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骑兵行动”意想不到的成功使我们兴奋不已。走出活动大厅之后,我们还不想踏上归途,我们还想亲近一下阳澄湖。
我们三个手挽着手向湖边走,大步踩着一个节奏。冬青也尽量和我们保持着并肩和同步。
我们都不由自主地收缩小腹,想象着身体的重心从腹部提升到了胸膛。凉爽的晚风从湖上扑来,扑在我们16岁的胸脯上。我们又想象着我们的胸膛正在展开,正在隆起,正在坚实……
青春是一种境界——我妈妈曾写过的一句话。我们此时体验到的大概就是这一类境界。
如果,有位画家想画下这时候的阳澄湖,那么他只要带三种颜色:黑、白、青。而青色只需要泪珠那么大小的一滴已经足够,化在一杯水里就可以点染全部的芦苇洲。一个个芦苇洲犹如一朵朵轻淡的青烟。
黑色和白色也都轻淡,都晕化着。它们相互掺和的地方,就是那种层次特丰富的灰色。星和月还没正式光临,地平线被全部删去,但人还是可以根据经验大概地确定天地交接的地方。这一切并不是阴暗的,而是一种贝壳般的、磷质的、幽亮着的,所以就有了童话的味儿。
这种梦一般的美景是难于描述的,面对此景的感受就更难于言说。
当大自然难倒了作家、画家和摄影家之后,音乐产生了。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然而,我觉得这首很美很美的歌,依然未能诉尽我内心的情愫,在我身体最深最深的地方,依然堆积着一种渴望倾吐的思绪。幸亏我们能吹口哨。
我吹起口哨。桑堤吹起口哨。
康儿也断断续续地吹响了他的情绪。
我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几个简单的乐句,完全陶醉了。大自然伸出无形的、温馨的手,轻挽着我们的心灵。这使我们感动。
直到最后,我们才意识到我们吹的是一首古老的曲子《送别》。别以为这是一首苍凉的曲子吧!我相信吹口哨的人都会告诉你:口哨不但删去了所有的歌词,而且还忽视了乐句。口哨几乎可以把任何一首乐曲,只当作一种灌装某种情绪和情感的瓶子。比如这时候,我们就把这首苍凉的曲子吹出了《荷塘月色》的意境。在此时此地,人可以随便想什么,也可以什么都不想。人在清醒时其实是很难做到什么都不想的,除非你无忧无虑地吹起口哨。
抒发真情的口哨,才是青春的口哨。但愿我到了40岁、到了80岁时还能吹出这样的口哨。吹起口哨,向世界倾诉着真情,我就会回到我的青春年华,就会重新品味我一生中的美妙时光。我相信我能做得到。阿麦做到了。六伯做到了。我们忘情在口哨里。我们多么快活!
我觉得不能再继续了,再吹下去我们或许会羽化飞去。吹完了口哨,我们更快活,觉得心灵里的一切固体都已经溶解殆尽,我们的魂和魄就有了一种出浴般的清爽和滋润。
走到了湖边,我们躺在湖边的草地上,躺成一个十字,四个头聚在中间。
闭上眼睛,有了一种酣畅的慵倦。
我:“我们等着星星出来,看到四颗星时就回家。”
康儿:“对,第一颗出现的星就是我。”
冬青:“不,我们等到繁星满天再走。”
桑堤:“你们都闭着眼睛吧?天空早就满天星星了。”我睁开眼,收拾一下目光,果然就在非常高远的天际发现了一颗星,不,是许多星,不,许多许多星!开头只看见一些大的、亮的,后来,那些小的、不太亮的也像小鸡雏出壳似的一一冒了出来。
桑堤听到了什么,坐了起来:“附近有船,我听见了。”他站起来,沿着湖岸走了一程,喊道:“船在这里呢!”
我们赶忙爬起来跑过去。
湖边的一个小树丛旁果然系着两条船。船很小,很灵活,像两条上了钩的大鱼。
我们当时根本没去想这船的主人是谁,是怎么系在这里的等等世俗问题,当时我们真的怀着一种“童话心态”,以为这里是应当为我们安排两只小船的。
每个人都有浪漫的素质,全看环境让不让你施展。此时此地,船是一个巨大的诱惑。我们无法抗拒。第一个跳上船的是康儿:“冬青,上船!”冬青说:“你是狗刨式游泳,我不和你同船。”
这里的游泳高手当数桑堤。我说:“桑堤,你和冬青合一条船。”
冬青对我说:“不,我挑选你。”其实,桑堤已上了康儿的船了,我和冬青都已无法选择。起航了。
桑堤说:“现在几点?我们一小时后回到这里来。”
我说:“两条船不要分开。天会断黑。”
桑堤说:“今天大概是农历十七还是十八。有道是‘十七十八守等守’,等一会儿月亮上天就亮了。”冬青说:“天平,这儿你是船长,我什么都不管。”康儿说:“桑堤,我们这儿谁船长?”冬青说:“你免了吧。哪有狗刨式船长的?”都笑起来。
康儿装模作样:“别笑了,鬼子兵来了。”又笑。
桑堤说:“向左边划吧,那儿有好多芦苇洲,好玩。你们挖过芦根吗?听说阳澄湖的芦根特别嫩、特别甜。”
冬青说:“还有野荸荠没法比。”
我说:“那当然不能比。”
冬青说:“什么意思?”
我说:“野的比家的嫩多了,甜多了。”
冬青说:“胡说。我吃过的。野荸荠小不溜秋的,老筋老渣的,不信你问桑堤。”
桑堤开心地大笑,没听见康儿的声音。康儿正把一片纸按在膝盖上写字呢。我说:“喂,你写什么哪?”冬青说:“不会是遗书吧?”
康儿把纸折成箭状,投到我身上:“喂,这是给你的,上头写着一个秘密。”
我展开来看,看不清字迹:“你写什么了?”
康儿急了:“喂,你别扔,真有个秘密,我得在出海之前告诉你的。”他演得挺悲壮。
我知道他在开玩笑:“我才不扔呢。这遗书以后会成为文物的。”
桑堤说:“康儿,你是不是真害怕了,风平浪静的,一点没事的。在乡下,我和黑马最喜欢这种夜晚了。划条小船去偷瓜,月亮没上来,看瓜的难防我们。等到月亮出来,我们已在归途中啃西瓜了。”
我说:“天黑,怎么分辨熟瓜生瓜?”
冬青说:“当然听声音。弹一弹就听出来了。”
桑堤说:“弹一弹,说不定看瓜人就听见了。”
冬青说:“嗨,对,那怎么办?”
桑堤说:“摸一摸瓜蔓就明白了。”
我说:“怎么摸?”
桑堤说:“这不能告诉你,怕你去偷瓜。”
我说:“桑堤,只准你偷啊?”
桑堤说:“干什么都有窍门的,当小偷也一样。”
我想起阿麦讲过的故事,说:“阿麦当过看瓜人,你偷过他没有?”
桑堤说:“我被他逮住过一次,哈哈……”
我说:“你笑什么?”
桑堤说:“他就罚我。你猜他怎么罚?罚我吃西瓜,一连吃两个瓜,不准留红,还不准小便。”
冬青说:“嗨,这人真愚蠢。”
桑堤说:“你们没经历过,其实这么罚真难受。”
我说:“有淹死的感觉对不对?”
桑堤说:“不,有即将爆炸的感觉。”大家笑起来。
一到乡下,桑堤就像变了一个人,神思飞扬,非常活跃。桑堤说:“康儿,你是不是哑了?”康儿作假说:“加油,加油划!”
康儿在城里是个活跃分子,莫非一到乡下就失灵了?这是怎么了?
到了一个芦苇洲,我让船擦着小洲走,走在芦苇的阴影
里。这就有了汤姆·索亚在密西西比河上驾船的联想。冬青说:“他们没跟上来。”我们就大声喊:“喂——跟上。”
隐隐传来桑堤的声音:“看谁先到小洲的那一头……”显然,他们是贴着芦苇洲的另一岸走。我说:“快划!”
我们以为两只船会在芦苇洲的那一端汇合。我们把阳澄湖小看了。事实上,阳澄湖这一带苇洲棋布,就像一个水上八卦阵。
我们发觉我们开头依傍着的那个苇洲,化作了无数个小洲。广阔的水面不见了,摆在面前的,只有许多芦苇相夹的曲曲折折宽窄不同的水道。芦苇生长得恣意,高出水面有四米以上,加上船底距水面的负高度,就有了和外界隔离的效果。
芦苇黑森森的,悚然地冷笑着到处拦截小船。水道时宽时窄,时浅时深,水是一种暗暗的绿色或黑色,桨在水里划动,有一种黏稠的感觉。
“黏稠”是水里有密密的水草的缘故。因为我们当时并没想到水草,所以水的这种黏稠比芦苇更能引起我们的恐怖。
前途茫茫,不知所至。虚荣心终于被恐怖制服。我们停了船,大声地向四周呼叫,希望能和桑堤、康儿的小船会合。在这种时刻,人总是想聚在一起的。
风过处,一株芦苇只是沙沙细响,千千万万株芦苇在一起,声响就很浩大——并不怎么响亮,只是细细密密地充斥了整个天地,拥有一种凛凛的威仪。这儿那儿有蛙鸣,一声比一声怪诞,听得人胆战心惊。
我不断地打出尖锐的呼哨。呼哨能传得很远。
恍惚间我们似乎听到了回音,仔细辨别只是昆虫的吱吱声或者只是回声,后来就再不相信自己的听觉。
我和冬青决定撤退。相信另一条船也不会再乱闯了。表是看不清了,估计下船到现在已有一个小时了。但是,到这个地步,回不回已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了。
所有的苇洲像女鬼一样变幻莫测,一会儿各不相同,一会儿又一模一样。我们见到的第一个芦苇洲已失踪。两条小船分手时,我记住了那苇洲上有一棵佝偻的小杨树。
又是半小时过去,我们还是一筹莫展。见鬼,我们迷路了。
小船转悠着想冲出重围,结果反而有越陷越深的感觉,况且不停地划船和喊叫已使我们疲惫不堪,所以我们干脆把船停下了。
冬青说:“哎哟,我的腿都麻木了。”我发现身旁的这个小洲地势稍微高些,而且有一片地方,基本上没有芦苇,就建议离船活动一下。我估计月亮快升起来了。事实上月亮早升起在天际了,只是我们在芦苇的围困中,无法看到月亮。
我们上了小洲,很意外地在草地上发现了一个小空汽水瓶。我们离开“尘世”仅仅一个多小时,可这个来自人间的空瓶子,已使我们感到了亲切。
冬青傻乎乎地冲着小洲喊:“这里有人吗?有人吗?”一边喊还一边拨开芦苇向纵深走。我不放心,就跟着她走。好像有一条小径。
除了一个空瓶,这个小洲和别的小洲没什么两样。小径是我们想象出来的。
当我和冬青回到原地时,我们吃了一惊——小船不见了。我说:“啊呀,一定是你没系好船缆。”冬青说:“我以为是你系的呢,你是船长。”确是我的过失。
“快找!”
“快找!”
我们绕小洲跑了一圈。小船依然杳无踪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