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大冯在阳台上捡到一条蓝色的裙子。这条好看的绸裙子是湿的,说明是从楼上哪一家的晾衣竿上掉落下来的。住在大冯家上方的有3家:301画家汪天云家,401辛迪家,还有501。大冯还从未见到过501的那个女孩。大冯想一想,断定裙子是501室的,因为这是一条女孩子的裙子,而汪天云家和辛迪家是没有女孩子的。
大冯拿着裙子,一口气奔上5楼,踮起脚尖按响了501的门铃。大冯旗帜一样高举着裙子,好让屋子里的人从“猫眼”里看到。
防盗门是本来就开着的,所以一开门,大冯和屋里的开门人就站了个面对面。她是一个十一二岁胖胖的、很白的女孩子,微笑着,笑得眉毛和眼睛都弯弯的:“哈噢!”
大冯急急忙忙地说:“这是你家的吗?我家阳台掉你家阳台了。”大冯把话说乱了。
女孩子眨眨眼又眨眨眼。
大冯赶紧纠正:“不是,我是说,我是说……”怎么说呢?
女孩咯咯咯笑起来,笑得很响亮。
大冯把裙子递给女孩,女孩却闪过身体不接,说:“进来玩玩好吧?我认得你的,你是沙堆上的大将军对不对?”
“这是你的裙子吗?”
“告诉你吧,这是我故意丢到你家阳台上的,我就是要你来玩玩,你中我的计啦!咯咯咯……”
原来是这样!这倒是蛮有趣的。大冯想进屋,又犹豫了,因为他刚去过四角亭那儿玩,脚丫子一定蛮臭的。
女孩怪聪明的,已经咂摸出了苗头,说:“进来吧,不要脱鞋的,脱什么鞋啊!”嗓音很响亮很好听,她一手接过蓝裙子,一手在大冯肩上摘掉粘在那儿的一片树叶,大惊小怪地问:“呀!这是什么树叶呀?”那是一片冬青叶,是大冯从四角亭那儿带回来的回头货。女孩子丢了叶片,还嗅嗅手指头。
不知怎么的,大冯觉得这个女孩子挺像黎明时分开在竹篱笆上的那种天蓝色的喇叭花,有一种奇异的、光明的气息,使大冯觉得分外亲切。
走进客厅,大冯第一眼就看见了沙发上的芭蕉扇。芭蕉扇上有一小方黑,浓黑里留白有两个字:刘记。大冯知道这不是墨色,是用煤油灯的烟火头燎出来的。小舅舅曾在扇子上燎过一首打油诗呢:“扇子有风,在我手中,谁人要借,等到立冬。”哈!到了立冬,谁还用芭蕉扇啊?
大冯说:“你是城里人吗?”
女孩说:“我是城里人。怎么问这个?”
大冯嘀咕道:“城里人也用芭蕉扇啊?”
女孩说:“咦,这有什么奇怪的?噢,告诉你吧,这扇子是阿咪妮的床位。”
“谁是阿咪妮?”
“是我们家的猫。它就是喜欢睡在这把扇子上。”
“猫去哪儿拉屎啊?”这确是一个问题。
“它去阳台拉屎,那儿有一个沙盘子。你家养猫吗?”
大冯想起了他和小舅舅养的那条大黄狗,说:“猫有什么好?我们家养狗,一条黄狗,这么大,黄毛,很凶的!”
“黄狗怎么叫?”
“阿呜——汪汪汪!汪汪汪……”
女孩笑得滚在沙发上。大冯又中计了,人学狗叫傻不傻啊!
厨房里哐啷啷响了一声。
大冯说:“别笑了,是猫在偷东西吃吧?”
女孩说:“不可能,阿咪妮走了三天了。”
“走了?逃走了?”
女孩苦笑一下,说:“怎么会逃走呢,是我奶奶把它送人了。”
“是阿咪妮闯了祸,对不对?”
女孩摇摇头,神情有点儿戚戚,目光幽幽地看着墙上的一个镜框。镜框里有一张女孩和阿咪妮的合影。阿咪妮原来是一只白猫。阿咪妮看上去挺平常的,毛不长,也不是什么金银眼,可它的姿态挺精彩——它像拳击家那样屈举着两只前爪,以一种不可一世的神态冲着它的小主人。
大冯用一个手指捋捋照片上的猫胡子,说:“阿咪妮蛮好玩的嘛。你奶奶为什么不喜欢它?”
“我和奶奶都喜欢它的。送走它是没办法。”
“阿咪妮,你说说这是为了什么。阿咪妮……”
女孩用芭蕉扇拍了大冯一下,说:“喂!你叫我什么?阿咪妮是猫的名字噢!”
大冯搔搔头皮,说:“那你叫什么啊?”
“我叫刘铃,金字旁的铃,因为我奶奶说我命运里缺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大冯。”大冯想也得为这个名字找一个原因,又说:“因为,因为我爸爸叫小冯。”
刘铃又笑起来——大冯就大冯好了,还因为个什么呀!
大冯说:“照片里面是你吗?”
“不是我还有谁?”
“你这么胖,照片里那么不胖。你吃人参了是不是?”
刘铃不笑了,说:“我吃了雷公藤,吃了半个月就这么胖了。其实不是胖,是浮肿。”刘铃用一个手指按了一下脸腮,那手指印在腮上保持了一会儿才消失。这就是肿和胖的区别了。
“什么叫雷公藤?名字怪怪的。”
“那是一种药,一种治肾病的药。”
“啊,你生病了?”
“要不,阿咪妮怎么会送人呢?”
大冯弄不懂,生病和猫有什么关系呢?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被大冯问得烦了,刘铃只好从头讲起了。
刘铃患了一种叫紫癜性肾炎的病。医生说这种病挺麻烦的,因为没有特效药,会死皮赖脸的一天天、一月月地拖下去,拖得久了,人的肾脏就会受到损害。到严重时,肾脏的机能就会丧失,那是有生命危险的。这种病是某种过敏性的东西引发的,医生把引发过敏的东西称作“过敏源”。如果病人不脱离过敏源,病就会反复的发作,难于痊愈。要确定过敏源比较难,因为这个病人和那个病人的过敏源几乎都是不同的,有的是某种花,有的是某种羽毛,有的是某种布,有的是某种动物……经过好多次试验,医生怀疑刘铃的过敏源是猫——阿咪妮。对病家来说,医生的话就像圣旨,没办法,只能把阿咪妮送人了。
大冯经历过与黄狗毛毛无可奈何的分别,知道这是一种很难受的事,就宽慰道:“算了算了,送人算了。”这样的宽慰话真是无聊透顶了。
大冯第一次来作客,刘铃应当款待一下的。刘铃从一个扁圆的铁皮罐内拿出了话梅和“老鼠屎”什么的来请客。这些都是小姑娘喜欢的零食了,尤其是“老鼠屎”,别看形状像老鼠屎,那味道是挺酷的噢!大冯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但还是敷衍了事地尝了一点点。
刘铃一定让大冯再吃点“老鼠屎”,这可是正宗的“老鼠屎”噢!
“老鼠屎”当然不是真的屎,是用梅子李子什么的酸东西加工出来的,入口就化,又酸又甜又鲜,味道强烈得像针一样的,让人全身的神经兴奋得直打战儿。
经不住刘铃的热情,大冯只好又吃了一点儿,一入口就赶紧往肚子里吞,眉眼都挤作一堆了。
刘铃说:“好吃吗?你尽管吃,再吃点再吃点!”
大冯是再不肯受罪了,说:“不吃了,我知道你们小姑娘都喜欢这个。”
这可把刘铃逗乐了:“什么小姑娘,开学我就念三年级了。来,再吃一点儿再吃一点儿!”
大冯背起双手,再不肯领情。
刘铃忽然叹了口气,说:“唉,能吃不吃,真傻!”
大冯说:“你不傻,你吃好了。”
刘铃轻轻地说:“可惜我不能吃。”大冯这才想起,刘铃只是叫人吃,她自己却一点儿也没吃。这是为什么?
原来,患肾病的人是不能吃含盐的食物的。刘铃就是为这个而叹气。她太想吃了,可不能吃。大冯发现刘铃的眼圈红了。
大冯说:“没什么,不能吃咸就算了,你可以吃甜的。”
刘铃光火起来,说:“你拉倒吧,你一天不吃咸试试!你受得了几天不吃盐?”
大冯确实是没有理解刘铃的苦楚,没经历过的人怕都是难于理解的。医生让忌盐,刘铃起先并不觉得怎么为难,不吃咸就吃甜呗。这个想法真傻,傻到印度洋去了。仅仅过了一天,刘铃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不能吃盐原来是一件非常非常痛苦的事情啊!这种痛苦是很难描写的,要知道这种痛苦的滋味只有自己去试一试。
药房里有一种叫“代盐”的东西,有一点儿类似的咸味,肾炎病人可以吃一点儿,但这种咸味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劲儿,吃过几次就倒胃口,就厌恶。盐是代不了的,盐怎么能代呢!如果问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刘铃会毫不犹豫地说:是盐,当然是盐!绝对是盐!
听刘铃这么说,大冯再不敢小看盐了,开始同情刘铃了:“那你偷偷吃一点儿‘老鼠屎’好了,我不会说出去的。”
刘铃说:“医生再三叮嘱过的,千万别偷吃,有的病人熬不过,偷吃,后来就死掉了。”
要死人!这么严重啊!大冯紧张起来,说:“刘铃刘铃,那你藏着这么多话梅‘老鼠屎’干什么?多危险哪!你可千万别偷吃。”
刘铃说:“放心吧,我不会吃。我藏着只是想闻闻,闻
着,回忆回忆咸味。你刚才吃‘老鼠屎’的时候,我看着你的表情,想象着是自己在吃,舌头上好像真的有了咸味了。”
原来是这样啊!大冯听得挺难受的,刘铃真是太可怜了。大冯摊开一只手掌,说:“刘铃,那我再吃一点儿‘老鼠屎’好吗?”
“你不是不喜欢吗?”
“我有时有一点点不喜欢,有时有点喜欢。”
刘铃知道大冯吃“老鼠屎”是为了她,觉得这个小男孩蛮有劲的,拍了大冯一巴掌,说:“一律不供应!”
“给,再供应一点儿。”
刘铃供应了一点儿。大冯就吃,吃得有声有色,把表情夸张得一塌糊涂,吃完了,又讨:“来,再供应一点儿,不要小气噢!”其实他的牙齿有点发软了。
阿咪妮就在这时跌跌撞撞地回到了501。这家伙一定经历过千难万险,吃尽了千辛万苦,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不像样子了。一看见宠爱它的小主人,阿咪妮再也挪不动脚步了,凄伤地、委屈万分地叫了两声就一下子瘫在了门槛上。
刘铃尖声叫道:“阿咪妮!阿咪妮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