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日离了卫府后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直奔云深楼,在孟子岚那里叨扰了三日,花了三天三夜把那一厚摞的账本工工整整誊写完了。
写完之后已是深夜,她倒头便睡,起来的时候却不是在密室的地板上,而是在孟子岚的闺床上,身旁还燃着一炉檀香,睁眼一看,外面已经大亮,霏缘坐在炉子旁熬着肉粥:“天还没亮,我家娘子就叫我把你搬到床上来了,喏,这是娘子特地叫我给你熬的粥,里面放了好些肉糜。”
李幼及睡得极舒服,掀开被子下了床,走到霏缘跟前,盘腿坐在地上,一手托腮,直勾勾地顶着炉子上的小铜锅,咽了几口唾沫:“这个……快好了么?”
霏缘飞了她一个眼刀,没好气道:“还得再有一刻钟呢。”
“嗯嗯,不急不急,等子岚回来我们一起吃。”
“我们家娘子因为要练舞,每日只食一餐,晚上向来是不进食的。”霏缘一边拿着小蒲扇扇着炉火,一边耐心解释道,“况且,娘子今晚要去跳舞,你用了粥便走,不必等娘子回来了。”
这一世的晓艺,果然还是如此自律,她咬了咬嘴唇,只是不晓得晓艺在这一世的命运如何。她自嘲地笑了笑,自己的命运何尝不是蒙着重重雾霭呢?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担心太多,对谁都不好。
帆楼茶馆。
三月初,梨花初绽,天气回暖,茶馆的生意也渐渐热络起来。
卫旷坐在案前,尹冷在身后沉默地站着。
包间的隔门突然被人大力推开,卫旷眼也不抬,淡淡道:“任五郎。”
任周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一柄剑。
“既查了我的身世,你便应当知道,我不愿让人唤我——”
“让你的人离开升平坊。”卫旷端详着杯中茶汤的颜色,“趁我还平心静气地同你讲道理。”
“我的人在升平坊经营生意数年,一向本本分分,不晓得哪里碍了卫家主的眼。”
“我再提醒一下你。”卫旷放下茶杯,平静地看他,“安魂香。”
任周面色无甚起伏:“安魂香?恕我……”
“本该进贡的岭南沉香,辗转之下却到了你的手里。或许明日的朝堂之上,就会有人参那岭南道的几位刺史。”卫旷嘴角携了丝微笑,“你说,安个什么罪名比较适合呢?是私卖进贡之物,还是官商勾结,中饱私囊,再或者,卖官鬻爵……”
“你想让我做什么。”任周的胸口起伏,极力平稳自己的面色。
“从今往后,若是再让我发现你的人靠近升平坊半步,我会让你几年来的心血一夕尽毁。”卫旷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你大可以试一试,看我能不能做到。”
“就为了她?”
“你与郭明达的事,我并不想计较。可是,你又得寸进尺,动了你不该动的人。”
郭掌柜早已被清出门户了,他当日不仅纵容任家的奴才在卫家的茶楼门前建造铺子,暗中收取租金,还收了任周不少的厚礼,预备着在茶楼账面上动手脚,想要故意漏掉几项税款,把这种种的罪名安在卫家头上。
“你让我的人撤出去,自然也会影响你的生意,如此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值当么?”
“你觉着,我差这点入账么?”
任周冷冷一笑,目光几乎要钉穿对方:“是呵,我忘了,卫家家大业大,想是不差这一坊的生意。”
说罢,任周怒意渐盛,不想多言,转身下楼。
卫旷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熙熙攘攘:“之前听闻,他一直想见我。”
尹冷回道:“是,属下打听过,他一直想插手咱们几个香坊的进货生意。”
“嗯,有了这一遭,他应该断了这念想了。”
外面逐渐有丝雨蒙蒙,卫旷却站在窗前岿然不动,尹冷忍不住提醒他:“家主,外面下雨了,您仔细冻着。”
“去,给她送把伞。”
尹冷几步走到卫旷身旁,隔着细雨蒙蒙,顺着卫旷的目光看去,看到了一个抱着一个硕大包袱的女子,在街对面的一处书坊屋檐下躲雨。
卫旷又道:“再问问,她近日干的是什么营生。”
这个语气尹冷记得很清楚,家主对李幼及的事情一向是这个语气,探究中带着一丝无奈,像是在安抚一个小孩子。
“听暗卫说,李姑娘最近买了许多纸墨,像是在誊写什么……”
“我记得,我让暗卫守着她,是怕她出事,不是为了看她最近在做什么。”
尹冷楞了片刻,然后反应过来,家主想必是想让李姑娘亲自同他说。
尹冷委屈道:“下属知错。”
他拿起了搁置在旁边书架上的两把纸伞,前脚刚刚迈出去,后脚便被卫旷叫住:“回来,把伞给我。”
尹冷恭恭敬敬把伞交到他手中:“家主要亲自去么?”
“嗯。”卫旷漫不经心地拿了他手中的一把伞,“你在这里把午膳用了,下午便不用跟着我了。”
他悠哉地提着那把雨伞下楼,仿佛方才与任周博弈,面色平淡却又句句如刀的是另一个人。
春雨如酥,雨滴在飞檐上滴落成线,街旁的梨花开了一树的花,雨打梨花深闭门,景致是极好的。
这个时代的雕版印刷还不十分广泛,且雕版的造价很高工时很长,基本上也都是用来印制诸如四书五经的正经书。她晓得,历史的产物不可更改,顺应时代潮流就要带入真情实感,那日读了《李娃传》后,她便十分地向往从前读小说的日子,故而她新近的营生就是帮人抄书,可以一遍挣钱一边读传奇小说。
她抱了近日抄的几本书来换钱,书局掌柜的说近日生意不大景气,柜上无现钱,她很是通情达理,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以两斗米的价格成交。
她抱的那个硕大的包袱,就是那刚换来的两斗米。
她眼神极好,隔着雨帘便看到撑着伞缓缓走来的卫家郎君。
他今日着了浅墨色的衣衫,未带幞头,撑着一把青色油纸伞,雨滴落在伞上,将上面绘着的几根竹子悄悄晕开。他手上戴了个羊脂玉扳指,衬的手指端的修长好看……她目光逐渐上移,细雨滴在他的衣衫上,又晕开……脸上也落了几滴雨,沿着额角流下,她不知怎地,脑中浮现了“清雅”二字,是了,他惯常如此,清雅而端正,像是魏晋时期的清谈之士,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
“阿兄怎么来升平坊了?”她摸了摸耳上的青玉坠子,咧了个灿烂笑脸。
他站在她身前半尺处,面不改色地扯谎:“听闻升平坊梨花开的好,我想以梨花入画,故而来次一游。”
“的确是好看。”她看了看他身后,奇怪道,“小冷呢?”
“他忽然腹痛,我让他回去了。”
“他可走远了?我家中有治腹泻的药丸……”
他不客气地打断道:“走远了,他骑马回去的。”
她难以置信:“腹痛还能骑马么?”
“我是个画师,有匹马算不错了,自然没有钱雇车。”
“可是……你的画明明挺值钱的……而且你不是在卫府混的不错么……怎么就没钱了……”她小声嘟囔道。
他眉头紧蹙,一下子抓住了她话里的重点道:“从我这顺走的画,可是都给卖了?”
她有些尴尬,低头嗫嚅道:“你也晓得,我得养家糊口……”想了想,抬起头道:“自然,也不是全卖了,你的扇子我还留着呢。”
“养家糊口……你难道有家有口?”他不客气地反问。
“那……那你都把画输给我了呀……而且我最近养了只狸花猫,姑且算是我儿子。”
“那为什么又独独留下扇子。”
外面的雨忽然变大,哗一声,如丝的细雨顿时变得瓢泼一样,豆大的雨滴打在地面上,她觉得他虽然打着伞,但容易淋湿后背,春日里穿的的圆领袍里面还有一层褴衫和一层中衣,若是湿透了黏在身上,久久不易干。
因这个缘故,她把包袱放在墙边,拽着他的左胳膊把他拽到屋檐下,回道:“因为扇子上绘的兰花很好看,我很喜欢。”
他低头看着她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嘴角刚刚扬起,又费劲压了回去:“真的不是因为看起来不值钱么?”
她放开他的胳膊,掰着手指头一五一十地同他道:“阿兄那把扇子,扇骨被摩挲的光滑,一看便是常年拿在手中,所以我怕那是阿兄的重要之物,所以留着。那些画就不一样了,看着卷轴和墨色就知道是阿兄随手作的,卖了的话,阿兄也不会心疼的。”
他想了想,那柄扇子的确是在手中拿惯了的,不过倒算不上重要之物。可是若她觉得那是什么重要之物……那就姑且让她如此觉着吧。
他在她身侧,头微微偏向她:“那你果真喜欢兰花么?”
“我记得有句诗说……‘气如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她歪头想了想,“大约是形容兰花气节高尚的吧,阿兄你说,是不是很符合我的优秀品质。”
“这句诗……原来你是这么理解的。”
“难道这句诗还有什么别的释义?”她奇怪地看着他,“我从前背的时候,我老师说这句是形容君子品质忠贞不移的啊。”
他抬眼看着天色,力图使声音平稳些:“这句是说,此心所系者,一生不改,至死不移。”
“那你和我说的不是一个意思吗?”
他定定看着她道:“想必不是。”
“啊,一个是泛指品质,一个是专门指人,是有些区别的。”她恍然大悟状,“阿兄你是这个意思吧?”
她当然晓得,方才脱口而出时她便心下后悔,这是句不折不扣的情诗,且放到这梨花带雨的景致中念出来,显得有些酸。她是故意把这句诗的释义解释的大而化之的,只有如此,才能化解当下的尴尬。
“嗯,我就是这个意思。”他略无奈道。
她行了个叉手礼,恭恭敬敬道:“在下受教了。”
他侧身收了雨伞,将伞倚在墙角里,换了个话题道:“仿佛半月不见你了,近日都找了些什么营生?”回头看了看墙边的包袱,“这又是什么?”
“我给这个书局做工,抄书挣钱,那是刚换来的两斤米。”
他记得她前几日为了帮自己誊写账本,累的睡了六七个时辰。况且她身上没什么钱,用的笔想必也不会很趁手:“右手伸出来。”
她喜滋滋地伸手在他眼前晃悠:“你发现我用凤仙花染指甲了?”
他从袖口抽出把扇子,挑起她的手腕:“你手别晃……我发现你中指关节处和其他手指的指腹长了薄茧。”
她狐疑地用左手摸了摸右手,发觉自己最近过得的确不很精致:“呀!好像是长茧子了。”
他不漏痕迹地用扇子敲了敲她的肩头:“附近好像有家酒楼,猪蹄卤的极好,不若你陪我去吃一顿,也算……”他顿了顿,“以形补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