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比较凉快,我在房间里倚墙练倒立,练倒立主要不是练肌肉,而是练心脏和脑子。是电冰箱不能倒置这一点使我开的窍。
爸爸在楼下喊:“天平,有你的客人!”
接着是康儿的声音:“天平,你下还是我上?”
我正颠倒着呢:“上!”人颠倒声音不会颠倒。
房门口出现了颠倒的康儿,紧接着出现了颠倒的冬青。女生乱闯男宿舍是叫人头疼的事。
我赶紧“改邪归正”,赶紧整理衣衫。
冬青一进房间就注意到了墙上我那幅拼贴画:“嗬!蛇衣入画,蛮新鲜的。不错。”
她这么一侃,气氛轻松起来。
我说:“这画还没题呢。你有想法吗?”
冬青沉吟良久,说:“有了,用两个字——过去。”应该说这题不错,可我还是愿意用“步伐”。
冬青冷不丁拍案道:“哇!对了,我要给童安格写一封信,建议他写一首歌,题目就叫《蛇衣》,一定轰动,一定上风行榜。”
我和康儿都怕她提童安格。一提童安格,她就有点傻大姐的味道。
康儿切断冬青的话,说:“喂,你就说书的事情好了。”说这话之前,康儿一直在啃包子。他带来一包肉包子。
我发觉康儿今天瘟鸡似的神情灰暗。他还为了拉拉之死备受精神上的煎熬呢。如果有教堂,他或许会去神父那儿忏悔。
我说:“书怎么了!”我以为他们要借书,语气里不免有警惕的成分。
站在书柜旁的冬青看透了我的心思:“别紧张,如果我要借书,就找你爸爸妈妈说。我两年之前就和你妈妈通过信。
我听过她的文学讲座!我还和巴金通过信呢!我把钞票走私在信封里寄去,托他买一部《随想录》。他还真给我寄书来了,书里夹张条子,说钞票不可以夹在信里寄的。其实,这儿的书店有的是《随想录》。”
我开心地笑起来,不为别的,只为我恰好也干过类似的事。那一段时间,我妈老是赞美巴金,把巴金描写得高不可攀。巴老给我寄来了书,我故意不拆邮包,要让妈妈吃一惊。
你猜我妈怎么说?她说:“你算了吧。我告诉你,我20年前也干过这类幼稚事,不过我打扰的是茅盾先生。现在想来还心有不安。我们不应当这么去烦扰大师们。”
冬青听了我和妈妈的故事,也开心地笑起来,她这么一笑,我觉得很亲切,有点心心相印的感觉。
“心心相印”这个成语是不好随便说的,在脑子里一次性闪过就行了。
冬青不是要借书,而是想推销书——说具体点就是推销从皮匠那儿抢救回来的《纯情》。冬青从康儿口中知道了书的故事,把《纯情》读过就激动起来,当即表示:一、不把这事告诉爸爸;二、想办法把书卖给珍爱这本好书的人。
这两点很得人心,可后一点比较艰巨。怎么卖?卖给谁?冬青说:“我知道苏州刺绣行业正在我们阳澄湖度假村办夏令营,我们去那儿推销,一定成功!我看过这本书,里面最精彩的几篇都是写刺绣的。”
这个计划挺动人。
康儿一点也没被打动,还是蔫头蔫脑的,像一只被母鸡打败的小公鸡。这是一个问题,如康儿不去,这事就黄了,我不便单独和冬青去度假村。
康儿说:“你们一个个都是书呆子,没经济头脑。书已推销出去了,你还管人家放书架上还是去包豆腐干。擦屁股也没关系。”这话真倒胃口。
我看看冬青,意思是:你反驳他啊。
冬青莞尔一笑:“康儿这话是对你说的。”
康儿咕哝着:“这种事没劲的。不如去电影院孵冷气去。”冬青说:“如果天平肯出20%,你干不干!”
我说:“什么20%?”
冬青说:“推销费嘛。”
我一时还别不过来:“推销费?”
冬青说:“康儿说你没经济头脑是对的。”
我回味过来了,说:“20%,行啊。”我觉得这事有点意思了。
冬青说:“没劲。你怎么不还价?”
我说:“20%,真的没关系。这些书从皮匠那儿是论斤买回来的。”
冬青说:“好,有点经济头脑了。不过,这个不影响你还价。你还价啊。”
我说:“13%。”
冬青说:“13?不吉利!得18%。”
我说:“14%。”
冬青坚持:“18%。”
我说:“那就18%。”
冬青说:“康儿,你怎么不说?”
康儿恹恹地说:“有开水吗?”这时候从苗圃里传来了狗吠。
我跑到阳台上想把桑堤也叫来。桑堤和拉拉在追逐着玩呢。
我喊:“桑堤,拉拉找到啦?”
桑堤向我这边走来:“它自己回来的。”
康儿也到了阳台,咕哝道:“见鬼,见鬼。”事实说明夹死在井字架的那条狗不是拉拉。
康儿扑进房间捧了吃剩的几个肉包子,特技演员似的倒腾到了阳台下边,迎着拉拉奔过去,亲热无比地喊着:“拉拉,快过来,快过来!”
几个肉包子被抛到拉拉面前。拉拉看看桑堤,意思是:可以接受吗?
桑堤说:“拉拉,吃,吃。”拉拉小心翼翼地嗅了一会儿,装出胃口不好的样子,但后来还是叼起一个包子颠颠地跑了。
康儿没头没脑地对桑堤说:“桑堤,你去不去?”
“去哪儿?”
“去捞分。”康儿说得挺神气。
“捞分?”
“捞分就是赚钱。走,上阳台!”康儿的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
一到我房里,康儿又嚷:“好了,我们重新开始谈生意!
我先说,20%。”
我说:“10%。”
康儿说:“好凶,杀半价啊?这样吧,我让一点,18%。”
我说:“我也让一点,12%。”
“17。”
“13。”
“讲过了,13不吉利。我坚持18%。”
“刚才还17呢,怎么又升了?”我说。
“18这个数字吉利,懂不懂?8就是发。”康儿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
最后,我们四个都笑作了一团。我们都是第一次谈生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