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岁那年,当今陛下改年号为贞元,也是在那一年,母亲被改封为郜国公主。
我随着母亲进宫谢恩,在那晚的宴会上,我第一次遇见他。
他年长我三岁,但依照辈分,我长他一辈。
但在皇家向来是尊卑有序,所以明面上我只能唤他九殿下,他也只能唤我“平佳郡主”。
宴会上陛下兴致很好,还与母亲商讨了许久长姐出嫁的事宜。
是了,长姐要嫁给太子殿下,成为东宫太子妃,更是大唐未来的皇后。
母亲极喜爱长姐,对我却总是淡淡的。
有一次我问孟掌衣,母亲是不是不喜欢我。
孟掌衣在香炉里添香丸,笑着道:“娘娘怎么会不喜欢小殿下呢?只是小殿下平日里活泼了些,娘娘精力不济罢了。”
我一直靠着这句话安慰自己,萧佑,母亲不是不喜欢你,只是你性子不讨喜罢了。
从那以后,我便十分听话,无论是平素的刺绣插花还是围棋琴艺,虽然我不喜欢,但我还是会逼着自己学。
那时候我以为,只要我把这些学的很好,只要我如长姐一般温柔娴静,母亲总有一天,会像对待长姐一样对待我。
我与萧偲是一胎所生,我是姐姐他是弟弟,他不似我天生好动,平日里十分安静,只要没人同他说话,他可以一整天都闷在房间里读书作画。
孟掌衣说,双生子么,脾气总是大相径庭的。
但我觉得他很是古怪,从小便毫无生气,像个哑巴一样。
但家里只有他与我年纪相仿,我的其他兄长都大我许多,我最小的一个哥哥长我五岁,早早地便进宫给诸位皇子作了伴读。
长兄更是大了我十九岁,在我还在襁褓时,他便尚了晋阳公主。
但长兄待我极好,每每来见母亲时,总要给我带很多礼物,我的其他三个兄长都没有这种待遇,连家里最小的萧偲也没有。
母亲每每看到他给我带的华贵礼物,面上表情都很淡淡地,甚至还会夹杂着一丝不悦。
我不明白母亲为何会不悦。
就像那次宴会上,陛下看我年幼,怕我拘在席上不自在,让李诫带我出去玩耍。母亲也是那种表情,眼神里是克制的不悦,面上却是笑的:“让陛下见笑了,平佳还小,不很懂规矩。”
她从未唤我乳名,每每唤我,都是唤作“平佳”。
我向陛下谢了恩,便拽着小春与我一起去玩,我晓得,她也困得快要打瞌睡了。
李诫在殿上装的像个大人,出了门便十分放的开。
“你是个郡主,虽然品级不高,但也算是长我一辈。”
我很得意,拽住了正要行礼的小春:“那你先叫声小姑,我再让她给你行礼。”
“我是大唐的九皇子,你让我唤你一个黄毛丫头……小姑?”
“可是你总不能在外面也叫我平佳吧。”
“自然,你也不要一句一个九殿下,听着不舒服。”
我做了个鬼脸:“你不想听,我还不想叫呢。”
他想了想,道:“不如我就唤你萧佑,你么,你叫我九哥。”
我愤愤道:“可是我辈分比你大!”
他只好退让一步:“那你也叫我李诫,不过咱们说好了,只能私下里叫。”
他好面子,我也好面子,于是我们一拍即合。
然后他带着我找了个靠近乐坊的宫室,我们一同爬上房顶吹凉风。
李诫很懂得享受和玩乐,故而我们不仅吹了凉风,还在房顶上看着乐坊的宫女排练了好几出歌舞,其间乐坊的教习嬷嬷还给我们送来了餐盒,里面装着几盘子好吃的点心。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我们看着巍峨的殿阁宫墙,远处长安的万家灯火,更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峰。
凉风习习,我们坐在屋脊上,他同我讲宫内的新奇见闻和几年前随着陛下辗转梁州奉天时见到的风土人情,我的故事自然不及他丰富,但因我平素经常带着小春在长安城里各大茶坊听人说书,所以我的故事胜在离奇,我们讨论的甚是欢快。
那天离开的时候还约好了,等长姐与他长兄大婚时,我们再相见。
故而长姐成婚那日我十分地开心,特意戴了陛下赏赐的凤钗,我想我一定要在他面前显摆一番。
但那日他染了很重的风寒,并没有来,不过他托人给我带了礼物,一块不大的玉料,温白的暖玉,里面带了一点明黄。
啊,我记得我上次同他说过,我喜欢带着杂色的玉料,虽然不值钱,但是其中有很多意趣。
他当时嗤之以鼻:“你还晓得什么叫做意趣?”当时气得我伸手就去拽他的头发。
不过他还是将这块玉料送给我了,我猜测,他大概是在服软吧。
不过这块玉料……我觉得它应该被雕成一朵兰花,我觉着它天生就该是一朵兰花。
所以我找了个雕玉的师傅将它雕成了兰花,又托李诫它送到宫里的司宝司,因着我想让它点缀在一只步摇上。
连步摇的花样都是我自己画的,蝶恋花的式样,下面还加了一排我极为喜欢的珍珠流苏。
后来,我经常去东宫看我的长姐,也会常常碰见他。
我总是戴着那只步摇。
他喜欢音律,所以我弹琴时,常常说我弹琴的技艺差。
他还喜欢歌舞,所以我练舞时,常常揶揄我身姿不够优美。
就连我们在河边钓鱼,他都会呛我:“按照你这个方法,这辈子都钓不上来一条。”
我气得直跳脚,经常会提着裙子满东宫跑着撵他。
后来我学精明了,每每去东宫看望姐姐时,都会换上胡衣窄袖并一双胡靴,这样方便我追着他跑。
后来……
后来便再也没有后来了。
十三岁那年,父亲去世,母亲因为一些没人敢提及的事情,被陛下软禁在宫中。
陛下的诏令说的是,郜国公主淫乱,与朝中重臣私交过密。但孟掌衣告诉我,她是为了太子才结交党羽的,其实……还是为了长姐。
十四岁那年,母亲似乎被陛下逼疯了,用厌胜蛊道的邪术诅咒陛下。
陛下一向不信鬼神,却还是以这个罪名废了母亲的公主之位,贬为庶人。
而我,则被废为县主,陛下夺了我的三百户食邑,还把我软禁在公主府,终日见不到天日,见不到一丝未来的光亮。
我很害怕,害怕的整晚整晚的做噩梦。
母亲被废的那个晚上,公主府的一众仆从,被禁军通通带走了。
我的身边只剩下了孟掌衣和小春。
母亲在嫁给父亲之前,曾经有过一位裴姓驸马,她们从前都是裴家的人。
孟掌衣是我的乳母兼教习嬷嬷,所以被赐了女官之位。
她丈夫很早便战死疆场了。
削蕃之乱时她想要带着女儿回乡,返乡途中,七岁的女儿被人趁乱拐走,她便又回到了公主府。
本来应该回乡颐养天年,却因为跟着母亲,成为母亲身边的亲信而遭此祸端。
母亲去世那天,我已经没了什么悲伤的情绪,小春在我身边仔仔细细地为我梳妆,为我簪了几朵银簪花。
小春不止一次地同我说,她想离开这里。
可是禁卫军不会放人,公主府被守的像座铁桶一般,她没法子离开。
我本该早早放小春走的,可我却因为一己私心留她至今,是我害了她。
母亲害了孟掌衣,而我,害了小春。
孟掌衣和我都晓得我们的结局。
祸乱宫闱,其罪当诛。
而我,作为母亲从未真心喜爱过的孩子,自然也要同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要说我对这人世间还有什么执念。
那就只有一个答案。
那日,孟掌衣给了我一个答案,这答案仿佛一记耳光打在我的脸上,带走了我最后的一丝骄傲。
我并不是母亲的孩子,而是长兄的私生女。
长兄与晋阳公主成婚之前,因醉酒宠幸了府里的一个婢女,那个婢女怀了长兄的孩子,直到显怀才被发现。
母亲想杖毙了她,长兄却死也不肯,想要留这孩子的姓名。但是成婚在即,若是这婢女在公主之前生了长子,必定是公主心中的一根刺,也必定是我的长兄——裴家长子一生的污点。
当时母亲刚刚怀着幼弟,于是铤而走险,谎称自己怀的是双生子。
而我的生身母亲,在拼力生下我之后,被喂了毒药,拖出去埋了。
若我是她,大抵也不会喜欢这样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