同学。

老陈你今天有毛病啊,说话老是酸不溜溜的,怎么一点也不潇洒?老陈你也算是聪明人,也算一个天才,脑瓜子怎么锈死啦!不过你说得也对,要不这样,晚上老K请我喝茶,王南也去,你去做回电灯泡怎么样?小妖没等我回话,就替我说了,好吧好吧就这么说好了,我要去给王南打电话。

小妖跟我挥挥手,跑了,屁股蛋扭动得像迪斯科音乐。我就更担心了,小妖啊小妖,你脑瓜子有问题啊!你不要叫老K给耍了!

其实,小妖说得不错,我心里的确酸不溜溜的。就是说,对于小妖热心给老K介绍女朋友,我一点也不感兴趣,相反,还从内心里反对。我总觉得这里有什么阴谋,不是出在老K身上就是出在小妖身上,总之事情有点蹊跷。你可以想一想,小妖为什么要给老K介绍女朋友?老K不过是一个戏剧理论家,说白了,就是一个靠说谎混饭吃的家伙,小妖完全没有必要巴结他。小妖是搞舞美设计的,兼做音乐,而老K算个鸟!这年头谁还信你满口胡话?但是应该说老K还是有点魅力的,主要体现在他内在的气质和语言的不凡上,这是显而易见的。初次接触,我们就能感受到老K不愧是研究生出身,讲话旁征博引、逻辑严密、讽趣幽默,关键是,并不给人感觉他在卖弄学问。我猜想,小妖给老K介绍女朋友不过是一个幌子,无非是想跟老K多接触接触,说不定她想把自己介绍给老K。你说,我能不酸不溜溜的吗?小妖毕竟是我们集体中的一员,是我们的人。常言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凭我的观察,我们班对小妖感兴趣的小伙子还不少,当然包括我在内。那么好了,既然小妖邀请我去做电灯泡,出于战略上的考虑,那我也就不客气了。

王南可不像小妖那样疯,这是我没有料到的。我以为物以类聚,没想到王南是个腼腆而矜持的女孩,她说话一字一字的,匀称而有节奏,属于字正腔圆的那一类。王南圆脸圆鼻子圆眼睛,你说她漂亮吗?显然不对,说她美丽也不恰当,只能说她好看。

我们喝茶的地方依然是半坡村茶社,依然是那样的灯光,依然是一首接一首的世界名曲。我们刚一落座,王南就送一个盒带给小妖。小妖短促地怪叫一声,哇——普罗科菲耶夫,妙极了!我们四人要了三壶茶。这是小妖的主意。我和老K各是一壶龙井,王南要了菊花茶,小妖加杯。小妖还一本正经地和服务员砍价,龙井二十块钱一壶,菊花十五,加一个杯十块,共六十五块钱,小妖偏要说六十块钱。服务员是个穿一身红色制服的小伙子,他说小姐我们这里不还价,给你打九折,共五十八块五。服务员走后,小妖自以为讨了大便宜,还说服务员是个整脑壳子,让我们白赚了一块五。小妖说,老K我为你又省了一笔开销噢。老K绅士一样地抿着茶,说,记住了,有你喜面吃。小妖就开心地笑了。然后,小妖就和王南开始了第一轮的说话。

我们说话的次序是这样的,第一轮,小妖和王南,我和老K。第二轮,我和王南,小妖和老K。第三轮,我和小妖,老K和王南。我们随便地聊,东一句西一句。我在和王南聊天的时候,有点心猿意马,因为我要注意老K和小妖在说些什么。说来有趣,我不知道我和王南在说什么,我却知道小妖和老K在说什么。人的功能有无特异,我以为是根据特定情境来决定的。难道不是嘛,我用嘴和王南在交谈,却用耳朵在听老K和小妖的谈话。猜猜他俩在说什么?他俩居然把刚才服务员不要六十块钱却偏要五十八块五的事又笑话一番。由此可见他俩谈资的贫乏。我和小妖聊天的时候,我又去听老K和王南在说什么。他们在说电视台的节目。老K似乎有点不大知趣,他居然说,电视是无聊的艺术,确切地说电视不算艺术,充其量是供闲人消磨时光的玩具。好听一点地说,电视是一种大众情趣,是模块式组合,是通用配件构成的。比如说电视剧或连续剧,一分钱的故事暗藏在大众人的心中,这就是电视剧。比如说春节晚会或其他各种形式的晚会,看了以后等于什么没看。似看而非看,就是电视。老K用权威的语言总结道,一个水桶,能装多少水,只能由最短的那块木板来决定。

看出来,大家聊得都不很尽兴,原因不言自明,王南的羞涩影响了大家的发挥。我很难想像,一个电视台节目主持人居然像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我想仅凭这一点就应该让老K高兴一阵,因为这个社会还知道羞涩和腼腆的女孩实在不多了。

我们离开茶社时还不到十点钟。

看来小妖是经过精心安排的。小妖在路灯下说,老K,你辛苦一下,送送王南,我们明天还要上课,就不陪你们了。

由老K送王南回家,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半坡村茶社离我们宾馆仅一箭之遥,在回宾馆的路上,小妖开心地说,我看他们俩很能聊的。我说我没看出来。我看老K倒很别扭。小妖说第一次呀,难免呀。我说他还第一次呀?小妖就哧哧地笑。到了这时候我才发觉,小妖今天的笑才是不自然的。路灯下的小妖比往日安静了不少,脸上也做出淑女的样子。小妖说,老陈,我不要叫你老陈了,你看你也不脸红,多大点年纪,还老陈老陈,从现在开始,叫你小陈。小陈,你看老K今天怎么样?我不知道小妖是什么意思,老K今天怎么样呢?他不是已经逮住王南不放了吗?可小妖说,我看王南对他并不感兴趣。你没发觉王南正经的像个小家碧玉?算了,不提他们了,让他们发展去吧,我只让他们认识,能不能开花,能不能结果,就看他们缘分了。小妖继续说,时间还早啊老陈,我上午买盒好带子,是外国电影名曲,你知道《一路平安》吗?我最受不了那样伤感的旋律,每次听到的时候,我都会热泪盈眶。

我们说话间已经来到宾馆,小妖又拿出王南送她的带子,她快乐地说,今晚有音乐听了,我要听个够。老陈,我请你听音乐吧,到我房间来。

小妖邀请我到她房间去聊天,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和小妖共住一室的是南京电影厂的女导演,平时不来住。这当然让我有了可乘之机。不过每次来她的房间,我都心怀鬼胎。我这人意志不够坚定,却又没有胆量,只有非分之想不敢付之行动。我是到十一楼我的房间倒杯水才到七楼小妖的房间的。小妖已经打开她的小录音机了,而且还换一套裙子。小妖的小录音机质量不错,正在放一首我听不懂的钢琴协奏曲。小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专心致志地听,而是在床上叠衣服。我刚到屋里电话就响了。小妖在电话里嚷道,你没把她送到家?你这家伙,你要犯错误啦!

小妖显然是在和老K说话。老K没有送王南回家。就是说,他们谈得并不融洽。小妖责备老K说你是怎么搞的,你把人家送回家又怎样?老K你一点也不够绅士,一点也不够风度。……算了,你也不用解释了,明天王南要是出什么差错,我可不能放过你。……我才不信王南不让你送她,我知道王南胆子比针眼还细,算了算了,你真能想出来,好好,再说吧,我要睡了。

小妖丢下电话,说,老K完了!老K对王南有点不感兴趣。老K这家伙真是厚颜无耻,他还说得出口,要我给他再介绍一个。小妖话还没说完,电话又响了。小妖说我猜是王南的。小妖拿起电话,有点伤感地说,王南啊,啊,啊,是这样啊……噢——老K其实挺不错的,那就不说了……好吧,常来玩啊王南。小妖放下电话,笑了。小妖说老陈你说好不好玩?也是,婚姻是缘,我还相信一见钟情哩。是不是老陈?你们男人是如何看待一见钟情我不知道,我们女孩就是喜欢靓仔,喜欢帅哥,其次才是钱包。小妖把帅哥和钱包说得水淋淋的,就像新上市的红心萝卜。我告诉她,现在已经没有靓仔和帅哥了。小妖说你不要跟我耍油,你是说现在流行叫伟哥是不是?小妖说完,自己就笑了。小妖穿了件吊带裙,现在真的成了掉带裙,小妖一笑,肩上的裙带就滑到膀子上了。小妖的身上风光无限,能看到她的半个乳房。我就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海荣,想起和海荣在一起的幸福的日子。想象着如果现在是海荣,我们该顺理成章地进入另一个境界了。可现在不是海荣,是小妖。对小妖,我心里总有一种异样的敬畏,或者说她就像一枚熟透了的草莓,我不是不敢吃,而是不忍心下手。尽管小妖大部分时间把自己打扮成另类,但我发现她骨子里还是一个地道的女孩。我不知道我判断是否准确,但我心里的确就是这样想的。

小妖的房里有一种女孩的气息,甜腻而馨香,让人心里潮起潮涌。

我没话找话地说,王南,其实挺不错的。

王南当然挺好,谁知道他俩就不能谈呢?

老K这家伙……

不是老K,是王南对她没感觉。王南也是的,假假马马谈两天啊,这样不给面子。小妖感叹道,呜呼,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得快!

小妖说话的语速又加快了,比如说爱情,过去讲究一见钟情,现在流行网络爱情,叫“一网深情”,或者叫爱情速配,连爱情也实现了数字化。真是奇谈怪论。过去谈恋爱是走着谈,现在流行躺着谈,也就是说,这爱,由谈,变成了做。你没见小说里是如何写女人的吗?过去小说里描写女人的美丽,离不开水汪汪的大眼睛,红扑扑的脸蛋,黑油油的头发,现在小说里的女人都是高高的胸部,丰满的臂,性感的唇。

小妖的话把我真的惹笑了。可我又不敢大笑。我发现小妖的话里不但幽默讽趣,还充满了哲理和智慧。我再看小妖时,她滑到裸露的膀子上的裙带子已经复归原位了。小妖说话时,脸上一脸单纯的样子,她的没有任何修饰的脸上显得清静而坦诚。她只是在说话,仅仅是说话而已,可以说是说话本身吸引了她。她的话也许就像自来水龙头一样,一旦拧开来,就哗哗流出来了。比如婚外恋,多么美丽的词汇,可同样一个词,从前叫什么?从前叫通奸,多难听,后来叫第三者插足,仍具有贬义色彩,而现在,婚,外,恋,听上去很美!

小妖正在发挥,电话又响了。小妖斜坐到床上,把手按住银灰色话机,看着我,说,过去叫皮包公司,现在叫手机公司,过去叫经理总裁,现在叫首席执行官,过去叫交流会展销会,现在叫论坛。小妖拿起电话,喂,噢——说吧。

小妖瞟了我一眼,接着就打了一个哈欠。小妖对着电话心猿意马地敷衍几句,就说,我晓得了。

小妖挂了电话,我们接下来又是闲聊,主要是小妖在说,我不过一个听众而已。我们说班上的一些同学,说他们的趣闻轶事。我们对苏州的那个瘦女人不约而同地反感,对徐州的那个小品演员又不约而同地喜欢。我们没有说音乐,实际上,小妖早就关了小录音机。我们自然说到老K,还顺便提到了王火。说到老K时,小妖说,看来我是躲不过去了,我再介绍他认识小毛,她是我高中的同学,是个自由撰稿人,酷得不得了,小说还得了什么网络文学大赛一等奖,在明孝陵附近租房子住。小妖还别有用心地说,我要让小毛搞死他!最后,当我们说到还有半个月就要毕业了的时候,小妖突然有点伤感起来。小妖说,我做一首诗,同窗共读情谊长,一哄而散走四方。下面不会写了,你是大编剧又兼大才子,你写。小妖的诗真是大俗大雅,大智大慧,我忍不住就要笑,可小妖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又把笑咽回去了。我略一沉思,摇头晃脑脱口而出,有朝一日重相见,须眉白发相对望。不好,小妖一本正经地说,不好,那要多少年,须眉白发,多没有情调,听我的,来年五月重相见,春风春雨润红装。小妖自己又摇头否定了。不好不好,还是你来吧。

我们又不三不四地续下去。不过我们都没有续出一首完整的好诗来。

说起来,临近毕业这几天,大家都有点不像话——逃课成了家常便饭。由于我们是成人进修班,老师也拉不下脸来管我们,我们也就心安理得乐得放松了。

要说逃课心得最深的还数小妖,别人都是半天一天地逃,她居然连续三四天不照面。我就有点惶恐,其实更多的是担心,或者妒嫉,她干什么了呢?我对我的不安深感焦虑,我从内心里觉得我是不是真的爱上她啦?也好,这也是对我的最好的考验,如果我对她视而不见,或者漠不关心,说明我们的时机并不成熟,我也就没必要为她牵肠挂肚了。但是明显的事实是,我对她的“失踪”不能忍受,就是说我已经在乎她的存在了。我曾给她房间打过几次电话,都没人接,她难道夜不归宿吗?这对一个女孩来说真是不可思议了。一天早上我又把电话打到她房间,响了好久她才拿起听筒,听到小妖的声音,我第一反应不是抱怨也不是愤怒,而是有点伤感。我几乎是哽咽着说小妖你这几天都上哪去啦?我听到小妖懒洋洋地说,干什么呀你呀,还叫不叫人睡觉,人家困死了。我迫不及待地说小妖你今天上不上课?老师要查人数了。小妖说我没空啊,我还有点事要办。我说你办什么事?你刚发的一本资料还在我手上呢。小妖说那你就给我保管着,我今天还真的有事。我说你都几天没上课啦……小妖说你怎么像领导似的,你以为你是什么好学生啊?我今天还看到你在新街口那儿晃荡的呢。小妖说得是事实,我今天的确在新街口晃荡的。可我为什么在新街口晃荡啊,我还不是去找你小妖?我还不是在心神不宁的情况下才到处闲逛的吗?可这些话我没对小妖说,小妖说她在新街口看到我,说明她也在新街口晃荡的。那么小妖在新街口干什么呢?她总不会去逛商店吧。她是去约会吗?完全有可能。可她又和谁去约会呢?和老K?肯定和老K了。一瞬间,我得出两种可能发生的故事。第一是小妖在把她另一个朋友小毛介绍老K时,不知什么原因又告失败,小妖过意不去只好以身相许。第二是小妖根本就没去介绍什么小毛,甚至压根就没有什么小毛,所谓的介绍女朋友只不过小妖的一个堂皇的借口罢了。她是在打老K的主意。到了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当初把王火把老K介绍给小妖认识实在是个美丽的错误。我在电话里已经无法跟小妖说清楚什么了。小妖还在她的梦乡里没有走出来。说不定她正对我的这个不合时宜的电话深感厌恶呢。我在决定挂了电话前,又告诉她另一件事。我说还有一个事。小妖说你说。小妖的口气显然是不耐烦了。我说我看到王火了,我看到王火和王南,他俩从半坡村茶社出来的。我没有把王南和王火手牵手的亲热样儿告诉小妖,我是真的不知道他俩怎么混到了一起的。谁知小妖竟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小妖平静地说,我晓得了,你这小笨瓜,你不晓得我这些天都在逃学啊?你还看到什么?你不好好学习到处乱跑什么啊,你也像我那么忙?算了,我想再睡一会儿,你让我再睡一会儿好不好?我都让你烦死了!

挂了电话,我想,我完了。本来我想问问小妖,问她帮老K介绍女朋友的事,然后探听一点她这几天逃课的内容。看来她最近有点烦,看来她什么也不想跟我说。

我懒在床上,看着白色的天花板,我想,我们的学习生活行将结束了,小妖给了我一个什么样的印象呢?应该说,小妖在我的印象中是越来越模糊了。我们的故事我们的情节将随着毕业的临近而淡漠。事实是我们并没有什么故事,所谓的故事只不过是我个人的虚构而已。是的,我虚构了我和小妖的爱情。很多时候,我是把小妖当着海荣的,难道小妖一点也没看出来我对她的情感?

电话响了。

没想到是小妖,她在电话里对我说,第二节课下课时到七楼来一下。

那么好了,我也不去上课了。既然小妖叫我到她房间去,我也该跟她摊摊牌。我得让她知道我爱她。

我在我的房间里等到十点。小妖就在我的楼下的七楼房间里睡觉。有好几次,我都想给她的房间再打一个电话。我没有打是因为我怕她不在她的房间而并不是怕打扰她的睡眠。我给我自己找一个安慰的借口。我还对自己说,我一定要知道她这些天都在干些什么。

准十点时,我去敲开她房间的门。小妖已经穿戴一新了。她的房间里正飘荡着悠扬的乐曲。在小妖的周围,那些音乐的小蝌蚪正得意地欢跳。小妖健康的容颜和明媚的笑脸就越发得楚楚动人了。一照面,小妖就朗朗地说,老陈你这几天到处乱跑什么呀。

气氛是如此之好,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便真诚地说,还不是到处找你!

小妖说你别逗了,找我干什么?我又不会丢啦,又不会被谁拐跑啦!

我说,那可说不准。

小妖见我说话认真,便说,你真的找我啦?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眼睛看着她。我看到小妖的眼里闪着亮光。

于是,气氛就凝固了几分钟。接下来,我们照例说一些闲话。只是小妖的情绪有些闪烁不定,话语间也有些闪烁其词。她把小录音机音量放小一点,跟我忧伤地说,老陈,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啊?小妖又笑着说,我帮老K介绍的女孩子,她们都看不上老K。小妖说话时就坐到我的身边了。我能闻到她身上的气息,我甚至能听到她睫毛的眨动。小妖的手平放在床上,不安地滑来滑去。小妖滑动的手就滑到了我的手上。我听到我急促的心跳。我还听到另一颗跳动的心。小妖就小心地趴到到我的怀里了。小妖说,我不想见到老K了。

我不知是激动还是不安。我只能轻轻地抚摸她丰满的肩膀。我语不成句地问,老K……怎么啦?

小妖说,谁知道,我找他这些天都没有找到。我要告诉他,我不帮他介绍女孩子了。我还要告诉他,王南和王火谈朋友了。

可是,我说。我不知要说什么。我有点糊涂了。我觉得小妖好笨!好笨的小妖肩膀微微地抖动,她抽泣了。她呓语般地说,老陈老陈我爱你你真笨啊你真笨啊……小妖泪流满面。

不知为什么,我鼻子也一酸。我知道了,这些天来,小妖一直在做戏,或者叫作秀,那并不是她的意愿所为。她所表现出的另类并非发自内心。我这个观众真的也太笨了。不过仔细地想一想,生活不就是这样吗?不就是一直在戏中吗?只不过各人扮演了不同的角色而已。比如海荣,她乐此不疲地和那个包工头逛商店,难道不是也在演戏?难道不是也在扮演一个小角色?关键是我们期待的视野和切入的角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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