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春日艳阳时,阳光似金,斜斜沿着天边的那抹幽蓝铺泻开来,有风拂起,落英浅舞,结蕊灵动。窗前紫绡垂落,扬起一脉涟漪,似隐藏了欲说还羞的心事。
屋内,菊儿苍白得透明的小脸拥围在满堆缤纷紫英中,黑黑的发柔柔地散落于枕畔。折叠宛纱屏早已撤去,致使屋内愈发显得宽敞而寂寥。圆几边,华蕊看着眼前凉了又热,热了又凉的一碗清药,幽然一叹。
昨晚,奉了月妈妈之命前来看望秀儿,不成想这丫头竟然倚着软榻沉沉睡去,不忍将其唤醒,唯有守在门口以避开庭院中的喧闹。夜半月落,屋内依然静寂无声,急切间,推门进屋,正欲唤醒秀儿移至床榻歇息,手探处,灼人的温度。
才知道,这丫头浑身滚烫,正在高烧之中。急忙唤人请来园中郎中诊治,取药,熬药。这一夜,华蕊一眼未合,坐于床前,静待烧退。许是烧灼的缘故吧,床上瘦弱的身子也不得安稳,一忽儿牙关紧咬,恨意切切;一忽儿呢呢喃喃,柔情楚楚;一忽儿眉峰紧锁,愁意绵绵;一忽儿嘴角微抽,悲声戚戚……
华蕊坐于床前,看着面前急剧变幻的雪颜,心里也莫名地抽了一下。萍水而遇,这丫头的眉宇发肤之间的一动一静竟牵扯起她心底那抹线,丝丝曼曼,绵延开来,挥之不去,欲罢还休!
“华姑姑,华姑姑。”门口处,轻声细语。小月低低相唤。华蕊自桌椅间立身,缓缓打开门扉,“什么事?”
小月在开门的瞬间眼睛飞快地往门内掠了掠,“秀儿小姐怎么样了?醒了没有?”
华蕊缓缓地摇了摇头,径自叹了口气。
“月妈妈让我来看看秀儿小姐怎么样了,华姑姑,您一夜未睡吧?还是让我守着秀儿小姐,您回房间躺一会儿,等什么时间她醒了,我去叫您!”
华蕊凝目看着这个机灵的丫头,心里暗笑,这丫头平素除非是烟岚,否则其他任何姑娘是绝对无法劳她大驾的,怎么着?今天倒是一反常态,殷勤有加。莫不是……华蕊的头脑中忽的漫过一丝不安,她提唇一弯,展露慈美笑颜,“小月,姑姑知道你心疼姑姑,你家小姐那儿一切都妥帖了?你还是先去看看吧,看你家小姐有没有什么吩咐。如果因为我让你受罚,姑姑会心疼的。”
小月闻听慌忙一礼,“华姑姑,我就知道华姑姑最心疼小月了,是小姐嘱咐我过来的,她去园子里散步,可心里惦记着秀儿小姐,就准备让我过来瞧瞧,正好月妈妈找小姐有事儿,就支我过来看看,让华姑姑休息一下。”小月三言两语,道尽所来缘由。
华蕊的心间一松,原来如此。就让小月进屋,“秀儿小姐还未醒,昨夜有些发烧,刚才我看过了,身子已经不烫手了。可能烧已经退了,呆会儿应该能醒来,你既然来了,就替我照看一会儿。我先靠一靠,一会儿小姐醒了,你叫我。”说罢,华蕊侧倚在软榻扶手上,微合双目。
“华姑姑,怎么这房间里的芭蕉长屏撤了?小月似是无意,随口问道。
“谁知道呢,早上月妈妈遣人过来挪走的。许是不需要吧。”华蕊心里暗嘲,怎么?想探听什么事情。
“哦,华姑姑没听月妈妈说吗?这里可能要换成珠帘!”小月一副惊诧不已的语气。仿佛不知道的不应该是华蕊,因为她华蕊可是一直跟着月妈妈的贴身侍女,平时视月妈妈的话为圣谕!月妈妈待她情同姐妹,这在整个青葵园是众所周知的。就连青娘都曾戏言嫉妒月妈妈与华蕊的深情,她怎么就没有这么个忠心不二的人呢?小月嘴上没说什么,可心里不知道撇了多少回嘴了,这件事华蕊不知情,简直是天方夜谭。
“昨儿晚上吩咐我过来以后,我就呆在秀儿小姐这儿,一直到现在还未见到月妈妈,所以要换什么,我不知情!也不想知情。至于小姐们房间里搁置什么,那些事儿让青娘和月妈妈操心劳神去,我只负责做好我分内的事就行了。”华蕊脸上波澜不惊,散散漫漫一语带过。小月脸上有缕不易觉察的微赦,“还是华姑姑说得是,我们做好分内的事就够了。姑姑,您眯会儿!”华蕊透过浓浓的睫羽的隙缝斜了一眼小月。小月走至床前,探手抚向菊儿的额头,她的唇勾了勾,沉入倦意中。
雨,淅沥而落。蒙蒙地升腾起暖暖的雾霭。湿漉漉的凉意轻拢着碧树琼花,枝枝花叶繁华欲滴,经由细雨的浸润,沉甸甸,盈润润。含羞带怯,犹抱翠衣琵琶半遮粉面,残衣两三瓣,零落散陈,凝红欲醉。
远处的穹窿山,横翠铺苍,云环雾绕。氤氲的雄伟之气透过枝桠交错的云杉秀木团团波散开来,似乎那空灵之间附着的冰丝绡衣,漫漫飞舞,卷过风尘,卷过熙攘,卷过千门万户的白墙青瓦。寂静了扬州街商的热忱,回归了清新风韵,冰凌风骨。
清风穿过窗棂裹挟着阵阵寂凉徐徐吹来,雨丝斜舞,墨墨入屋,似绵软无骨的柔薏跳跃弹奏,翠玉入觳的乐音叮咚奏起,菊儿在这阵阵如筝响琴韵的玉珠搏击声中颤动黛色睫毛,睁开双眼。
抬眼搜寻那抹熟悉的声音,恍若是曾经的春深闺楼,身边蓦然是暖意融融的儿时家园。她支起酸软无力的胳膊,勉力坐起来,她只觉得整个身子从未如此虚弱过,如此苍白过。双目追寻那暖湿眼眸的一线影子,目之所触,除却那一挂玉珠帘,满眼的浅淡斑驳的紫色如劫后紫槐零零落落,撞击她的视觉,将一帧帧残酷且真实的画面回迎在她的脑海中。
菊儿轻轻叹了一口气,呆呆地望着随风摇曳的珠帘。一枚枚翠色盈盈的玉珠圆润透亮,一串串排列成灿若星子的冰河,一个亮点,一枚圆珠的光华对于它自身来说,无论多么夺目耀眼,可融入这条江河,杳然无踪,无迹可寻,无源可求。
也像她在苏州的那个深锁重楼的府邸中,她是幸福的中心点,是快乐的集结。可当她走出那座红瓦青砖的楼阁时,了无印痕地融入这万丈红尘,生若浮冰,随波逐流,无依无傍,生老病死,寸由天命!“唧”的一声,一道黑色的影子从敞着的窗口轻掠而入,带起一阵斜风细雨洒落惺忪的玉颜上,菊儿顿感点点寒凉入肤,追随那抹翩然而入的淡影,是两只低飞的紫燕,轻剪双翅,追逐而入。
也许此时发现自己闯入了一方禁地,倒不慌忙,向门旁的窗户弹去,掠至窗帘又急促转身,翅膀拂过玉珠帘,惹起几点清音,轻巧起身,两两盘桓。唧唧几声,蓦然朝着菊儿这端的窗口疾飞而来,一闪隐入一烟两色中。
菊儿下得床来,浅汲绣鞋,移至窗口,密密的雨丝夹杂着凉寂扑面而来,满眼的湿润泠泠敲打着,空气中隐约透出梨花的芬芳,正是江南薄雨时,烟锁重楼江面近,而此时却是微雨燕双飞,落花人独立。寂寞揉碎在骨子里,轻轻啃噬。
“姑娘醒来了!”温和而悦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菊儿轻轻转身,一身枣红轻衣,墨绿束带紧紧裹腰,金色的印花时隐时现,暗淡中隐现的跳跃让人眼前一亮。和月妈妈相仿的年纪,面色虽不能用娇嫩形容,仍光滑细腻,细长的眼睛眉梢稍挑,薄薄的红唇浅染胭脂,浅浅淡淡,自然和谐。菊儿稍稍一愣,这声音听着耳熟,然而这容貌却那么陌生,“您?”菊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眼前人,一脸疑惑地站在那儿。
“我是华蕊,是月妈妈让我来照顾姑娘的!”说着,将手中捧着的瓷碗放在红木圆几上,拿起披风给角儿披在身上,“今早烧才退,要多躺躺,养养身子才行。怎么就起来了呢?唉,没见过这么来势汹汹的风寒,一烧就是两天,姑娘昏睡了两天,粒米未进,这会儿可是感觉到头晕?等你把药喝了,我就去吩咐厨房为你熬些粥来。”菊儿在华蕊的搀扶下斜斜靠在床榻上。
“华——哦,以后我怎么称呼您?”似乎称她为华蕊有些欠妥,可称为妈妈又有些勉强。菊儿迟疑了一下。“叫我华姑姑吧!我年纪比你们大得多,到这儿的时间也久些,所以姑娘们都很给面子,叫我一声华姑姑,时间一长,自己的名字倒是被人遗忘了。”
“华姑姑,您说我昏睡了两天?”菊儿没想到自己这一觉睡了这么久。
“可不是,青娘过来望过姑娘几回了。郎中过来瞧过后开了药,可姑娘总是不醒,后来还是青娘过来说让月儿和我一起将药给姑娘灌下去,还好姑娘不像有些病人那样牙关紧咬,否则这会儿,你的牙齿肯定疼痛难当。”菊儿一手接过药碗,一手摸了摸自己的下颌,怪不得朦胧中好像有人卡着自己的脖子,还以为被梦魇住了呢?“趁热喝了吧,郎中说这药喝下去,烧就会尽退了。再调养些时日,就会恢复如常了!”
“哇,好苦!姑姑!”菊儿的一张脸被入骨的苦涩皱在了一起,从小对喝药就怕得要死,没想到这碗药比以前的药都苦,苦的所有的味蕾麻木、排斥!眼前的这碗药若海域之水,难以计量,难以下咽!
“良药苦口利于病,药之苦不算苦,生活之苦才真正折磨人,让人生不如死啊!”不知想起了什么,华姑姑的眼睛从菊儿身上飘过,投向窗外。
生活之苦,菊儿心里一疼。是啊,眼前的这碗药是苦,可苦在瞬间。而生活之苦,却饮尽一生的甘甜,自己也背负一生的疼痛,爬伏前行!她一口一口慢慢喝着,这苦减轻了心中的苦,再苦一些吧,这样就会遮去了那份钻心的疼!泪水顺着两腮轻轻滑进见底的药碗! 华姑姑将碗从菊儿手中拿走,看着一脸凄楚的菊儿,转身轻叹了一口气,走出门去。
“妹妹,秀儿妹妹!”门外的声音让菊儿有些恍然又有些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