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害怕吗?”
“有一点。”冬青承认。
“怕什么?”
“你说怕什么?你是船长。”她还有幽默感。这挺可贵是不是?
“这湖里有鲨鱼吗?”
“这是海吗?”冬青反问。
“有鳄鱼吗?”
“尼罗河里很多。长江里的扬子鳄是稀有动物。”
冬青的思维依然活跃、清晰,可见她并不真害怕。
“有强盗吗?有土匪吗?”
“有忠义救国军吗?”她老是以问作答,这是她的交谈习惯。
“有水妖吗?”
“要涨潮吗?”她反问。
“这里不是长江,哪会涨潮?”
“不是有河道通着长江吗?”
“有闸门。”我说。
冬青长吁一口气,说:“这么说,真就没什么好害怕的。
对了,今夜会有暴风雨吗?”
“请抬头看天。”我说。我这么说就提醒了我自己,一拍大腿,“啊呀!我能从星座辨别出方向来,你看——北斗、北极、猎户、大熊……对了,湖岸的方向是那一边!”我指定了一个方向。
冬青一动也没动,嘲讽道:“那好吧,我们走吧。哈哈……”
不错,没了船,这么“遥指杏花村”显得很可笑。我怎么不早一点想到这个呢!
失了船,我们只有两种出路了,一是等待桑堤、康儿向我们靠拢,二是困守小洲,坐等天明。这两种出路都不怎么光明。
蚊子开始像大头针似的向我们俯冲。
幸亏冬青的包随身带着,没被小船带走,幸亏冬青的包里有六神牌花露水。这种花露水含有一些中药的成分兼有驱蚊作用。
冬青抹过花露水又让我抹。
我觑视着她的“乾坤包”:“你包里还有什么?有吃的吗?”冬青:“喂,你别脱汗衫。”
“不是要抹避蚊花露水吗?”
“抹在汗衫上就可以的。”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冬青不是个男孩子。月亮爬起来了。
月亮爬起来了。月光灌满了小船。桑堤和康儿躺在小船里。
他们遇上了和我们相同的命运。这时,他们累得吃不消,干脆认命了,也不系缆,任小船在苇洲之间漂荡。
他们的策略是只管睡觉,听凭自然,反正小船不会送他们去长江下东海。这很浪漫。
他们很快浪漫不起来了。可恶的蚊虫从四面八方飞来,嗡嗡盘旋,伺机进攻,防不胜防。
蚊子越来越疯狂,拼死冲击,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16岁少年的血对它们太有吸引力了,吸到一口大概就能活上一年半载吧?
桑堤说:“我们得学一学水牛了。”
康儿说:“学水牛?吃草?”
桑堤说:“你看着我。”桑堤起来系了船,把自己剥剩一个裤头,然后抓起烂泥遍身抹个遍。
“行了。就这样,蚊子不敢近了。水牛都这样对付蚊子和牛虻的。康儿,你来不来这个?”
“我不。”
桑堤复躺下,果然安然无恙了。偷袭者便集中兵力进攻康儿。康儿受不了,只好如法炮制把自己弄成了兵马俑。
不过,身上糊着湿泥也不好受。满鼻孔的泥腥味、水腥味,简直让人怀疑是躺在一头臃肿的河马身旁。河马是天底下最丑陋的大动物,一想到就恶心。
“苦死人啦!水深火热啦!”康儿乱发悲声。
桑堤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听了你就不会觉得苦了。”
“有那样的故事吗?”康儿烦得要命。
“不听算了。”
“听的,听的。”
“算了。”
“你讲一个,我也讲一个。”
桑堤就讲猫耳洞的故事。这故事是他叔叔写信告诉他的。
人在猫耳洞里睡觉,说不准啥时候就来了几只老鼠。猫耳洞这个名号吓不倒老鼠。
老鼠进来了就反客为主,什么东西都嗔一嗅、尝一尝、咬一咬,真叫人恶心。所以,有的战士甘愿和一条蛇共处一洞。有了蛇,老鼠就不敢入侵了。
蛇比老鼠安分得多,人不惹它,它也不惹人,很讲究和平共处。据说洞里的蛇打不得。打了蛇的,出去容易踩到地雷。这当然是迷信,但有一点是真实的——谁打了蛇,别处的蛇会来纠缠、报复。也许蛇类也是有组织的、有原则的。有时一觉醒来,发觉蛇绕在腿上,只要不弄痛它,它不会咬你,不用怕。但是,不怕可以,那湿凉滑腻的滋味也不是好忍受的……康儿神经质地坐起来:“喂,别把手搁在我的小腿上!滑腻腻的多像蛇啊!”
两个人忍不住笑起来。
不错,听了这个故事,会觉得躺在这个小船里,幸福得不得了。
一只萤火虫飞越小船上空。
我逮住了几只萤火虫,装进那个空汽水瓶。想找个东西把瓶口堵住,就摸到了口袋里的那片纸——就是下船时康儿投给我的那个秘密纸条。在揉成纸团之前,我出于好奇,展开纸片靠近了萤火虫微弱的荧光。纸片上歪歪斜斜写着一句话:冬青就是夏虹。
我的脑子里咣地闪过一道电光,一些零碎的事一下子被照亮,一下子就神奇地组合成了一个故事:康儿把风筝寻友的事告诉了冬青……冬青瞒着康儿冒名夏虹写信给我……康儿去电影院门口赴约,见到冬青,不敢近前,赶忙避开……“香榭丽舍大街”奇遇……推销《纯情》……不愿和桑堤、康儿同船……
我觉得我在一个梦境中,什么都不真实,都靠不住,但是都很美,使人愉快、感激,又有点害怕。
这时,冬青在远处叫喊:“天平,快来!快来!”口气很是着急。
我三步两跳冲过去,手里抓着那个汽水瓶。如果这时真有一条鳄鱼出现,我会毫不犹豫地把冬青护在身后与鳄鱼做拼死的一搏。
没有鳄鱼。
冬青跪在一个小土坑边,手指着说:“看、看,那是什么?”她的声音在哆嗦。
请月亮和萤火虫协作,我们看清坑里竟有一束头发!
“我、我想挖芦根,我……”
“别怕,别怕。”我说,其实我心里也紧张得要命。说不定这下边埋着一具女尸呢!说不定我握着的这个汽水瓶上留有凶手的指纹呢!说不定……
“快走!快走!”冬青已经气急败坏。她一定也想到了我想到的那一堆乱七八糟的情节。
冬青的恐惧奇迹般地唤起了我的勇气。
我又把萤火虫移近头发,胆气冲天地一把抓住了头发,一拔——我手中就有了一束一尺来长的头发。
没有女尸,只有头发。
在荧光里,甚至可以看清束着头发的,是一根褪了色的缎带。
“你看,只是一束头发,没什么可怕的。”我把头发给冬青看。
冬青跪在明月下,手里托着一束青丝,就像一部电影里的一个镜头,凄美得不得了,传奇得不得了。
冬青说:“这里埋着一个故事。”
我:“对,一定有个故事,女人老是把自己的头发当作信物的,小说里常有这种情节。”
冬青:“那么,这是一个爱情故事了?”我想看清这瓶子上的出厂日期,看不清楚。
冬青把那束头发放回到泥坑里,把土重新填下去。她这么做太有人情味了。我不觉有些感动。
我又记起那句话:冬青就是夏虹。
想起这句话,这个小洲上的气氛就有点儿紧张。
我说:“桑堤、康儿一定也迷路了。他们现在在哪里呢?”我还是把思想引到小洲之外的世界去。
冬青:“说不准。别去想了。这没什么。这样才更有趣呢。你说对不对?”她说得断断续续。
我说:“要是我们四个人在一起就好了。”这是我的真心话。
冬青:“不在一起也好。在一起是一个传奇故事,不在一起就有了两个。”
这是一句精彩的话。
人不说话时,昆虫们就说话。它们在讲一个冗长而古老的故事,一个美丽而忧伤的传奇。可惜我们听不懂。
月亮是真好。
长久地仰望月亮,人就会被感动。月亮与许多远古的传说联系在一起。各个民族的传说是不同的,但它们的基调却是惊人的相仿。
人类只有一个月亮。
冬青轻声地唱起一首歌。
月儿像柠檬。淡淡地挂天空。
我俩摇摇荡荡,散步在月色中。今夜的花儿也飘落纷纷,陪伴着柠檬月色迷迷蒙蒙……
这首歌很宁静,很清凉。
冬青:“天平,吹口哨。你会这首歌吗?”
我:“我,我口渴。”
冬青:“用口哨来表演这首歌,一定是很好听的。”
我:“我口渴。”我仰望天穹,做了几次深呼吸。月儿像柠檬。
月儿像柠檬。
浑身抹湿泥,时间一长就难受得要命,反而遍体发起痒来。
人和水牛不一样。
桑堤和康儿去水里洗净了身体。
蚊子又来了。它们是不讲人道主义的。康儿:“唉,他们怎么还不来搭救我们?”桑堤:“他们有什么办法呢?”康儿:“冬青有办法把东海舰队请来的。”桑堤:“我看他们也迷路了。”康儿叹了一口气。
桑堤:“你怎么了?”
康儿我:“在怀念猫耳洞。只要蚊子不来,来老鼠来蛇都没关系。”
桑堤建议划船。这么打拳似的和蚊虫搏斗,还不如划船的好。
就划船。
小船在迷魂阵里到处乱窜。他们商定好了,凡碰到岔道一律往左拐弯。
往左,往左,再往左。还是无法得脱。见鬼!
又停了桨。主要不是累,而是困,困得睁不开眼睛来,划桨变成了下意识的动作。康儿坐着,沉下头睡着了。他不再反抗蚊子的进攻了。
桑堤摇醒康儿:“不行!这样不行!”
康儿闭着眼睛咕哝着什么。
桑堤大声说:“喂,我有办法了!”
康儿惺忪着眼:“哦?”
桑堤:“找艾蒿草!找到就好了。蚊子怕艾蒿的气味。以前乡下人常用艾蒿生火驱蚊。”
康儿:“我们没有火。有火,我就把芦苇都烧了!”
桑堤:“没火也不怕。我想好了,把艾蒿的草汁拧出来,抹在身上、衣裳上就行了。”
康儿来了精神:“好像是个办法。”
桑堤:“划船!注意水边的草。”
“看不清。”
“摘叶片嗅一嗅就是。你摘左岸的,我摘右岸的。”
“真困,鼻子失灵了。”
“唱一个歌吧。”
“嗓子失灵了。”
“对了,你还欠我一个故事呢。”
康儿突然站起来:“桑堤,我们打架吧!”
“摔跤?”
“对!”
“这里没场地,小洲上长满了芦苇。”
“这么多鬼芦苇,我恨死了。”
“你怎么恨芦苇?当年矮东洋才恨芦苇呢。”
“什么!你叫我矮东洋?”康儿光火了。
桑堤赶忙打岔:“哎哟,这好像是艾蒿草,你闻闻。”这时,康儿想起了那个非洲医生的事:那医生回家了没有?他真有本事使人长高?是手术还是用药?……
想起这些事,康儿的瞌睡虫全没了。
康儿冲着天空道:“老天爷,快天亮吧!”水蚊子的嗡嗡声简直有B-52轰炸机的气势。
我和冬青隔一些时间就得抹一次六神花露水。以后,我在电视上看到花露水的广告就会想起这个夜晚。
冬青没法子了:“我们只能这么坐到天明了。这是我一生中第二次在野外过夜。”
我说:“说你的第一次吧。”
冬青:“第一次在敦煌鸣沙山上。那一次真有劲。那儿没有蚊子,一只也没有。那是去年暑假,我们5个同学结伴去了大西北。乘火车到了兰州,然后租了一辆带空调的面包车去敦煌,车费1800元。”
“1800元?”我吓了一跳。
冬青正等着这个效果呢,笑起来:“你别急,我有动作在先。在兰州旅馆,我们借块小黑板放在餐厅门口,上头写:有便车去敦煌,有空调,欲搭车者去202房间联系。结果有十几个人来联系。我们接纳了9个人,那面包车是14座的。
9个人,每人出200元,恰好是1800元。我们5个人分文未出,就坐空调车到达敦煌。”
我惊叫了一声:“噢!”
冬青:“你是在抗议我们斩了那9个人,对不对?”
“是啊。”我说。其实我压根儿没想到这个,只是对她的精明能干表示惊叹。
“如果他们单独搭班车,每人160元,确实多出了40元。可谁也没叫亏。有5个江南少女一路歌声一路笑,青春得了不得,一路的寂寞都没有了。”
我:“你们真会玩。”
“到了敦煌,我们不住旅馆,就在鸣沙山上过夜。沙山上干净得很,低头是一泓月牙泉,骆驼队叮叮地走过。
抬头是灿烂星空。那儿的月亮特大特干净,看上去就像婴孩的眼白。”
“不就是这个月亮吗?”
“绝对不一样。那是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到的月亮。”
这个解释很无力。
冬青:“你不信?不奇怪,因为你没去过那儿。我说你们男生尤其应当去大西北走走,不去太可惜。”
“有什么可惜?”
“这个我也说不出。你去了大西北就明白了。明白之后你可能也说不出。我们同去的五个人都说不出。”
“我相信我能说出来……”
冬青忽然指着一个方向惊慌地轻声说:“那是什么?”
黑森森的水面上有一个袅袅的、变化着的S状活物。蛇!
我折下一根芦苇,撕掉苇叶,弄成武器的样子。
“别惹它。”冬青说。
突然响起惨烈的叫喊:“呱!呱——”
冬青躲到了我身后。
我镇定地说:“是蛇吞青蛙。”在女生面前,所有的男生都会优秀些。
冬青:“把芦秆给我。”
我:“干什么?”
冬青:“抢救青蛙。”
我:“你不怕?”
冬青:“知道真相就不怕了。”她夺过芦秆跑去,在那一带的水面上一阵乱敲,弄得水花飞溅。
蛇和青蛙都不见了。一切归于平静。
冬青在我旁边坐下来,说:“你看我这个人今后当什么好?”
“理想?”
“讲职业。比如作家、演员、商人、医生、教师什么的。”
“我看你什么都能当得好。”
“别吹捧。”
“是真话。”
“别含糊。我自己犹豫不决,今天你来指定一下。”
“怎么让我来指定呢?”我看她挺认真的样子,不敢乱开玩笑。
“别多考虑,就凭直觉讲。讲吧。”她越发认真起来。
我觉得她这么做,还另有一个意思在,不免有些紧张。
“占个卜吧。”我急中生智。
“哦,丢钢币?”
“不,我们来放出一只萤火虫,看它往什么方向飞。每个方向代表一个职业。”我的灵感闪现了。
就定了每个方向代表的职业:东南西北上分别代表五个职业。
冬青从汽水瓶里放出一只萤火虫在手心里,虔诚地喃喃:“飞吧,飞吧。”
萤火虫在她手心里并不急于起飞,仿佛在认真思考。
冬青有点着急,撮起嘴,向手心里轻轻地吹气。
萤火虫起飞了,飘飘忽忽地作螺旋状盘旋。这很难判定它的去向。接下去就全乱套了——冬青未堵住瓶口,瓶子里的萤火虫一一起飞,这儿一闪,那儿一闪,一下子就把我们迷糊住了,再也无法确认哪一只是负有重任的萤火虫。
冬青出神地仰首屏息。
我说:“萤火虫也不知道。”
冬青说:“我知道了。萤火虫起飞时,我心里老希望它向那个方向飞。我就知道了。”
“是什么方向?”
冬青神秘一笑,机智地说:“我不告诉你。”
湖上的黎明到来得有点突兀。
暗灰色的天空里突然出现了一道裂缝,亮得像擦过的银器,在动,动得如小蛇。
注视这小蛇,小蛇就渐渐褪色,天地就在这不知不觉中亮了起来。
小蛇出现的方向,必是东方。
桑堤和康儿发觉他们所在的地方,离湖岸近得要命,直线距离大概不满50米。在这里受到可恶的蚊子的欺负,真叫人哭笑不得。
只用一刻钟,他们便登上了陆地。踩到坚实的土地时,他们在一瞬间有一种九死一生的复杂感情。康儿说了一句下流话。桑堤一声不吭地沿湖岸奔跑,看看另一条船回来了没有。
他们很快就发现了我打出的信号——红汗衫。
我那时已泅过几道水道,到了另一个小洲上,用苇叶把几根苇秆拼组成一根旗杆,把红汗衫脱下来充当了呼救的旗帜。
在小船到达我所在的小洲之前,桑堤和康儿尽可能把自己整理了一番,不弄得整齐些没资格充当救世主,只能当患难兄弟。
康儿一见到我就着了急:“你把冬青丢哪儿了?”
他没见冬青,当然急了。
我说我为了寻找小船早已和冬青失散了。
康儿大惊失色,朝四下里狂喊:“冬青!冬青……”
远远传来冬青的回应。
康儿松了一口气,命我快上船。
我一上船,康儿就嗅出了什么,轻轻地问:“你身上怎么有花露水味?”
我说:“我和冬青分手时,她让我抹了些防蚊花露水。”从康儿的眼神看,他还是疑窦丛生。
小船靠近冬青时,冬青打手势示意我们别大声说话——
她正戴着耳机在听微型收录机。
康儿说:“冬青,你回不回去?”
冬青扯下耳机,欢呼道:“嗬!童安格到上海了!”老天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