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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五章 帆
作者:王颖、李荣德 时间:2020-05-15 05:06 字数:5348 字

  公社武装部倪副教导员来电话:前沿珍珠岛民兵连夜里要进行战备演习。县武装部让我去看看。我就带着战士小童, 想连夜赶到海沿龙爪湾。

夜很黑,空中流动着雨云,风大约有四五级,扑向岸边和礁石上的海浪发出哗哗的声响。一只只渔船都躲在湾子里, 船上亮着点点渔火。

我和小童正要找船,忽然从近处的一只船上站起一个人 来,冲这边问道:“是赵副部长吗?倪副教导员已通知俺了,由俺送你们上珍珠岛,来,快上船吧! ”我和小童顺着踏板上了船,借着灯火一看,原来是一个二十八九岁的中个儿青年,腰圆膀乍,挽裤腿,打赤脚,头发有些蓬松,红黑的脸,眼睛大而有神,嘴唇略厚些,一副憨厚的长相。

“你是哪个大队的? ”

“俺就住珍珠岛。”

“叫什么名字? ’’

“高帆! ”

“高帆? ”

“对,高低的高,船帆的帆……首长,开船吧? ”

我答应了一声:“好。 ”

只见高帆抽去了跳板,扯起一面又高又大的船帆。我看了一眼,暗暗思忖:他这名儿取得还怪贴切的呢!

高帆用篙点船离岸,这只风满帆篷的船,便象箭一样向珍珠岛射去。

小童在路上讲过,从这到珍珠岛要经狼牙礁,这是一片参差矗立的大礁石群,明暗礁石交错密布,利如狼牙。旧社会渔民有首歌谣:

狼牙礁,狼牙礁,

水下万张斧,

水上千把刀,

白天要过脱层皮,

夜间要过命难逃……

想到这里,我不禁好奇地问:“小高,这水道上有一片‘狼牙礁’?”

“有,那可是货真价实的‘狼牙礁’啊! ”

“你看今天的风雨,能行? ”

“按常规,渔民们都不在风浪大的夜间走这条道的,可是今晚是战备急需。”

看来,这狼牙礁的确是非同一般了,在这样风高月黑头里行船,若晚到了珍珠岛,可就影响这战备演习了……

高帆也象在思谋这事儿,向我说:“您放心,这条道俺也不是走过一遭了,有把握。”

虽然灯火不亮,却能看出他的刚毅自信,我问:“你在船 上多少年了?”

 

“和俺的岁数一样大。俺一生下来就落在船上,稍大了,就用铁链子拴在船上,是这船摇着俺长大的。”

“你爹呢? ”

“爹——”高帆的声调有些迟缓,“爹死了,俺家是烈属。” 他没再讲下去,我有些后悔,刹时,我俩都沉默了。

风浪越来越大了,黑压压的云层在半空中浮动着。沉默的小童突然“哇”的一声吐了。我看着他煞白的脸,知道是晕船了,便扶他到舱里躺下。高帆一手紧把着舵,一手扯着帆上的定向绳,精力集中地望着黑乎乎的前方,“哗哗”的大浪在船的两边响着。

一会儿,高帆大声提醒我:“首长,注意,前面就进礁群 了!”听说进狼牙礁,小童在舱里也挣扎着起来帮忙,被我劝了回去。突然一个浪头砸来,把桅绳一下打断了,篷帆哗啦一声落了下来,高帆一下子扑了过去,一把捉住了飘起的绳头。刚落下的船帆又升上了桅杆,他正要回身抓舵把,我急忙把舵把抢到了自己手里。

高帆刚试着要接绳子,小船却已闯进狼牙礁。这里礁多浪大,连接绳头的工夫也没有了,他只得用尽全力,牢牢地把绳拉住,不让帆落下。雨已哗哗下了起来,雨点、浪 花、汗珠一起混杂在我们脸上,分不出个咸淡冷热来。

喝过两口海水的人都知道,落帆行船,在礁石群中,当然比较保险,可是帆一落,狂风把桅绳吹脱滑轮,在风浪中就别想再整治好,出了礁群,升不起帆来,摇到天明,也到不了珍珠岛,战备任务就要耽搁了。

高帆当然懂得这点,因此他一面紧拉桅绳;一面又向我大声喊道:“左!再左一点!……右……把紧! ”我随着高帆的口令加紧操作,绕过了一块块礁石。这时的高帆,和他刚才那憨厚而不愿多话的性格,完全倒了个个儿。他下达命令的干巴利落脆劲头,真象一个成熟老练的指挥员在指挥一场激烈的战斗。

狂风一阵猛似一阵,几乎要把这块帆篷刮走,而每次狂风扑到帆上的压力,都牵动到桅绳上,几乎要把高帆吊到半空里去。为了更牢地将桅绳拉住,他把绳在手脖上绕了几 道,用全身的力量使劲拽住。我连忙大声喊着小高:“我换你!”

“不,你绝对不要松开舵! ”

“还是把帆落下来吧! ”

“不行,战备演习——要紧——”一阵狂风吹断了他的话

突然,高帆大喝一声:“快,快,左,再左一些!”

我猛地向左一转舵,哟,好险哪——船刚好从一块大礁石旁边擦了过去,引得船一侧身,几乎把我们三个摔下了大 海。打在礁石上的浪花扑到我的脸上,我仍然把舵紧攥在手。

船终于闯出了狼牙礁群,我轻轻地舒了口气,抹了把满脸的汗珠水渍。这时候,高帆依然挺立在船帆旁,两手紧拉桅绳,一动也不动,好象一尊钢铁的塑像。

冲出狼牙礁,再往前走一段,珍珠岛就在望了,码头上的灯光象在召唤我们。我高兴地说:“小高,码头上象有人在 等咱们呢。“他没有应声,突然一个浪头打来,小船被抬上了 浪峰,往前一倾又跌入了浪谷。高帆也往前一扑,跌倒了, 却没爬起来,只是那拉着桅绳的手还高高地举着。

我又唤他:“高帆!高帆! ”他还是不应声。“出事了? ” 我马上把舵交给小童,朝前扑了过去,将他扶起来。啊,鲜 血已经印红了他两只衣袖子,桅绳象钢丝似的深深地切开了他手腕上的皮肉,他已经昏过去了……

我把他抱在怀里一声又一声地唤着。只见他嘴角微一抽动,眼睛慢慢睁了开来,一认出是我,便焦急地说道:“首 长,俺没完成任务?”我激动地说:“不,任务完成得很好。 看,快靠码头了! ”听了我的话,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这景象,猛使我一震。啊,好熟悉哪! 一个闪电般的回 忆,掠过我的脑海……

那是在一九四九年四月,我们在长江北岸作渡江准备时,配合我们渡江训练的船工中,有十多个是胶东人,船工队的指导员,是个有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家在山东荣成县。有人告诉我,他是我们海上游击队的交通员,他的父 亲,由于勇敢杀敌,胶东军区曾授予“英雄”的称号。

抗日期间,有一次,他父亲打鱼刚靠岸,从渔村里逃出六个鬼子的伤兵来,鬼子军官抽出指挥刀,硬逼着他开船,他的船开出不久,八路军就从后面驾着好几条船追了上来。 鬼子急了,逼他升帆,他推说帆坏了不好使,鬼子气得没办 法,想杀他又怕没了摇橹人。眼看八路军的船越追越近,鬼子兵便开了火,可是八路军怕伤了群众,一直没开枪。正在这危急时刻,他见前方有块大礁石,便急步走到桅杆下,呼啦啦把帆升了起来,再猛一摇橹,船象箭似地射了出去,鬼 子们正高兴呢,哪知他一个鱼鹰入水,不见了。紧接着“咔嚓” 一声,船撞到礁石上,碰了个粉碎……

可巧,渡江的时候,我乘的就是船工指导员驾的船。 那是一幅千帆竞发的雄伟景象,无数船只摆满江面,浩浩荡荡向江南岸强渡,炮弹不时在船边爆炸着,掀起冲天的 水柱,子弹在耳旁嗖嗖叫,大伙都伏在船上临时垒的砂袋 上,向南岸猛烈地射击着。在接近南岸时,忽然船速显著地慢了,我急忙跑过去,一看,啊,船老大负伤了,橹把都被鲜血染红了。我要夺过橹来继续划,哪知他醒过来推开我, 划着船迎着炮火向前疾进。

一靠岸,我赶紧上去抱住船老大。这时,他的手从橹把上滑了下来。我忙摇着,喊着,他才慢慢地睁开眼睛,看着 我说:“同志,俺没完成任务——”我急忙说:“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我代表全排同志谢谢你!”他露出了欣慰的笑 容,手指着冲锋的方向,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我沿着他手指的方向,和同志们一起奋勇冲杀,踏过了鹿砦,跨过了残存的敌堡,追赶着敌人……

我们的船一靠岸,公社的倪副教导员,民兵连张连长, 已在码头接我们了。

等处理完情况,解除“一级战备”以后,我便抽空儿向倪副教导员和张连长谈起高帆在路上的表现,并想通过他们更全面地了解一下高帆。

张连长从办公桌的抽屉里,翻出一沓子材料,上面写 着“珍珠岛民兵连阶级教育材料”,递给我说:“这里就有高帆的材料,其中有些是从一些老首长那里了解到的。”我 翻开一看,第一篇就是关于高帆同志的家史,翻到了第二 页,一看,便突然呆在那里了,“这……”

他俩忙问:“怎么回事? ”

我把材料往他们面前一放,说:“你们看看吧!”他俩粗粗 一看,并没看出什么来,等翻到末尾的签名,才惊喜地喊道: “赵副部长,怎么名字和你一样?” “是你写的?”我兴奋地点了 点头,“想不到,两年前写的材料,今天又让自已看到了。” “那就是说,渡江那会儿,你和高帆他爹高海成在一条船上? ”张连长紧追着问,因为我从野战部队到县武装部不久,基层的民兵干部们对我还不大熟悉。

“是啊,真想不到高帆就是高海成的儿子! ”我不禁又把自己写的材料拿来细读一遍。

另一篇,是高帆母亲的口述,上面讲了高帆爷爷和他父亲的情况,其中有这样几句话:

“……他爷爷自打船沉鬼子,受了奖,称了‘英雄’,高兴极了,从此,他出奇地爱上了船帆,他说风帆助人愿, 帆是‘有功之臣’……孩子出世前,老人对他爹说,要是生 个男孩,就取个单名,叫‘帆’。孩子他爹说,要是女孩子呢?他爷爷说,定了,男孩女孩都叫帆。一九四四年,俺孩子落地了,就叫上了高帆这个名字……”

在珍珠岛上待了半月。一天吃罢早饭,下岛了。

高帆的身体复原了,我和倪副教导员、小童,乘的还是他使的船。

船帆高高地升起来了,高帆同志握着舵,就站在帆的下 面,太阳的金光,给船帆和高帆的身上镀上了一层金彩。在绿缎子似的海面上,海风吹送白帆,船在帆力的带动下向着 前方急驰。

忽然,小童叫了起来:“赵副部长,看,狼牙礁I ”我朝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开始还看不见什么,渐渐地能看见前方海面上一大片灰黑的点子了,不禁回想起了高帆的感人表现。

正在掌舵的高帆对我说:“赵副部长,你再帮俺掌一会儿舵。”我接过舵把,只见他把大背着的步骑枪取下来,趴在船板上喵了起来,那刚刚看见的一个个黑点,都成了他练枪的目标。

倪副教导员也抓机会,顺手掏出瞄准镜,卡在了高帆的枪上考核。

“瞄几号目标? ”

“左起第八块礁石。”

“嗯,行……这会儿偏左了。”

“不,这块大的实际上是两块,远看是一块,近看就分 开了,俺瞄的就是左边那一块……”

嗬,想不到高帆不但勤学苦练杀敌本领,而且对这一带 的地形这样熟悉。

“小高,这里离狼牙礁有多少距离? ”我随口问。

 二千五百公尺。”

“狼牙礁有多少块礁石? ”

“退潮时三百五十九块,退大潮就有四百一十二块,涨潮时就变成二百九十四块了……”

还需要问他什么呢,我满意地点了点头,倪副教导员也投来赞许的目光。

我望着高帆,望着白帆,心想:毛主席教导说:“解放军学全国人民!”

这是一个多么英明多么伟大的号召啊!

我面前这页白帆,好象时代的一页,它记载着一家祖孙三 代的斗争史。爷爷、爸爸、儿子,不同的时代,共同的气质,贯穿于祖孙三代的是无产阶级的高度觉悟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是他们对党和毛主席的热爱, 对无产阶级事业必胜的坚强信念。

这三代人的形象如帆一样高大;他们的品质如帆一样洁 白;他们的胸怀如帆一样宽广;他们的心中象风帆一样鼓满了前进的动力;他们跟毛主席前进的意志,象帆一样勇往直前,无所阻挡。

“赵副部长,狼牙礁到了,让我来把舵。”高帆说着抓住了舵把,想把我替下去。

“不,咱俩一齐来! ”

四只大手一齐紧紧地抓住舵把,军和民的目光都牢牢盯住了前方。在那险石密布的航道上,一页白帆在乘风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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