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晚上,插队青年马林总归有些孤独。没有收音机听,没有书读,幸亏马林会吹笛子。马林有一套笛子,四支,粗细长短不同,成为一个系列装在一个盒子里。这是马林下乡之前,父亲送给他的礼物。
有四支笛子和有一支笛子是不一样的,有了四支笛子就可以轮换着吹,更能消磨难耐的寂寞。养了一头小猪和没养小猪是不一样的,现在马林吹起笛子来就有了一个听众。小猪别克还真在意这静夜里的乐声,只要笛声一起,就会侧耳静听,一副陶醉的样子。如果笛声停了,它会抬起前爪搭在圈栏上,伸着小脑袋哼哼——喂,别停下!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是马林的保留曲目: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那时候,妈妈没有土地,全部生活都在两只手上……
笛子虽然吐不出歌词,却能用音符描写出歌词蕴含的情感和意境。这个曲子有点幽怨,有点凄伤,但通篇弥漫着一种绵绵的温暖。
小别克虽然降生到这个世界不到一个月,可它已经经历了亲情的幸福和离别的不舍,而这首回望过去时光的曲子正是在倾诉这样的情愫呢!音乐是没有国界的,在物种之间也无须翻译,人类的音乐是可以感动一头猪的。
就这样,在一缕一缕的笛声里,小别克度过了离开母亲和同胞的最初日子。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小别克的体重几乎增加了一倍,脸颊上的“别克”标记在一点点地淡下去。野猪在幼年时身上都有条纹,四五个月之后会慢慢退去。
一天夜半,马林被一种涌动的鼾声唤醒,蒙眬间觉得枕头边有一个人在呼呼大睡,一惊,拉亮电灯一看,床上没有人,那鼾声分明来自竹榻底下!
原来是小别克在床底下酣睡。
马林把小猪驱回到外间的临时猪圈。马林不能容忍小猪的这个过分的举动,要不然这顽皮的小猪准会得寸进尺,会在某个晚上爬上床钻进被窝来。
这件事推动马林把猪棚建起来。生产队队长刘松此前已经同意了马林建猪棚的申请,答应提供一部分建筑材料。插队青年养猪是扎根农村的表现,是应当得到支持的。
猪棚很快建成。猪棚建在院子西北角,门口就是那棵姿态优美的香樟树。猪棚里像模像样地砌了圈栏,装了一个用钢筋焊制的栅门。圈栏有一米多高,别克是没办法翻越的。马林出门时一定会认真地关好院子门,却把猪圈和猪棚的门开着,他认为让一头猪在院子里自由活动没有什么不好。别克很聪明,驯导过几次就养成了定点大小便的习惯,不会弄脏院子。马林付出的代价就是院子里那一畦葱蒜。那一畦泥地是别克最喜欢的地方,没事就用小鼻子在泥地上拱来拱去的,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其实它自己也不知道在寻找什么。拱地是猪的本能,它们一出生就知道操练它们的鼻子。
大漫上学去了,黄狗金子没了伴,就会到马林的院子里来和别克玩。院子门关着,没关系,一米半的高度对一条半大狗来说根本不是障碍。
有一次,金子跳进院子时,别克正在玩马林的破自行车。别克能用它的小蹄子把自行车的后轮拨得咔咔啦啦地转。这个转个不停的车轮使金子挺紧张,退开去,愣了半天才缓过神来。
除了这辆破自行车,院子里没什么好玩的,但对于一条狗和一头猪来说,有一片场地已经足够了。它们就在院子里奔跑啊,追逐啊,扭打啊,尽情地宣泄它们的天性,挥洒它们的快乐。
幼年时的游戏,对每一种动物都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有了这个院子,有了这一条活泼的小公狗,别克这头猪可能会成为一头不平常的猪。
别克渴望着走出院子,到更加广阔的世界去玩,可惜马林一直注意关上院子的门。和猪圈的门一样,院子门也是半截子铁栅门,由一个神秘的开关控制着。“神秘的开关”是一头小猪的认定,那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的插销。因为兼有滑动和转动,所以插销对于动物来说是相当复杂的机关了。
别克常常通过铁栅门的缝隙向外面张望,内心充满了对大天地的向往。走出院门向右拐就是皂荚树和小石桥,小石桥那边淌过来的气味鲜活而驳杂,那儿一定是个非常热闹的地方!走出院门向左拐,不远就是杂树林子。别克知道走林子中那一条碎石路是可以回到那个“大竹篓子”的。这天真的小猪以为它的十个同胞至今还在龙头镇苗猪市场的那个大竹篓子里等待买主呢。小别克对四围的山林更是充满了好奇,充满了思念。——“思念”这个词并没用错,在小别克的血脉中确实有着野猪的血统,它对山林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家园般的亲切感。
有一天,省里的一个女领导在许多干部的陪同下来到七里村。她是来检查“农业学大寨”工作的,走到村口,听说这个院子里住着一个插队青年,临时决定关心一下知青工作,一抬腿就进了院子。这时,马林正在猪棚里喂猪,小别克吃得啧啧响亮。它的好胃口把干部们都逗笑了。
大队民兵营长孙胡子发起鼓掌,请省里领导做指示。女领导说养猪对学大寨很重要,而且这件事也说明马林这个知识青年有扎根农村的好思想和吃苦耐劳的好精神,好,好,好。听说这头小猪是头母猪,女领导又信口开河说明年还要来这里看看这头母猪生的小猪。这位女领导实在是个外行,不知道农家养猪无论公母绝大多数是要阉割当肉猪的,只有极个别的人家才有条件饲养专门用于繁殖的母猪。
小别克对这帮吵吵嚷嚷的人一点儿不感兴趣,其实这女领导的话对它非常重要。女领导离开后,大队长就吩咐生产队队长刘松一定让这头脸颊上有三道杠的猪成为母猪,也就是说,小别克就此避免了被阉割的命运。
几天之后发生的一件事对小别克更加重要,差一点儿就要了它的小命。
那天晌午,马林下地去了,黄狗金子也没有来玩,小别克又去院子门口张望,发现院子门没有插上,在风中吱吱呀呀地摆动。小别克鼻子一推就把门推开了,哧溜一下就出了院子。老想出来走走,可真出来了,小别克又有点不知所措了——往哪里走呢?
这时候,小别克看见了白猫扁扁。扁扁正沿着杂树林子里的碎石路向远处走。别克看见的是扁扁拖着长尾巴的背影。
小别克知道这白猫对自己并不友好,却还是跟上了。小动物大多有盲目跟随活物走的本能。
晌午时分,村道寂无人迹,扁扁走得挺从容,富有弹性的尾巴一晃一晃的,晃出来一种悠闲和优雅。在人们的心目中,扁扁是一只十足温顺的乖乖猫。只要人向它伸出手去,它就会咪咪叫着尽量扁地贴在地上,以示绝对的顺从。它的扁扁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杂树林子的尽头就是那条沿着山脚、通向龙头镇的简易公路。公路的对面就是东山的山脚。
扁扁在穿过公路之前闪在一棵大树后面,慢慢探出半张脸来,向来路张望。通向村子的碎石路上没有人,只有一头小白猪在颠儿颠儿地向这边走。扁扁有点诧异——这小猪怎么到处跑啊?这个念头也就是晃了一下,晃了一下就消解了。一只猫是不会在意一头小猪的。猪是人养的,猫不会管人的闲事。
扁扁穿过公路,投入东山的树林。简易公路好像是一条界线,进入山林后的扁扁立刻变了模样。低拖刚劲的尾巴,悄无声息的脚步,直立灵动的耳朵,机警凶狠的目光……一只温顺乖巧的家猫,立时变作一头野性十足的微型猛虎。
事实上,几乎所有的猫都有两种生活,两副面目。白天,它们温柔如水,一派小鸟依人的样子,一到黑夜,它们蛰伏的野性就苏醒了。它们在秘密生活中追求刺激,醉心猎杀,表现得凶猛而且冷酷。这就是所有的猫都坚决拒绝主人为它们修剪指甲的原因。
人类无权以人的道德标准去评价猫的两面派,因为猫表面的柔弱本来就是人类逼迫下的无奈妥协。猫是物竞天择中生命极富弹性的成功者,它们以局部的妥协,在人类主宰的地球上取得了生存的机会,它们中的大部分还领受了人类额外的眷顾甚至宠爱。和狗不同,猫尽可能多地保留了它们的本性,在深层意识中有自我,有种类,认定自己还是自己。
扁扁没有向山坡上走,而是朝一个山谷走去。这个山谷离村庄不远,只是堆满了无用的乱石,遍生讨厌的荆棘,成了一个人迹罕至的荒僻去处,连个名字也没有。为了便于叙述,我们叫它乱石谷。
扁扁熟门熟路地爬上一棵倾斜的老树,在树上做了久久的蛰伏。每次到乱石谷,它照例会在这棵树上从高处考察山谷。它在谛听山林的寂静,大自然的安宁与寂静能使它的内心真正得到安静。
春天的乱石谷生机勃勃,野性十足。各种各样的树从乱石中突起,奋力冲向天空去争夺阳光雨露。各种各样的灌木和杂草从乱石的缝隙中突围,漫溢开来,汇成浩浩荡荡的绿色,强烈地表现着淹没乱石的渴望。有一只啄木鸟在山谷深处劳作,在某棵蛀空的病树身上敲出断续的颤音……
乱石谷平安无事。
扁扁从老树上下来,小心地往山谷深处去。它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轻灵如跳动的光斑。扁扁非常熟悉这个山谷,它落脚的每一块石头都是经过挑选,每次不变的。
扁扁不是来玩的,它来采食一种治病的草。用那种药草治病是它们种族世代相传的秘方。
在乱石草木间忽疾忽徐,忽隐忽现,扁扁不久就把小别克这条小尾巴丢掉了。小别克见不到扁扁,就想往回走,可纵横复杂的地形很快就把它弄糊涂了。这小猪还没有学会利用嗅觉来把握方向。真是阴差阳错,它在胡乱转悠一阵之后竟然又见到了白猫扁扁。
扁扁在一个乱石坑边上梳理了一下皮毛(其实是在观察四周的情况),然后小心地下了石坑。这坑里有一截烧焦的树,炭化得厉害。这也是猫类的一味药,可扁扁今天不是来找这味药的,只是路过这儿顺便看一看。这截树是架空着的,被石坑保管得不错。扁扁放心了,退出坑来,一转身消遁在灌木丛后。
小别克来到坑边,向坑底张望——这里头有什么东西让扁扁感兴趣呢?是那一段黑乎乎的树吗?这截树为什么这么黑?小别克下了坑,发现这些长满青苔的圆溜溜的大石头大多是活的,会滚动,很好玩。这可不是玩的地方,石块一滚动,小别克脚下一滑就翻滚着一直跌落到了坑底,把小别克惊得尖叫了一声。小别克赶紧往上爬,可不成,下去容易上来难,它没法爬上最下边的那块特大的圆石头。冒险是幼小动物的天性,这是探索的原始动力,也常常是学到知识的机会,但这个深深的石坑好像是为小猫设计的,不考虑小猪的能力。小猪的硬蹄子和蹩脚的跳跃能力根本没法对付这么大这么滑的石块。
一切努力都告失败之后,小别克可怜兮兮地喊起救命来。它惊恐的嚎叫在山谷里制造出一阵阵的恐怖回响。
小别克的叫喊声把白猫扁扁引回到石坑边。小别克看见了白猫,改用低吠向白猫求救。
在这里,一只猫是没法救一头猪的,何况猫这种动物从来都采取超然出世的态度,它们是不会管闲事的。在这一点上,猫和狗截然不同,即便见到贼人进了主人家,猫也是不会哼一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