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我当年在南京格致大学的时候,那是何等的厉害,学习成绩没人能赶得上我,组织任何活动我也能搞得有声有色,收到的情书多了去了……”
“想我当年在江苏中学的时候,成绩总也是前三名,你看隔壁通大以第二名直升上来的谢晓峰,他当年和我同班的时候考得还不如我呢……”
说这话的一定是小雷,如果晚上躺在床上不能立刻入睡的时候,小雷总是会习惯性地缅怀一下过去的。
“你接下来会不会说,”陈默插了一嘴,“想当年你幼儿园的时候,每天都能拿一朵小红花?”
小雷听出了陈默言语中的讥讽,于是就住口不说,宿舍里开始寂静下来。这个时候宿舍就剩下三个人――自从修完学分以后,叶苏晋就不住宿舍了,每天都回家。片刻,宿舍里响起了轻微的鼾声。然而小雷却没有睡着,透过窗外路灯的微光,可以看到他仰面躺在床上,眼睛瞪得老大。
那个时候他总会在心里暗自骂自己一句:考,我怎么会变得这样?
小雷的确是有一个非常辉煌的过去,否则他也不会像祥林嫂一样重复说了几遍。小雷直到现在还在懊悔,当年高考分数出来为什么不冒一下险填报通大,而是为了稳妥去了南格,否则也不会是现在这步田地。
即便这样,小雷初进通大,还没看得起多少人。就拿宿舍人说吧,陈默来自不入流的大学,志大才疏,连最简单的VC都不会用,这在小雷看来身为计算机系学生是不可想象的;谭中远虽然和他同出自南格,但他知道早些年南格的分数线很低,何况谭中远的考研分数低的出奇,小雷觉得他能考进通大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至于叶苏晋,虽然他是本校直升上来的,但很明显不是推优考试第二名谢晓峰的对手。在小雷心目中,谢晓峰的水平固然不低,但高中时候的成绩稍稍逊于他,那么叶苏晋也不会是他的对手了。
小雷就是那种纯粹的理工科出身的学生,作任何的比较的时候都需要一个量化的评价。何况,他的老板是以图像处理闻名的西门柔。在大多数人眼里,图像处理是计算机最佳的一个方向,可谓“进可攻,退可守”――在计算机各个方向中,有的方向比较有利于找工作,但是由于已经成熟,发高质量论文十分困难;而有的方向发论文虽然一堆一堆的,可与以后找工作丝毫不搭嘎,除了当老师进研究院好像没有半条出路。而图像处理可谓攻守平衡,既可以在理论方面有所建树,工作机会却也职位多多。
有这样的老板,小雷觉得没有什么遗憾了。因此,他说出了那句很经典的话:“我就够狂了,比我狂的那还是人么?”不过,小雷一直不断的告诫自己,一定要谦虚,至少表面上不要给人太张狂的感觉,要尊重每一个人,不管是比你强还是比你弱的。其实,谁都知道,只有张狂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可这种心理的优势最多持续了一个学期,一个学期以后,小雷发觉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是。
首先让小雷改变看法的是叶苏晋,小雷实在看不惯叶苏晋那个模样,尾巴快要敲到天上去了。小雷常说自己是“狂而不妄”,但叶苏晋显然是“既狂又妄”,于是小雷一直想找机会给他点颜色瞧瞧,让他别小瞧了自己。终于机会等到了,四个人共同选修的人工智能课要做一个课程设计,是一个还不算小的工程。编程一直是小雷的强项,被人称为VC 圣经的那本《技术内幕》他来来回回看了七八遍,书都差不多读烂了;实际工程也作了不少,别人需要查阅的API函数他却记得是滚瓜烂熟。
那天,四个人都在宿舍里编着程序,陈默自是一窍不通,在那里大呼小叫地找谭中远,一会儿问某个函数的参数是什么,一会儿又问为什么这段程序编译通不过;谭中远一次次跑过来看陈默的程序,一边也作着自己的程序,但进度显然跟不上;叶苏晋在屏幕面前苦苦思索,时不时敲一行进去;小雷自然是高歌猛进,将键盘敲得叮铃咣啷震天响,片刻,他宣布:“我编完了。”
陈默自然是赞不绝口,他不太会编程,对擅长这方面的人向来崇拜;谭中远也停下来手中的活儿,侧目称赞了一下:“这么快?我还没怎么编呢。”而叶苏晋却好像没听到似的,依然坐在自己的电脑面前一边思考着,一边编着程序。
“叶苏晋,你来看看我编得程序如何,有什么错么?”小雷平静的话语掩盖不住的兴奋。陈默和谭中远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转过身想看叶孤成什么反应。这是小雷第一次直呼叶苏晋的名字,其含义谁都明白。
“好啊。”叶苏晋仿佛完全没有听出小雷话语中挑战的意味,而是真正的在向自己虚心求教一般。他站起身来,走到小雷身边,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起来。然后在小雷一脸诧异站起的同时,坐了下去。右手按动鼠标,开始看小雷的程序。
叶苏晋仔细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你没有建立自己的模块类?你把数据放在视图类里?怎么不用MVC模式将数据和视图分离?你程序的重用性和扩展性太差!你的变量定义可读性太差!怎么?你用了这么多的goto语句?”叶苏晋的话如连珠炮似的将小雷打了个措手不及,然后他一推椅子站起,嘴里轻轻地来了一句:“rubbish。”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继续编着程序,不再看小雷一眼。
小雷有些懵了,叶苏晋的话很高深,可其中大部分的含义他根本没听说过。小雷站在那里,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开口问呢,还是该发火,毕竟叶苏晋最后一句不是谁都能受得了的。还是谭中远出来打圆场:“我们只是编一个小小的课程设计,不用考虑那么多吧。”
叶苏晋依旧没有回头:“编程习惯是从小程序培养出来的,否则也不会弄这么多课程设计来。”
谭中远默然,他想不到反驳叶苏晋的话。
片刻,小雷才重重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翻看着自己的程序,心里涌起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小雷有一个不可否认的优点就是能看得清自己,自己不行的东西就要承认不行,没什么丢脸的,只要后来弄懂了不就行了。于是接下来的几天他开始缠问叶苏晋关于他那一串完全听不懂的名词的来历。开始叶苏晋还蛮热心,不过每次他都用更加晦涩的名词来解释相对浅显的名词,这让小雷的头越来越大,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语言能力是否过关。后来,叶苏晋再也不说了,他宁愿自己去劈大菠萝,也不愿意一边看着小雷迷惘的眼睛,一边对付他如孩童般幼稚的问题。
“他理解力怎么这么有问题?”叶苏晋很奇怪的想。
这个时候谭中远出马了。谭中远其实很早就想说了,他看出小雷只是需要一个感性上的了解,而叶苏晋却以形式化的方法解释,这对没有一个直观概念的人来说更加难以理解。不过,他开始还是没说,因为长久以来的经验告诉她,打击一个傲气的人最厉害的手段的就是告诉他一些他不知道的知识。后来,谭中远看到小雷的眉头日趋紧皱,就忍不住告诉他了,顺便还从书架上抽了几本书给他。
小雷眼睛瞪的老大,惶恐的结过了书,在那一瞬间他有了一种自卑的感觉,这是以前二十多年中从来没有过的――小雷很懊恼地想,原来连自己一直不屑的谭中远也懂,自己原来竟然这么得差劲!
后来进一步的接触让小雷对谭中远五体投地,谭中远仿佛是一本计算机方面的百科全书,无论上课老师讲的任何新鲜的名词,都可以从他那里得到解释和推荐的书籍。有些虽然谭中远并不熟悉,但他也能分析出其中的重点和疑难点。小雷很惊讶地问谭中远这些知识从何而来,谭中远笑得淡然:“没什么,我曾经作过的。”
小雷只能无比羡慕地点了点头,心里涌起的完全是崇敬的念头。
于是,小雷能比较地只剩下陈默了,他暗自告诉自己,千万不能让陈默超到前头去。不过,看起来陈默的确没有超过他的迹象:陈默的英语不好,编程能力也不好,虽然他听了无数的课,但在小雷的眼光里,那只是懦弱的表现――只有对自己没信心的人才依靠老师来补充自己的知识的。
小雷准备去打工,其实从一入学他就准备这么做了,现在谭中远的能力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心。和通大大部分的研究生一样,小雷读研并不是高尚到为了科学研究奉献自己的青春,找一份好工作才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要找一份好工作有两个必然条件,第一个就是名牌大学的身份,君不见普通大学毕业的为了找到份工作到处奔波,从一个招聘会赶向另一个招聘会。而通大的学生就不会这样,每天等通知就行了,那些大公司会一个接一个得来学校开宣讲会招人。这就是差距。
第二个,当然了,人家大公司招人也不是用来数数玩的,必须能用。而即便不是放羊,学校这种学术的工作强度还是与公司有一定的差距。所以,打工提早进入社会便是通大研究生乐此不疲的追求了。因此在社会上有这么一种说法,通大的毕业生最好,低调,能干,实在。
当陈默还每天早上8点钟起床去听课,一直听到晚上十点才回来的时候,小雷已经开始在学校BBS的parttime板上一遍又一遍的搜索着。
小雷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并不理想。他本来是想找一些图像处理,或者嵌入式开发之类的工作,以便毕业以后可以直接进入对口的外资企业。可那样的工作都需要熟练工来干,像他这样的新手人家是不要的。于是小雷咬咬牙进了一个做音频开发的,不为别的,因为这家公司还做嵌入式开发。
我进去以后就可以看到公司的内部资料,学起嵌入式开发便容易得多了。小雷是这么打算盘的。
公司很远,所以,每天早上小雷都六点多起床,步走二十分钟到轻轨,乘半个小时,然后再步走十五分钟到公司。公司很忙,加班时经常的,因此,当每天晚上花同样的时间返回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
“乡镇企业家回来了。” 因为小雷上班都拎一个黑色的包,因此每次回来的时候,谭中远都这么笑称。
小雷也不多言,一天高强度的工作和返程的颠簸已经让他没有力气开上一个玩笑,他甚至都来不及洗漱就一头栽倒在床上。所以,当陈默回来的时候,一身汗臭的小雷已经薰的宿舍如鲍鱼之肆。
“难道他是去作牛郎,工作有这么累么?”陈默心里想。工作对于他来说并不熟悉,至少在现在,他心里还是怀着“万般皆下品,唯有研究高”的“崇高”思想。
当陈默和谭中远聊起繁忙中的小雷的时候,话语总是怪怪的:“他真的好像一台机器,没有一点追求,每天就知道不停地运转,这样下去怎么得了。现在才是研究生啊,要是以后工作了不累死――而且,他连一点兴趣爱好都没有,天哪,难道他的爱好就是工作挣钱?”
谭中远随声附和着,但他在心里无不想告诉陈默,其实,你们两个是一类型的人,你们两个的悲哀,也是相同的啊。
其实陈默也有点看不起小雷,他觉得小雷是一个不懂生活的人,“他甚至连《红楼梦》都没读过!”是陈默经常挂在嘴边批评小雷的话,“这本书,每个中国人都应该要读。”
可是小雷才不管那些,他声称自己自上大学以来,从来没有读过没有公式和英文的书。“读那些书有什么用?以后找工作人家会问你读过《红楼梦》么?”
谭中远总是含笑看着这两个舍友的争执,他想自己三年前也许也是这样咄咄逼人,总认为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喜欢别人按照自己的方式来思考。等他们在长大些,就知道这个世界违背他们想法的事情有许多。不过,他有一点真得很佩服小雷,就按陈默说的,小雷像一台无情的机器,根本不知道一点辛苦和埋怨,即便第一天多累,第二天都按时起床。
于是,谭中远有时候也想:小雷会感到疲惫么?他,可否知道类似孤独的滋味?
可是,又有谁真的从未孤独过?
轻轨转过一个弯道,车厢开始倾斜。小雷抢到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将脸贴在玻璃上往外看。外面下着雨,将玻璃划出一道道诡异的波纹,加之夜色和轻轨前进的速度,根本看不清任何的东西。
可是小雷却一动也没有动,他当然不是陈默,看到这番景象必定心中起伏不定,从夜雨能想到人生的悲凉;他也不是谭中远,看到这番景象一定心态舒展,什么都不想,呆呆地一直坐过站,才能回过神来。小雷一动不动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他太累了。
当然,坐久了以后,小雷的心有那么一丁点儿动了,就好像一个装满水的气球,被针轻轻一扎,便渗出水滴来,然后,孔洞越来越大,水滴慢慢变成了涓涓细流。离小雷最近的乘客甚至可以听到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一个从来没有的念头蓦然出现在他脑海中:我这样每天的辛苦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个念头是如此的突然,以至于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他坐直了身体,用手擦了擦冻得有些发木的脸庞,不由苦笑了一下:今天有些不对头,也许是太累了。
可是,无论怎样控制,这个念头依然如同被神诅咒了一样挥舞不去。小雷有些懊恼,因为,在这二十五年的生涯中,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的问题。
这样辛苦为什么,当然是为了生存!
这是小雷一贯的答案。他的家境并不好,所以他需要比别人花费更多的力气来完成同样的事情,“金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能的”这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在他家乡,别人家孩子从小就各种专长班的上,而他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啃已经熟透了的课本;再大些,便是参考书漫天飞舞的年代,当有人惊喜某某考试题目处在某某参考书上的时候,他也只能怪自己对知识理解的不透彻。特别是谢晓峰,这个一直考不过他的家伙只不过上了几天奥赛班,拿了各省里一等奖,便报送来通大,他更是不服气――如果我付得起培训费,买得起教材,我也能拿一等奖;当然,到了高考,为了不复读,他选了保险的南京格致,更让他与不屑的谢晓峰拉开了很大的差距。
不努力,便没有出路,惟死而已。
这是小雷一直的信念。他热衷于做各种各样的比较,就是为了证明,在同等的竞争条件下,他会比别人强。即使条件不同,他也会,迟早比别人强。
这便是小雷的追求。
可现在,这夜雨,竟然让他有了一种软弱的感觉。如果不辛苦,会怎么样?比别人差些,又能如何了呢?一阵疲惫的感觉涌了上来,让他困得睁不开眼。
看来,真的是累了,否则,我怎么也会有这种念头呢?这本来是陈默才有的啊。
那天,小雷也坐过了站,不是因为发呆,是因为他睡着了。
自卑与骄傲其实只有一线之隔,或者来说,它们其实是相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