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上级从部队抽调副团长老何和其他几个干部到 三线工广去支工,要说工厂,八字还没一撇呢。老何他们的任务,就是带领基建队和百多名工人开进山沟沟里建厂。当时,有人发愁说:“乱石岗上建广房,难哪! ”可是老何说:“建厂建厂嘛,要建才有厂。鲁迅先生说过:‘什么是路?就 是从没路的地方践踏出来的,从只有荆棘的地方开辟出来的。’我们只要以大庆工人为榜样,大家拧成一股绳,和荒 山斗,和困难斗,厂房就一定能斗出来。共产党人没有攀不上的山头。”说着,老何跳上一块大青石板,向全体职工作起了动员。他说:“同志们,党把建厂的任务交给咱工人阶级, 这是咱的幸福和光荣。大家说说啥叫光荣?我看,光荣就光荣在艰苦奋斗创大业上,光荣就光荣在自力更生走新路上。 ……大家说是等馍吃,还是自己揉面? ”
“自力更生! ”大家的情绪振奋起来了。
“同志们,”老何把手一挥,指着脚下的大青石板说, “干部宿舍就在这。”
“办公室呢? ”我问了一句。
老何用他那只大手拍了一下我的肩:“小伙子,迈开双腿走,坐下就办公。人到哪,办公室也就到哪。”
我们住着席棚盖厂房,经过半年奋战,厂房盖起来了, 一台台机床诞生了,装箱了。箱上烙着“中国制造”几个大 字,源源外运。
工人们呢,依然住在这简陋的草房里。我这个管福利的行政干事真急得要命。可大伙说:“急啥?出床子要紧, 听老何的,咱先把大家业创起来,再忙小院子。”老何说:“对,我们听毛主席的,艰苦奋斗!小黄哪,别急,利用工 余时间咱自己动手。”
第一批宿舍盖起来了。根据厂党委的安排,我先去动员有关节炎的大老刘搬家。大老刘说:“小黄哪,该先给领导安排,你没见他们没黑没白地领着大家干啊,要给他们安排个好的休息环境。特别是老何,战争年代负过伤,身体不 好,咱更要照顾好。”我一时为难了,大老刘的话讲到我心坎上了,可这是党委的决定。我只好骗大老刘说:“走吧, 厂里有安排哩。”
大老刘问:“在哪? ”
我说:“这不,你在第二排,他们在第一排。”
也不知他从哪里摸了底,我刚说完,他就嗔怪地说;
“你撒谎! ”
我说:“刘师傅,你不知咱福利干事的难处,没宿舍发 愁,有宿舍也愁。厂里的领导,早有了‘攻守同盟’啦, 工人住不上新房,他们不出席棚。党委决议照顾老弱病残的同志先搬,我得执行呀! ”
大老刘说:“那咱也不搬,什么时候都盖起来,咱什么时候一起搬! ”
正在僵持时,老何来了,他笑着对大老刘说:“老刘, 搬吧,条件不同了,建厂初期条件差,没办法。如今党关怀你的身体,让你搬,就别犟了。”
你说怪吧,那么条硬汉子让老何三言两语说得竟顺从地点了点头,眼角里含着泪花,厚厚的嘴唇动了两下,没说出话来。你们不知道内情,老何他把每一个工人的身世摸得透 透的哩。就说老刘师傅吧,旧社会,他给资本家当牛做马, 落得两条腿都得了关节炎。老何十分清楚刘师傅在旧社会的苦难。他这一句话说出了老刘在旧社会的苦,带来了党的温 暖。难怪大老刘含着泪花说不出话来呢!
今年八月初,宿舍一批批建起来了,多数工人都相继搬进了新居。经过研究,给老何安排了一套僻静的房子,可他说 什么也不干。他说:“单身独马的放下背包就是家,要那许 多房子干吗?留着给其他住得挤的同志调一调。”背包一打,往背上一背就搬到了集体宿舍。
这一来,可把我急坏了。得赶快把老何给搬回来,要不又得挨大伙的批,说我失职了。我急忙往集体宿舍走去。不 巧,与小马碰了个满怀。小伙子一看是我,用手中的报纸指着我的额头说:“就是找你! ”他打开当天到的报纸,指着头版大标题说:“你看‘老英雄又立新功——记一级战斗英 雄何克功’……”
“哎呀,老何原来是个老战斗英雄! ”我惊喜地叫道。
“你这管福利的怎么搞的?把老何撵到东,撵到西,再不注意,我们可要开你的批判会啦。”这小伙子像机枪似的 扫了我一顿走了。
我站在那里愣着,心想:老何啊老何,你把英雄的历史瞒着我们大伙。三年来雨里水里,比普通工人还普通,生 活上却连一点正常的待遇都躲得远远的。走,找他狠狠提个意见,这回他非搬不可!打定主意,我朝车间走去,到“流 动办公室”找老何。
车间里,机器的响声雄浑悦耳,把人们的说话声都淹没在巨大的声浪里。我转了一圈,问了好几个人,都说刚才还见他哩,这阵不知到哪了。我想,今天会战,革“老爷”车床的命,他准在那里。我径直向“老爷”车床走去。床子跟前,好几个人在忙碌着,有一个人上半截身子卧在床子底 下,只露出下半身在外边。我一看见绿军裤,就上去拉了一 把,那人不吱声就往外退身子。乖乖,汗泥、油污把他画成 个大花脸,他用沾满油泥的手抹了把汗,这下更黑了,活象个张飞。你看他,高身材,四方脸,上身着一件蓝色工装, 脚蹬高腰军用胶鞋,头戴一顶泛白的军帽,那颗亮晶晶的红星在头前闪耀着。
我上前对他说:“老何同志,我找你有事。”
他搓着手上的油泥,边走边问道:“什么事? ”
我说:“就是你搬房子的事。”
老何爽朗地说:“小黄啊,你看看战斗中的同志们。”
我愣了,他这是什么意思呢?
他亲切地看了我一眼,缓缓地说:“小黄啊,我们的着眼点应该放在这些日日夜夜辛勤战斗在第一线的人身上。”
我说:“可是你是老战斗英雄……”
没等我说完,老何象是看透了我的心,他语重心长地 说:“过去的事,别提它了。那不过是党对我的鼓励和鞭策,不能把它当成资本去追求物质享受,应该时刻牢记党的期望,对自己提出更高的要求。我是从牛棚里杀出来的长 工,在过去的日子里,衣不遮体,哪里还谈得上住房呢!你 看,今天我们的一切不比过去强千百倍吗?是啊,我们的宿舍还建得太少,因为今天我们国象正处在一个伟大的变革时代,到处都在建设,不能将过多的资金用于非生产性建设。 毛主席说:‘我们要提倡艰苦奋斗,艰苦奋斗是我们的政治本色。’你看全体工人同志团结在党的周围,住席棚建成了 大工广,造出了新机床,这一切都是这种革命精神结出的硕果啊!这种精神要在我们头脑中永远扎根。这是我们创革命 基业的根本。我们领导,我们机关,首先不能丢开这一点, 你说对吗?,’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们要关心群众生活,搞好工人福利,让他们将全部精 力投入到工作中去。至于我,独自一人怎么都好说。倒是你自己,爱人要来看看,不能老住集体宿舍啊。”我想说给他安排宿舍,是全体职工的意见。不等我张嘴,他又说:“好了, 等再盖上房子,再考虑分配给我吧。”
这下可好了,又一批新房落成。正好,听说老何的爱人要从老家来看他。我想,老何啊老何,等你爱人一来厂,你再没有理由不搬了吧?为此,我先给老何留下了一间朝阳的平房。我自己也安排了一间,就是宿舍区横头的那间小屋。原先是工房,宿舍区扫尾时工人要拆,我说,垒间屋不容易,就留着吧。当然比起其他正规宿舍来是要差一点,我同领导说了一顿,才把小房留给了自己。
我爱人写信来说,赶今儿下晌就到,让我去车站接一 下。不巧,市工业局来了个紧急电话,让行政科去个干事开 会。这怎么办呢?我想,反正前年结婚时我领她来过,路熟,问题不大。就交代给邻居邹平的爹说,等她来了把门上 的钥匙给她。我便蹬上自行车走了。
开完会已经傍黑了。我紧蹬快赶回到家已经掌灯了,老远就看到我宿舍里亮着灯哩。走到门口,我便喊:“灵芝, 你来了! ”推门进去,咦,把我愣住了!坏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不认识的老大嫂,旁边还站着两个孩子。我的脸红到脖根,我说:“对不起,走错门了。” 一边搭讪着退了出来。我回头细细地再看看这房子,没错呀!我不相信地再定 了定方向,没错,这就是在宿舍区横头的小工房呀!真是怪 事。凑巧,邹老爹出门倒水看见了我,忙问:“是小黄吗?,’
我说:“是啊! ”
“你媳妇在前院哪!’’
没等他说下去,我便急急忙忙朝平房奔过去,推开老何那房间的门,只见我爱人正往坑洞里添着柴。
我没好气地问道:“谁让你上这来的? ”
我爱人摸不着头脑地说:“不是写信告诉你了吗?好大的架子,让你上车站接你不去。人家何书记……”
“喔,我明白了,原来是何书记把你们接来了!”
我爱人接着说:“你得好好谢谢何书记,人家爱人和我同车到的。可人家先安排的是我和孩子,他爱人还不知住哪 儿呢。”
“谢什么,应当的。”老何随着话声迈进来,手里端着 两碗热腾腾的鸡蛋挂面。
我心里热乎乎的,低声地说了一句:“老何,你……” 紧紧握住了他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