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血腥的故事是康儿事后告诉我的。既然这本书基本上是以时间为叙述次序的,这个故事应当放在这个章节来讲,因为故事发生的这一天正是上一章的次日。这一天我和爸爸去了上海,我还没有机会把拉拉的意义告诉康儿。
拉拉在这天下午再次失踪。它刚从死亡边缘回来,就又忘情地去寻找老主人了。对拉拉的这个举动怎么评价就全由人了。可以骂它疯,骂它愚蠢,也可以赞扬它的忠诚,它的顽强。
拉拉才不顾人怎么评价它呢。它看见驶过苗圃大门的救护车,就又拼死拼活地追了上去。这是桑堤妈妈亲眼所见。当时桑堤不在家,桑堤妈妈没法阻止疯狂的拉拉;因为不会骑自行车,也没法去追赶。拉拉一去不返。
于是桑堤又走火入魔般去寻找拉拉。于是康儿就更恨这条可恶的老狗。他本想请桑堤在的的喀喀湖教他那种神仙式的仰泳的。
康儿偏偏在这天傍晚,偶然遇到了出走的拉拉。虽然康儿反感拉拉,但若是在一般情况之下,他还是会把拉拉领回苗圃去的。偏偏不是“一般情况”。康儿看见拉拉时,拉拉正在被几个人围打。
是在一个开工不久的建筑工地。房屋还没造起来,显眼的就是那个高高矗立的井字架。
拉拉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逃进了井字架的“升降篮”里。所谓“升降篮”就是可以在井字架内上下的简易电梯。拉拉进入升降篮之后,追打它的人就恶作剧地开动了卷扬机。
升降篮向上升,响起马达的轰鸣声和各种摩擦出来的可怕声响。拉拉惊慌失措地叫喊着,团团转,有几次试着跳出升降篮,都被井字架的横杆毫不留情地“挡”了回去。
不一刻,拉拉已被提升到了井字架的顶部,离开地面估计有20米的样子。
建筑工地早已收工,追打拉拉的是留住工地的几个青年。操纵卷扬机的是一个赤膊的黑个子。这些人和拉拉无冤无仇,折磨拉拉只是觉得这么做挺好玩。
如果康儿在这时候挺身而出,拉拉就会得救。事实上,这些人中的大部分已不想再玩下去了。他们手里都拿着餐具,要去什么地方就餐。不一会儿,工地上只剩了三个工人,除了赤膊黑个子,另外两个年轻的就像康儿的同学。
升降篮上下几次之后,拉拉镇定了下来,只是用仇恨的目光盯着捉弄它的人。
看来再玩不出其他花样了,那两个年轻的,乘黑个子不注意也溜走了。
黑个子发觉没了看客,没劲了,骂了一句粗话,开动卷扬机让升降篮降下来。
康儿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进入了黑个子的视野。康儿向升降篮翘首张望,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康儿事后断定是他的这个举动,鼓励了黑个子继续操练拉拉。其实他没有充足的理由这么断定,谁知道那个混蛋黑个子的心思呢?
升降篮已经降得很低。拉拉急于摆脱困境,趴在吊篮沿口上,做出跃跃欲跳的姿势。篮在离地三米多的地方停住了。
这是一个机会,也是一个圈套。如果拉拉迅捷地一跃,就抓住了机会。但是,拉拉不敢果断动作,它探头张望着,害怕这是一个圈套。正是它的狐疑不决使机会成了圈套。
升降篮向上弹了一下,拉拉的脖子就被夹在升降篮和井字架的一个横梁之间。
拉拉惨烈地嗥叫,拼命地挣扎。钢铁是冷酷无情的。
黑个子怪诞地、恶毒地笑着。
康儿认为拉拉在这一刻认出了他。拉拉的瞳仁亮了一下,绝望和愤恨的嗥叫,变作一种哀哀求救的呼号。也许康儿这时还来得及使拉拉绝处逢生。
但是,康儿什么也没有做。不对,他做了——做了黑个子暴行的唯一观众。
康儿说他当时不知道是希望拉拉死还是活。
康儿和拉拉又有一次对视的过程。康儿说那一刹那间,他明白了被另一个生命强烈憎恨是多么的可怕。
他的心一阵战栗,脑子里的什么组织被一把无形的铁钳绞得剧痛。
康儿说他当时可能向黑个子青年讲了一句“放开它”,又可能没有讲。
回想起来一切都已恍惚,连他自己都模糊了。拉拉死去了,舌头从嘴角垂下老长。
那座井字架涂过防锈的红丹漆,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之中像在遍体流血。
康儿跑到一辆翻斗车后,差一点把胃和肠子都呕了出来。康儿害怕见到桑堤。在我去上海的那些日子里,他半天半天泡在皮匠阿四那儿。泡在那儿是为了听下流故事。康儿发现只有听下流故事时才会忘记那个流血事件。
不必把这件事情看得太严重,我断定情况没他说的那样严重。他压根儿没能转述出几个小故事来。他是故意在装扮那种被挽救者的角色。这么着,他就能更紧地粘住我。他把那些其实没什么色彩的小故事吞吞吐吐地卖弄,使我们之间有了很多的话可说。
麻烦的是,皮匠阿四把书的事情告诉了康儿。
幸亏康儿爸爸不在家。康儿把书的事告诉了他妹妹冬青。
这样就引出了下面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