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期三个月的秋狩,我在床上躺了两个半月,最后一次太医诊视后说我伤口大好了,只要不做剧烈运动就没有大问题。耶律隆绪阴沉了两个多月的脸色这才好了起来,勉强答应我第二天可以出帐篷走走。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让书儿扶着我到外面去。此时天色将明未明,天空就是一抹混沌的蓝色,空气中一丝丝沁凉让人心情舒爽。我环顾了一圈,才发现自己住的这个帐子竟然里耶律隆绪的龙帐不远,明黄的帐子精致华美,一虎背熊腰的大汉站在帐前,走近几步才看清是乌木里,遥遥冲他点头一笑,准备离开。
而他却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来,难得他生的如此壮硕还身手矫健,到近前气息一丝不乱,向我一揖,道:“小姐来见陛下?奴才这就去通传。”
“不用了。”我连忙摆手,惊动了耶律隆绪恐怕我哪儿别想去了。“让陛下好好休息吧,我自己在附近转转就好。”
“陛下早就起身了,在帐子里批子呢。刚才还吩咐了等小姐醒了就派人去回一声,陛下过去用早膳。”乌木里一边说一边向耶律隆绪的龙帐看去,我看那门帘忽然被掀开一角,突然有种做坏事被抓的感觉,急匆匆说道:“批完折子我就回来,劳烦你了。”
拉着书儿笑着跑了几步,直到乌木里转身回到帐前站好,我们才慢慢停下。
离龙帐几百丈的地方是一簇簇小帐,门前都站着几个总角的小丫头,大概就是耶律隆绪妻妾的住所。
我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没来由地害怕见到耶律隆绪的那些女人。
那些勾心斗角的红妆朱唇,其实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武器,稍不留神都会被伤的体无完肤。皇家女子,大概都是这样的吧?假若有一天,我真的进了他的后宫,大概也只能是以那种身份,不得不去面对的吧。
到时我可以保护得了自己吗?耶律隆绪会像现在一样保护我吗?
人们常说,最是无情帝王家。耶律隆绪也有三千佳丽,也有六宫粉黛,一朝色衰,终会被弃于冷宫之中,每日对着那熏笼夜夜坐待天明,孤灯寒棹,冷月凄清,会是一番怎样的怨怼心哀?
我心思烦乱,忽又自嘲地摇了摇头。我温和要去担心那些不会发生的事情呢?且不说我本身就无意进宫,就算我愿意,恐怕那掌权执政,英明不凡的皇太后也不允许我这样一个汉人女子去混淆他们高贵的皇室血统。
低头疾走,不知不觉间已走出老远,书儿从后面赶上来,鼻尖额头上尽是汗珠,扯着我的手立在原地,轻轻喘息,“小姐想什么呢?唤了几声都不应。身子刚好一些,太医吩咐了不能过度劳累,还是歇歇吧。”
“知道了,知道了。”我拉着她捡了块平坦一些的大石坐下,脚下还有些刚刚冒出头的青草,青青的露出一点小芽,甚是可爱。
左肩上的伤处还是有些疼,我伸手慢慢揉着,书儿跪坐在我对面,帮我揉着腿。纤细的指尖十分灵活,点点丹粉的指甲像珍珠一样动人。这样美好的女子,若是得了个好些的出身,恐怕求亲的人连门槛都要踏破了呢。
“书儿,这些天观音奴没来找你吗?”
小丫头脸一下子红了起来,放在我腿上的手一抖,继而又继续按起来,可是她的语气却没有多少变化,“小姐不要瞎想,他是护军都统的儿子,又是禁军都尉,我怎么能高攀的上呢。从来没有那个心思,小姐也别为我这点小事操心了。”
我拉过她坐到我身边,握着她的手道:“书儿,别人看不起我们是他们的事,可是我们自己千万不能瞧不起自己。按照你的说法,以我的身份,我是不是应该立刻离开他们呢?”
“不是的,小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的,书儿。”我轻轻叹了口气,“我也没想过这么多。不过不管地位的高低,我们用的心都没有贵贱之分,你懂我的意思吗?我看观音奴不是那种只看门第的人,若是真的喜欢他,就要告诉他。不要白白耽误了自己。”
“嗯,小姐。”书儿柔柔笑笑,好看的梨涡浅浅挂在唇上,秀美可爱。“小姐伤才好了,坐一下我们就回去吧?过会儿公子该着急了。”
我笑着点点头,闭上眼睛深深吸气,草原的空气清新甘甜,无形之中消散了心头的郁气。
微风轻扬,拂得脸上酥痒,长发向后飞扬,一个悦耳温和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小姐好闲情。”
我一怔,连忙站起身来。
一袭锦袍,丰神如玉、温润如玉的男子立在身后。
我朝他微一俯身,“驸马爷。”
穆易——或许我应该叫他杨延辉、杨四郎。
他微弯唇角,俊雅的脸上淡如轻烟的笑容,“多谢小姐那日出手相救,穆易感激不尽。前些日子因为陛下禁令不准探视,在下也无法去探望。今日得见小姐大安,穆易也就放心了。”
“客气了。那日也多亏驸马为我挡了一鞭,该是我谢驸马的。怎么反过来要你谢我呢?”我心里暗暗一惊,他看出来我那天是故意救了那些黑衣人,那耶律隆绪呢?是不是他以为我是和那些黑衣人勾结了?
不会的…不会的…我明明伤得这么重。
心里惴惴不安,有些后悔当时的冲动了,可是同为汉人,我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呢?何况又是那么忠肝义胆的侠士。
见穆易略有深意地看了书儿一眼,我冲他摇摇头,他方才道:“那日来的是家乡的一些朋友,想接我回去,可惜…我却不能回了。”
他面向南方,目光宁静悠远,载着浓重的忧思,像清晨浓稠潮湿的雾气一般。
“四爷有什么放不下的么?”
他闻言一愣,嘴角边的笑容苦涩了几分,“杨四郎已经死了,怎么还会有放不下的呢?”
“若是可以放下执念,四爷又何必这么痛苦呢?只恐怕人已死,信未灭。”
“哦?”他转头望着我,那眼中一闪而过的几丝光亮,根本没有逃过我的眼睛。不论他是当年威风凛凛的杨家将军,还是今日被迫留在辽国的俘虏驸马,他心里的宽广恐怕无人能及。“那小姐又是为何呢?陛下对小姐爱护有加,却不曾将你接进宫中。无名无份地养在这不为人知的地方,小姐就不曾有过怨吗?”
书儿红了脸,护在我身前扬声道:“我家小姐好心好意救了驸马,你这么说她不是太过分了嘛!”
我拉过书儿,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再说下去。我救了那些黑衣人的事情越少的人知道越好,万一要是耶律隆绪知道了,不知又会牵扯到谁。早知道就不让书儿知道了。
书儿见我这么不争气,眼眶红了。
“这位姑娘莫气,是在下说错了。”穆易拱拱手,转又对我道:“第一次见到小姐时,你虽然身处为难却无半丝慌乱,眸光清澈,面色安然。穆易便知小姐不是凡人,不似寻常缠于王侧的女子,后来小姐更是舍身相救,救得还是伤了小姐的人。在下真是思虑几日才想明白了?”
“想明白什么了?”我冲他眨眨眼,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心里却开怀了许多,杨四郎,或许他才是最了解我的人。而我,也似乎有一点点了解他了。
虽不能完全猜到他的苦衷,但是可以理解。
他轻轻一笑,为要的唇角扯平了美誉间隐退不散的思愁,“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在这清晨的草原上,微风甘露,一切都像是为了今天开始的。
东方渐渐露出了红色,我们都没有再说什么。
突然意识到时间的流逝,我匆匆告别穆易,顺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跑,不理会身后书儿叫我停下的声音,只因为我的心情极好,从来无法对人启口的事情,不说已经被人了解,心里虽有些忿然可是更多的是畅快。
提着花纹繁复的的裙摆,竟然像小的时候,一蹦一跳地跑着。
“你在寻什么?”四郎问我。
我浅笑,轻缓但坚定,“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