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二下学期伊始，我毅然决然的选择了退学。我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走出学校就意味着要自食其力，对于我们这样居无定所的外乡人来说，在偌大的武汉找工作，可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的朋友大多跟我同届，他们都还在上学，所以我根本就没有人可以求助。在外地的姐姐知道我的境况后，好心的发给了我一个地址，叫我去武汉光谷关山街去找她的一个同学，说她在武汉有稳定的住房，她一定会收留我的。

我负着满身的行李，辗转了好几趟公交，终于找到了姐姐朋友的公司。那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了，我守在写字楼的电梯口，歇身坐在油布行李袋上，脸上的汗珠淌落如雨。王玲是我姐的高中同学，说到底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她真的会收留我吗？就算收留了我，会是真心的吗？

等待的过程总是特别漫长，一路来的奔波劳累勾起了我的倦意，没过多久，我就歪在墙上睡着了。

“我是你姐姐的同学,”我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就见一个微胖的女孩正满脸微笑的看着我，“等久了吧？今天加了点班。”

她顺手提起我的一个行李袋，领头向写字楼外面走去。天已经全黑了，街上华灯初上，车来人往，我跟在王玲后面，看着满目的繁华景象，心一下子就安定下来了，在这偌大的城市里，我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倚靠的人。她是那种个头偏矮的年轻女孩，身材微微发胖，五官清秀，长而卷的乌发优雅的在背上弹上弹下……

我们穿过两个十字路口，拐进了一条摊贩夹道的小巷。这里是一个典型的民房聚居区，商家摊贩把道路挤得只剩下中间的一条缝，地上酸水横流，街上熟食飘香，人声鼎沸，环境非常的杂。

我们穿过两条小吃街，途经一条两面都是高墙的窄巷，来到一个老旧的大院里。院子四面都是高楼，院中亮着一只很破的强光灯，楼房之间的空隙都被扩建了雨棚，把中间的空地围成了一个公共的圆形天井。房子上空到处都是交错的电线，墙上到处都是闪着光的电表，面向天井的公共阳台上，是依次排开的房门，镂空的雕花水泥栏杆，很明显是旧时的建筑风格，这院落至少也有三十年的历史了。

我们跨过一大堆家什和腌菜坛，来到紧邻院门的一个楼梯口。楼道很窄，刚好并排能通过两个人，梯台上到处都是缺口，楼梯扶墙墙面严重掉皮，巨大的疮口在白炽灯光的映衬下触目惊心。

“这房子怕有些年头了？”我一边小小心心的挪步向上，一边下意识的问道。

“可不是，”王玲提着我的大行李袋，一边喘气一边说，“好像说有五十多年了。”

“这么久？”我脱口而出，“像这样的地方还能住人吗？”

王玲不说话了，许久以后，她将我的行李袋歇在五楼的楼梯口：“没办法，我也才毕业不到两年，也就租得起这样的房子。”

我们转进阳台上的过道，来到最尽头的一扇老木门前，王玲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了门，我便跟着进去了。房子不大，大约只有十来个平方，墙面严重走水，到处都是掉皮的大疮口，脚下的地砖严重发黄，墙沿泥着厚重的黑灰，一张裸色的旧木架床当中放着，床单被罩严重褪色，屋子里到处都是散乱的家什，一股深重的潮味弥漫在整个屋子中间。

“这房子采光好像不太好啊？”我十分不适应的咳了咳，“好大一股潮味。”

“出门在外——”王玲别有深意的看了看我，欲言又止，“有地方住已经很好了，等你参加工作了就知道了。”

王玲显然是很委婉的在暗指我的不懂事，我看了看这间满目疮痍的小屋，看了看王玲低沉的脸，心里难免有点寄人篱下的委屈感觉。如果不是因为居无定所，我根本就不稀罕住这种小破屋，如果不是因为有求于她，我根本就不用在这听她说这些话。

夜里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屋子里闷热难耐，我这里挠挠，那里抓抓，总觉得身上爬满了虱子。每当屋子角落悉窣作响的时候，我的神经都会骤然绷紧，想入非非，仿佛屋里的每个角落都窝满了毒虫，而我是它们措手可得的猎物。

“怎么了？”王玲翻身问我，“睡不着？”

“嗯，可能是天太热了吧。”我敷衍着答。我根本就没勇气跟她说实话，我怀疑自己正跟无数的毒虫共处一室。

王玲起身开了灯，她从一旁的抽屉里翻出一个遥控器，对着我们对面的那台老旧空调按了按，空调闷吼了一声，扬开出风口，一股夹杂着厚重灰尘的凉风立马幽幽的吹了过来。

不过一会，屋子里气温骤降，空调的噪音掩盖了墙角的悉窣声，也驱散了我心里的害怕。我在身上搭了条小毯巾，身体微寒，心却暖的无法言语，没过多久就进入了梦乡。

王玲长期的蜗居于这间暗无天日的小黑屋里，她一切从简，苛刻自己，却能如此大方的来对待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我不该那么狭隘的来看待她，原来我才是那个真正小心眼的人。

从那以后，每当在武汉面临窘境时，我都去王玲那小住。王玲总是下楼相迎，帮我提行李，介绍工作，无微不至。寒来暑往，那台破空调上总是累着厚厚的灰，只有在我来的时候，王玲才会毫不吝啬的将之打开，夏天凉风幽幽，冬天暖风习习……她那间满散着潮味的出租屋，成了我在武汉最深的情感寄托，我知道自己无论遇到多大的挫折，在那间破败不堪的出租屋里，有一个大姐姐一直都在等我回家……

“你知道吗？”一天夜里，王玲突然满是惆怅的对我说，“我已经决定要在武汉买房了，首付都已经交了，也许年底的时候，我就要搬进自己的新房子了。”

“那不是好事吗？”我转头，看着她的侧脸，“恭喜恭喜啊！”

王玲终于用自己的双手，在武汉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有了自己真正意义上的家。她一直比我更懂生活的艰辛，如今总算苦尽甘来了。

“这屋子我住了四五年了！”王玲感叹道，“老是嫌它旧，老是嫌它破，现在终于要搬走了，还真舍不得。”

“其实——”我环顾了整间屋子，往事历历在目，心里百感交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我心里其实比王玲还要舍不得。

“什么？”王玲问。

“没什么？”我含糊其辞。

夜里躺在床上，我怎么样也睡不着。我翻身看着漆黑的屋子，泛白的破墙，墙上凸起的空调，黑暗中隐现的家具轮廓，在屋里经久不散的潮味中，想起了很多我们在一起的白天黑夜，往事如昨，这间破旧潮湿的出租屋，是我记忆里永远的家，它满载着一个大姐姐对我无微不至的爱，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出租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