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是我出生以来最难熬的日子。中考以然尘埃落定了,而结果却依旧不为人所知——我很怕自己会落榜。
我们村的其它女孩子显然并不像我这般在乎这场考试,因为在她们的眼中,跟着大人进工厂做衣服也不失为一种好的出路。至于男孩子,男孩子觉得做衣服没面子,大多会选择继续读书,再则在大人眼中,女孩子读书少并没多大关系,而男孩子则相反。
我六年级毕业的时候,我们村就有很多伙伴走上了这条道路。每次她们从外地回来,都打扮的格外光光鲜,她们总是津津乐道的跟我们说着工厂的种种好处,比如工作又多轻松,大家在一起有多好玩,她们一个月能存上多少钱……由于有这些先行者做宣传,我们村的下学率很高,拿我们队里来说,到我初中毕业的时候,我们队里还在上学的就只剩下六个人了。
张丽萍是我的发小,她们家就在我家隔壁,我们从小学开始就一直同班。她的家境不是很好,父亲在她十岁不到的时候就迟世了,奶奶又瘫痪在床,家里就只有她妈妈王阿姨一个劳动力,正因为这样,她学习很刻苦,成绩也比我要好。
中考成绩还没出来,我们队另外的五个人就都决定要跟着大人去外地了。张丽萍也在其中之列,这让我感觉很伤心。
“你不能就这样放弃自己的学业,我们说好了要一起上大学的,难道你都忘记了吗?”我有点生气的对她说。
“我记得。”丽萍的眼里满是无奈,“可我家里真的再没有多余的钱供我读书了,我想出去挣钱,减轻家里的负担。”
“可是老师不是说过吗?知识改变命运!”
“你不要再说了!”丽萍的眼里透出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忧伤,“我已经决定了。”说着她发疯一般的向田野里跑去。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冲她的背影真切的喊道。“我送你!”
第二天一大早,队里年龄稍长的刘姐姐就带着我的五个伙伴聚到了村口。刘姐姐六年级毕业就去做衣服了,所以大人们把几个孩子都托付给了她。刘姐姐甚至开玩笑说要我也跟她一起去,我想了想,说:“要是我没考上我一定过去找你们。”刘姐姐摸了摸我的头,语重心长的对我说:“刘姐姐跟你说着玩的,你一定要好好读书,我还要看你考大学呢!”我坚定的点了点头。这时一旁的丽萍却忍不住落下泪来,我知道她一定是在为自己半途而废的学业而伤心。我走过去,握着她的手,安慰道:“没事,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马飞飞是我们整个村子里最淘气的孩子,也是她们五人中年龄最小的一位,她才刚刚小学毕业。她拍拍丽萍的肩膀,满脸不在乎的说:“上学有什么好的,你伤心的这个样子!我姐姐说了,工厂里可好玩了,又能挣钱,挣着了钱就能买好吃的和新衣服!”刘姐姐看了看马飞飞那张天真无邪的脸,不自觉的摇了摇头。
不多时村里的拖拉机来了,我的伙伴们便大包小包的上了车。车子轰隆一声向前开去,我一个人站在大路边上向她们挥手,一直到车子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又过一个星期,中考成绩终于下来了。我考的并不是很理想,只能上临镇的第二中学,而丽萍却考的很好,她的成绩已经能够上县里的第一中学了。我特别替丽萍感到高兴,我很想写信去告诉她,但是却被妈妈和王阿姨劝住了,她们说丽萍知道后会更伤心的。
我一个人骑车去学校填志愿时,心里难过极了。我想起了小时候,我们总是一大群人熙熙攘攘的去上学,可九年义务教育下来,便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很替自己感到悲哀,也替我那些过早与知识绝缘的我的小伙伴们感到悲哀。
到学校后我才知道丽萍是我们班上考的最好的人。老师问我丽萍怎么没有来,我只得告诉老师丽萍已经外出打工了。老师一个劲的叹气,然后自言自语道:“将来你会后悔的。”我心里也替丽萍不住的惋惜。
老师接着给我们讲了志愿填报的一些具体情况。我这才知道,原来高级中学对高分学生有减免学杂费的招生政策,就拿丽萍来说,她的考分已经能够上一中了,假使她填报二中,二中就会减免她在校三年的一切学杂费,而且还会给予一定得生活补助。我脑门一亮,就向老师要丽萍的志愿填报表。老师很不解,我解释道:“丽萍是因为家境贫寒才选择下学的,如果她填报二中,二中就会减免她一切的学杂费,这样丽萍也许会回心转意,回来复学的。”
老师略微一思考,便将丽萍的志愿填报表和个人档案交给了我。老师声色凝重的对我说:“虽然这样做不合规矩,但丽萍是个好孩子,我愿意以这样的方式来换一个好学生能再次踏上求学之路的机会。”我会心的对老师点了点头。
回到家后,我并没有将这件事说与大人听,因为她们也许并不会赞同我的做法。我的妈妈和王阿姨都是目不识丁的人,他们永远也没有办法理解知识对于一个孩子成长的重要性。
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的过了一个多月,我和丽萍都收到了来自二中的录取通知书。就在我准备将录取通知书的事写信告诉丽萍的时候,曾经对读书最不屑的马飞飞却哭丧着脸回来了。马飞飞的食指被电机钻了一个洞,我从她口中得知了我那些“工厂伙伴”的真实生活。原来在服装厂里做衣服并不轻松,大家经常要加班到凌晨一两点,而且动不动就要上夜班,马飞飞的手就是上夜班打瞌睡而被电机钻到的。服装厂里的领导也非常严格,挨骂是家常便饭,伙食就更不用说,餐餐都有水煮大白菜。
“那为什么大家还要说工厂好呢?”我不解的问。
“不知道。”马飞飞用她稚气未脱的声音对我说,“不过我已经决定要复学了。”
听了马飞飞的话后,我开始为丽萍感到担心,这也更加坚定了我要劝丽萍复学的决心。我摔碎了我那还没存满的存钱罐,取出里面少的可怜的几个银币,然后飞也似的向村小卖部跑去——写信太慢了,我要去给丽萍打长途电话。我用那里的座机拨通了刘姐姐的电话,没过多久,我就从电话里听到了丽萍的声音。她刚上完晚班回来,声音里满是疲惫。我将高级中学对高分生的减免政策对她说了,并告诉她我已经自作主张替她填了二中。我深深的对她说道:“你回来吧!我想跟你一起去上学,就像小时候一样,我们还要在一个班!”
电话里是死一般的沉寂,我知道丽萍的内心一定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就在我好像要听到她的回答时,电话却突然断线了,里面立马就传来一阵阵刺耳的嘟嘟声。小卖部的老板敲敲柜台,提醒我道:“你的钱已经打完了。”
我忐忑不安的回到家。那一个晚上我失眠了,丽萍会回来吗?我在心里不停的问自己。
我妈妈在第二天一大早接到了刘姐姐的电话,刘姐姐告诉我们,丽萍已经在返乡的火车上了。王阿姨当时也在旁边,她刚开始不同意丽萍回来继续上学,后来听说丽萍不用交学费,便被我和刘姐姐给说服了。
我欢喜的跳了起来,因为我最好的朋友丽萍,她总算没有让我失望。
我在第三天的村口见到了丽萍。她瘦了,脸上挂着浓重的黑眼圈,显得十分憔悴。丽萍飞奔过来搂住我的脖子,流着泪对我说:“谢谢你!”我也开心的流下了眼泪,我深深的对她说:“我们说好要一起去上学的!”
在回家的路上,我将马飞飞的话说与了丽萍听,并向她道出了那个深藏在我心里的疑问:“工厂生活到底是怎样的?为什么马飞飞的说法和别人的不一样?”
“因为她不懂事。”丽萍低下头,“工厂生活并不好,大家是为了宽家人的心才那么说的,要是我妈妈问我在工厂里好不好,我也会说好——不过,工厂里也有轻松的岗位,就只用上八个小时,而且待遇也高很多,不过那些岗位对学历的要求都有点高。”
我咧嘴一笑:“就说知识改变命运吧!”
丽萍着意看了我一眼,然后略显沧桑的对我说道:“知识不一定都能改变命运,但至少知识能让我们拥有改变命运的可能。”
我听的一知半解,只得傻傻的摸了摸后脑勺。我能感觉到,经过这近两个月的工厂生活,丽萍真的成熟了很多。
新学年伊始,我和丽萍背着大书包,再一次踏上了新的求学征程。
“你说我们还会被分到一个班吗?”我问。
“会!”丽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