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长夜,蝉鸣一片,微风夹着枯竹叶飘落在某个肩头,阴暗的地方传来阵阵磨刀声。
身着霓裳臂挽轻纱的女子赤足踏在木廊中,垂落的裙裾扫过长廊,玉般的指尖拨动着檐下的风铃。
她轻声浅吟:“东风夜月拂星子,酒泉如瀑,笙歌凝绝,玉壶光转,朱楼亭阁凤箫声。”
女子走到檐下一个角落,用磨石细细打磨长剑的温蕴延停下手中的动作,然后用桐油慢慢浸润剑身,一点一点仔细拭过。
“今夜太守府中灯火通明,城中的公子们都在欢聚,像是要用这场宴会忘记今日的险境,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呢?”
“我不喜欢那里。”
今日危急一刻,这个青年悍然拔剑,在御前刺中那个匪徒的肩膀,可他此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黯淡,只是个沮丧的孩子。
温玉容揉了揉蕴延的发顶,便听见弟弟继续说:“那里有那么多的人,杯盏交错,却不会有人注意到我。”
“心里觉得委屈了么?”
晚间温玉容去太守府看望元玉墨的时候,听到元大人提起今日这件事,只是听着都让人觉得惊险骇人,这个青年以为自己拯救了皇帝的性命,却没料到受到的是指责与诘难,如果不是元大人与少国公为他开口求情,尚不知今后的命运会去往何方。
必定是会感到恐惧的吧?
一个人的性命,如此卑弱。
温玉容坐到温蕴延的身边,认真看着他保养自己的宝剑,低声问:“分明是救驾,却反而受了一顿责骂,觉得难受?”
温蕴延摇头,用绢布擦拭着剑上的桐油。
“那为什么如此沉默?”温玉容问。
“我并不觉得委屈。”温蕴延将手中的长剑平放在膝前,看着清寒的月光在剑身上折射浅白的光,“只是我想,以我多年武艺,又怎么会将用惯了的佩剑掷错?今日若是少国公掷剑,想必所有人都会盛赞他的本领,没有人会怀疑他的本事,更不会觉得有个什么万一。偏偏掷剑的人是我,纵使我心中笃定自己绝不会有丝毫差错,却也不会有人信的。”
“会有那一天的,你的本事是真的,总有被人看见的时候。”
温玉容在心中说,只是需要耐心等待。
“其实也没什么。”温蕴延将手中长剑放回鞘中,握着剑直起身来。
温蕴延站在屋檐外,温玉容站在檐下长廊之中,他后退一步,微微仰头看向温玉容:“姐姐不必为我担忧,我明白自己所做不妥之处,只是不甘心罢了。”
温玉容看见他朝自己微微颔首,点头示意一下,然后握着剑离开。
他的背影清冷萧瑟,挺拔的身躯带着一种石竹一样的执拗,最后的低声自语被风吹得支离破碎,还是传到了温玉容的耳中。
“可不甘有什么用呢?卑微之人的不甘没有任何意义,我终究还是要离开鄢陵。”
这一夜,温玉容站在屋檐下,盯着苍凉的夜色看了很久很久。
微风吹不进滞闷的心头,也吹不散隐隐的忧虑。
太守府中,赵政握着杯盏坐在房中,院中灯火与喧嚣热闹穿透院墙,传入耳中。
“时卿已经回堂庭馆了么?”
“是,少国公说是有些疲倦,饮了一杯酒,便带人回去了。”
元敬伴驾左右,他知道少国公段衡表字时卿,还是当今陛下亲自取的,如今陛下沉吟许久,头一句问的竟是少国公,如何能不让他惊讶呢?
若说陛下对于沛国公府的倚重,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在此倚重之下,有没有别的意思,便不得而知了。
“时卿还是如此肆意,倒是叫人羡慕得紧。”赵政低头饮了一盏酒,身侧的内监禀秋连忙又斟上一盏。
元敬一时摸不准圣意,不敢随意接话,只能默默侧耳聆听。
两位皇子此时正在宴中畅饮,而这位圣天子赵政却只是面对着一个太守,手持杯盏静静饮酒,谁也猜不出他的心思。
他们如今的这位陛下,早年颇不得志,即位前几年励精图治,事事躬亲,却在差点儿被亲近伺候的宫中女官于睡梦中勒死后开始沉迷道教,将朝中的大小事务交由右相秋雪阳处理,只在重要的决策之上立下决断,其余的一概不理。
许多人都觉得这位陛下耽于享乐,不理朝政,可只有他们这些涉身其中的知晓这位陛下的厉害,他生性多疑,善用制衡之术,纵使不常处理政事,却也将手中臣子玩弄于股掌之中。
先皇文德皇帝赵崇在位之时,朝中是相权高于皇权,虽说文德皇帝是九五之尊,可最终做下决定的还是权相斐文懋。
维持一个偌大的王朝,便是在君权与臣权之间保持一个微妙的平衡,若是天子文弱,臣下便会变得强势,若是天子强势,臣下便会处于微微的劣势,除此之外,氏族的影响力在朝中也是无处不在。
自前朝就颇为强盛的李氏、王氏世家,如今在新朝依旧具有极高的分量,赵政的先皇后宣阿蛮便是如今李氏当家主母的外甥女,许多人在先皇后薨后都暗自揣测,先皇后之死恐怕是当今陛下对于李氏的一次警告,至于真正的原因,早在先皇后宣阿蛮死后的一把火中被焚烧殆尽。
如今的这位陛下在登基三年之后便将世家收拾了一番,让这些向来眼高于顶的氏族们都夹起尾巴做人,可见其手段之狠辣毒烈。
“陛下,微臣听闻相国大人也伴驾一同前来,倒是未能有幸得见。”
元敬收到这个消息,却未曾见得秋雪阳的身影,此时心里头也忍不住犯起了嘀咕,有些坐不住。
“你倒是在意起他来。”赵政用一种奇怪的眼神觑他一眼,“我竟不曾听说你与右相有什么旧谊。”
“微臣听闻相国夫人不幸遇难,担忧相国大人恐是忧虑过度,微臣心中不安。”元敬道。
“你却是有心了,他最近身子不大好,在开封住了几日,过两日便会过来了。”
赵政站起身来,元敬也赶忙站了起来。
“今日的事也是意外,我就不与你计较了。但磨冧山上那群匪徒,在相国来的那一日,我不希望再发生这样的事,明白?”
“是,微臣明白!”元敬心底一沉,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