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室的经营就像橡胶糖,疲软不堪。黄土坡满地都是穷人,叫它拿什么支撑起每天的开销。于是黄剑涛正陷入一团乱麻之中。
再也没有什么热心的集团或是企业愿意投资他的所谓的慈善事业了,他们都远离了黄剑涛幻想的目标。
然而,让他头疼的还有自来水公司一遍遍的催账,还有秦心地球仪一样鼓鼓的肚皮。
他开始彷徨了,一种从未遇到过的彷徨。
秦心很吃力的扭动着她的腰肢,在土炕上,像一个老牛卧在窄窄的窑洞里,进也不能,退也不能。黄剑涛不知去了哪里,她多么地希望这个时候他会在自己的身边。
在黄土坡上,男人永远是女人活着的精神动力和撑起她们生活的脊梁——女人,一个简简单单的女人,似乎很多时候在依赖着男人,即便是一声夜晚的鼾声,也充满着安全的色彩。
然而,这个时候,她必须自己去面对女人第一次生产的恐惧和无知。
天又一次显示出几分可怕的颜色,像发怒了的狮子吼叫着的是一遍遍的雷鸣。黄色的灯光在刺眼的闪电里,一明一暗,仿佛给妖鬼控制了,故意的调着这样恐怖的颜色。
然而,高原上有多少和她一样的女人,一个孤孤单单的把儿女生下,有多少男人亲眼见过女人撕心裂肺的痛哭。
高原人已经没有办法,生活到了这么一步,不走就会饿死,就会被钱逼死。人,总有个无可奈何的地步,即使怎么不情愿,那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她的肚子开始一种锥心的痛,似乎在里边有个东西翻滚着。秦心感觉着一种幸福的同时,也满含着一个女人的抱怨和委屈:男人,你们怎么不去生孩子,你们怎么不去洗尿布。
当闪电激烈的拍打着房上的瓦页上时,秦心感觉一种强烈的热流抚摸过她的胸口。然而,她的疼痛消失了,像一个偏头疼扰乱了一会,又无声的消失了。
她缓缓地爬起湿淋淋的身子,然后吃力的接过一杯开水,吸了两口,就感觉脑袋里什么也没有了,空空荡荡的像一片雪野,那种茫茫的不着边际的感觉。之后什么也没有了,她似乎听到一阵玻璃杯摔碎在地上时的脆响的声音。她想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感觉一股热热的东西,夹着暴雨后的腥味,从她的大腿根处缓缓地流了下来,最后像水波一样发着咕咕滴落的声音。
她在朦朦胧胧的意识里,明白着这应该是怎么一回事。然而她已经没有神智、没有气力去看一眼这到底是怎么了。赤红色的血浆一股股蜷聚在土炕的一窝陷下去地方,渐渐汇成一个血液的小坝。
黄剑涛苦苦的思考着,地上全是凌乱的烟头和啤酒瓶子。然而他的心灵像有一堵厚墙,隔离了他与世界,也阻隔了他与秦心的距离。他感觉的确有种东西在他的内心里虫噬一样整的他凌乱不堪,思绪也跟着混乱,但却不知那是什么东西。
当一个失血过多的秦心送到他的医疗室的时候,他傻了,痴痴的手足无措。
他在抱怨声里满含着泪花:为什么我的女人都要经历这样的磨烂,为什么遭罪的是她们而不是他自己,一个母亲,因为病魔过早的逝去了,一个谭林因为难产送了命,现在,又要搭上一个爱他深深的秦心。
是上天的不公,还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全然不知。
黄土坡的人已经习惯了把一切归于命运,每年过年,过个节日,少不了烧一炷香,给死去的老先人送些纸票票,然而黄剑涛似乎不很这样,从小就是这样。是不是因为这个上天或是哪个死鬼盯上了他,他开始有些怀疑:毕竟迷信这个玩意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他是喜欢与你捉迷藏的,你根本无法捉摸得了他。
但黄剑涛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他不可能轻易的信上这个东西,但对这个东西的了解却又不尽如人意,总感觉一种模模糊糊的恐惧。
于是彷徨和恐惧暂时占据了他头脑的空间,仿佛有中说不清楚的东西故意钻了空子,控制了他的神经。
当秦心从泪光淹没的梦境中醒来时,她已经躺在医疗室的病床上,膊腕上一股冰凉的无色透明的药液正滴滴答答的进入自己的体内。
这种给黄土坡人看来高贵的东西,只有在生命垂危的时候才用的药液,居然用在秦心的身上,这就是一个错误:一个女人,天生就是生孩子的皮囊,你居然连个娃娃都夹不住半路里丢了,真的是不可思议!
然而,秦心有什么办法,这种小月了的事,岂是她愿意的?哎,黄土坡上的人啊咋就不能原谅一会可怜的秦心呢。
于是,一场沸沸扬扬的议论在黄土坡上传开了,有的说秦心的命贱,留不住一个娃娃;有的说,她是上辈子做了啥亏心事,老天睁了眼,看了一回,也有小月了娃娃的妇女挖苦的说她命里克儿孙。
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青年媳妇子,唉声叹气了几次,就有悄没声息了。
秦心突然感觉一种遗失东西的伤痛,紧接着就孤单起来。幸而,黄剑涛终于出现了,终于回来,回到一个现实当中了。
秦心翕动了几次疲惫的眼皮,然后闭上眼睛,泪水就从眼窝里无声的流了出来,然后划着一个清晰的泪痕。她的已经生出茧子的手,握着黄剑涛有力的手指,委屈的泪水瞬间就淹没了哽咽的声音。
“是我不好!是我丢了你的娃娃!”她自责的摇头,看样子,痛苦的很。
黄剑涛抚顺她的凌乱的头发,然后浅浅的苦笑了一声,泪水也止不住哗哗的流了出来。他的粗犷的声音和在秦心呜呜的哭声中,恰似声音尖锐的笛子配上了沉郁的铜鼓。
她已经是自己的女人,自己确始终无法接受这样一个现实,可是自己的良心告诉自己,那个秦心已经死去,已经无可挽回的死去了。不论黄剑涛你怎样的努力,你都无法倒转历史。你现在所珍惜的就是在你面前的这个半生半死的为了你的快活而不顾生命的人,而非一个记忆。
婚姻和爱情就是这样,就像纪伯伦在《先知》里所描述的一样:你们一块儿出世,也要永远合一。在死的白翼隔绝你们的岁月的时候也要合一。噫,连在静默的忆想上帝之时,你们也要合一。
黄剑涛终于感觉到自己对这个女人的伤害了,其实女人的要求并不是怎么苛刻,你只要重视一点她就足矣,或是一个问候,或是一个微笑,或是一个别离时轻轻的挥手……
然而,他的心已死,剩下的该怎样用一个需要修理的心对待秦心,这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的确,他的大意,他的自私,他的无情是怎样锐利的伤到了这些个可怜的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黄土坡上的男人实在是太过疏忽自己的女人了,疏忽的不知道她们喜欢什么,疏忽的不知道她们的思想里隐藏了什么。也许是黄土坡的人在忙忙碌碌中忘却了女人吧,然而,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黄剑涛还是不住的自责,接着就是下雨一样纷纷的泪花。但是独有一双眼睛暗暗的回荡在她的心底,虽然这眼睛渐渐从他的世界里变模糊,似乎已经慢慢的褪色,可是,无法忘记的是她隆起的肚皮,膨胀着在火堆里发出一股燎焦的味道,到最后还像炉膛里烤熟的土豆,嘶嘶的响着,再渐渐蜷缩成一块篮球大小的疙瘩。
想到这里,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任凭无尽的眼泪淹没医疗室的床单,淹没秦心一遍一遍揩他眼泪的动作。
空荡荡的医疗室里,只有一个男人冗长沉郁的哭泣的声音,那个无法背负的痛哭地记忆已经无法挥去,而面前的脆弱的女人又无法舍弃,这是一个怎样的矛盾加剧的痛呵!
秦心已经无法安慰这个坚强而又脆弱的男人,她只感觉自己酸痛的幸福已经达到高潮,已经达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境界当中。
她的能给予这个男人的东西已经毫不吝啬的全部给了他,那么除了自己的身体外,还能用怎样的方式安慰他。他的眼泪,他的哭声,他的在女人面前最真诚的脆弱,淋漓尽致的表现在她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的眼里。
说实话,她自己又有何德何能,驾驭起这个忧伤失败的男人呢?
她唯一的慰藉的方式就是分享他的眼泪,用女人温暖的胸怀慰藉他,一并收拾起他以前暗藏的不愿分享的东西。
天色回到晴朗了,雨后的早晨的天空,如一个刚刚出浴的美人,清洌洌的晶莹莹的水珠依旧挂在枝头和宽阔的草叶上,这种稀有的泥尘与雨腥的味交加的酥红一样的香馥,一如母亲甘甜的乳汁,一如女人初夜羞涩的味道。
太阳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从山间的空隙里缓缓地透了进来,一束两束的光柱,像黑夜里的两束电灯的光柱,照的枝叶上的露珠儿盈盈的发着七彩的光芒。
黄土坡的暗暗的美丽,羞涩而又张扬的表现了出来,像高原人半露不露的脊梁膀子。
所有的人都迎着这一抹清晨的阳光,又一次重复着劳作的欢快与疲惫当中了,辛辛苦苦一瞬间就走过半生,蓦然回首,自己的面容已经恍若黄土坡的颜色了,然而生活要继续,总不能就此停脚,不再去寻找种在黄土里的梦想吧。其实,憨厚的他们即使自己受罪,自己劳累,目的确精明的要命,这也许是黄土坡人聪明的地方吧:我把所有的梦想寄托在儿女的身上,儿女不行,我再寄托在子孙后代无穷无尽的生产当中,就像愚公移山一样坚持不懈的继续接力这个飞黄腾达的梦想,。即便我死了,然而还有后来人。
黄剑涛坐在一尺多高的门槛上,学着高原人的模样,卷起一根粗壮的旱烟棒棒。然后吧嗒吧嗒的吸了几嘴,觉得昏昏的味道已经麻醉了他的神经和大脑。他现在莫名的感觉到一种压抑,一种让自己胸闷的压抑。
后来就是一阵阵的气短,一阵阵的记忆的短缺。但他喜欢这种被空白占据脑海时的急切与恐惧,这也许是他不同于别人的地方吧。
一切都是那样的空白,仿佛昨夜里在村前的小河里,悄悄溜走的一湾凉水,清粼粼的。
秦心也学会了纳鞋底,当第一双婴儿的鞋底纳成时,她的眼里全是泪水,她的急切的盼望已经上升成一种心理的疾病,每每看见别人的娃娃在坡上欢快的跑动时,她就情不自禁的想哭。是啊,已经三十的人了,到现在连个娃娃都没有,叫庄上的人咋看,咋说。更重要的是黄土坡一贯重视的“无后为大”观念,如一块磨盘压住了她的胸口。
几回回她的深情的要求都被黄剑涛拒绝了,于是这样急切的等待下一个孩子的出世就像泡沫一样轻轻一揉就碎去了。
她于是不住的唉声叹气,不住的渴望,但到底是羞于启齿的,这种黄土坡人认为羞死人的东西,已经深深的影响到了他们正常的生活,影响到他们之间的感情了。
这种零碎的东西,给一个细心的女人就成了一个敏感的话题了。然而,女人一贯的胡思乱想一一被排除后,就停留在了自己的问题上。
但问题一个个的排除:是不是自己年老了珠黄了,是不是屁股奶头下垂了,是不是肚皮上已经积聚了一层厚实的肥油……
哎,这些恼人的东西,怎么就随年龄增多呢?这些个东西怎么在男人的眼里就那么那么的重要呢?哎——这恼人的东西!
似乎每个女人都这样:不肯承认年龄,不肯承认眼角的鱼尾纹的怎多,不愿人说她老了……
可怜的黄土坡人却没有这样收拾和打扮自己的机会,她们总是忙碌在田间地头,一年或是一辈子,只用一盒雪花霜,或者干脆就是一盒棒棒油。
秦心开始敏感的收拾自己,她甚至特意去了一趟县里,专门买回一大堆的化妆品,开始在她蜡黄的脸蛋蛋上一层又一层的抹,开始把自己的一个嘴巴涂了又涂,到最后收拾成一个嘴巴红唧唧的霜杀过的驴粪蛋的样子。
黄剑涛最最憎恨这故作的伪装,最最不习惯涂脂抹油的女人,想想秦心,呵,那模样定会吓黄剑涛一跳吧。
然而当黄剑涛再次辨认出这个黏黏的油脂后的自己的女人时,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悲哀的神色,到最后竟然悄悄的离去了。
哎,故作的女人。
黄剑涛出去,就坐在麦场的石碾上,先是一颗一颗的抽烟,然后就大哭了起来。那哭声宛若秋狐的哀鸣,激荡着黄土坡赤裸裸的四周。
夜色终究淹没了黄土坡上凄惨的哭声,黄剑涛立在徐徐的风里,那种绝望的失望的,自责与愧疚交织的感觉一次次的戳痛了他的心。
他觉得秦心的可怜,可怜一个风华正茂的姑娘把一生撒进黄土坡,把最最骄人青春浪费在一个冷冷淡淡的他的身上。
黄剑涛觉得自己又一次欠下了一个女人的情意,这笔罪责一样的人情,叫他怎样去偿还。一个母亲、一个谭林、一个秦心,这笔笔孽海情缘岂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后悔的词语所能回报得了。
黄土坡的麦场既是偷情的地方,也是一个消愁的地方,它的洁净、它的悄静正符合了一个个失落与难过人的心情,也许廿年前创造这个东西的人,怕怎么也没想到麦场竟然有这样的功能吧。
当夜色深了,孤孤单单的黄剑涛在对钩似的身影拖得长长的,像丢了魂的朝着屋子里走去。
黄土坡人已经形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但独有黄剑涛家的灯像一个夜明珠在他的步子的节奏里,一闪一闪好似发光的星体。
黄剑涛知道秦心还在等他,这多少让他感动着,然而,当他的步子轻轻的跨过门槛,秦心已经在睡梦中的身影孤孤单单的伏在土炕上。屋里的温暖,以及这种深情的等待渐渐融化了黄剑涛一贯生硬的性格和严肃的表情,他的心猛然间动了,他的第一次为这样一个坚持不懈的女人动了。
他缓缓地走近秦心,俯下身子,两只粗大的手,轻而易举的把她捧进怀里,然后紧紧的抱着,他在用一个男人坚实而又壮硕的躯体,用蜡炬似的温度,消融着这个渐渐变老的女人——少来夫妻老来伴,的确啊的确。
是老了,不仅仅是年龄,还有一颗两颗互相理解的心。
“剑涛,女人一辈子,只要一个体贴的男人就足够了,我,今天终于得到你了!”秦心含着眼泪哽咽着说。
“以后,我就真真切切的属于你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黄剑涛把从她的脊背上滑下的手继续拾起,最后搭在她的发梢上说道。
“我今天是不是让你失望了?”秦心试探着说。
“没有,没有!”黄剑涛努力的摇头,但始终紧抱着不肯放开。
“哎呀,死鬼,就不怕别人看见?”秦心说着拧了一把黄剑涛。
“这是乡里,不是城里!”
“我欠你太多!”黄剑涛动情的说着,不知何时,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滴滴答答的流了下来。
秦心掬起这一滴为她流下的晶莹的泪珠儿,微微地翕动了一下嘴皮,然后一声不啃的去厨房为黄剑涛热饭去了。
黄剑涛看看这个原先鬼影一样的身材,现在已经微微的发胖了,那种城里人的洋气的模样已经进化成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的形象了,那个扭动着的下垂了的屁股,再也不会像十年前翘的高高的,那双修长洁净的腿,怕再也没有几年前的魅力与诱人了。
哎,都是自己做的孽啊!
黄土坡多少这样的女人,都是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岁月里挥去了大片大片的青春,挥去了一辈子的自由与追求。
然而,黄土坡的穷人口是占总人口的四分之三左右,多少这样的家庭,都还沉浸在无穷无尽的债务和病痛的折磨里。
当黄剑涛还沉浸在美满的幸福里,窗外已经滴滴嗒嗒的下起了细雨。黄土坡的天气就是娃娃的脸,说变就变,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叫醒了沉睡的村庄,似乎又要发生什么了……
细雨苏润,还夹着一丝丝的冷意。但在不远处,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响亮的从自家的门前经过,最后又马蹄声似的滴滴答答的远去了,再后来,整个村子的狗前呼后应的叫了起来。
黄剑涛敏感的觉得黄土坡上的这个袖珍一样的村子,似乎又要发生什么了,于是,他迅速的爬了起来,然后简简单单地套上一件旧衣服,蹑手蹑脚的出了门,然后顺着刚才响亮的脚步声寻去。
……
然而,天色渐渐的露出一丝惨白的颜色,最后又是一片惨白,似乎给那一线的惨白扩展了。
小村庄的麦场里,已经有三三两两的有名声的老汉,坐一块,都比赛似的咬着一根长长的旱烟锅,都一股一股的往外吐着灰蓝色的烟雾。
然而,渐渐地就有了女人的哭声,后来就是一片骂仗的声音。
吵闹的、哭叫的、咒骂的、劝阻的声音又一次把村庄吵醒了,人群又一次开会似的快速聚集起来了,赶集似的聚在麦场里,踮着脚尖、扯着脖子、偏着脑袋瓜、瞪大了眼珠子看着人群的圈圈里到底发生着什么。
黄剑涛感觉这一切似乎给提前预定了似的,一下子井然有序的出现了。这一切似乎是一群窝在窟窿里的蚂蚁,一到下雨天就急急忙忙的出去了,这群残忍而又好事的人群,刚才还在睡梦里面,为什么现在就这样出现在麦场里呢?
然而,女人骂街的声音开始了,骂的一个男人抱着头,蹲在场边上呜呜的哭。只有坐在中间的老汉默不作声,一锅接着一锅地抽着旱烟。然后,把下巴上的一咎山羊胡子捋了又捋,模样严肃而又绝望。
黄剑涛渐渐从混乱的声音里面听懂这背后是怎样一个事由。
又是公公媳妇之间的不和,媳妇子坚持要单另过,男人觉得单另过了,老汉没人管。于是媳妇急,老爹哭,把个男人夹在中间,弄得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
然而,乡村人评头论足的说了一番,媳妇子依旧不依不挠,所以就又三三两两的回去了,散戏一样毫无兴致的回去了,样子似乎很不过瘾。
媳妇子,两手叉在腰里,满嘴飞舞着唾沫渣滓。悻悻的丢下爷俩在呜呜的哭。
所有的人都回去了,麦场里似乎又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平静。老汉不哭了,男人也不再呜呜的了。
老汉最后挥了一把鼻涕,然后对着坐在场沿边上的儿子,久久地憋出了一句话:“狗狗,你过你的日子,爹要着吃去!”
男人为难的摇摇头,尽管一句话也不说,但是还是不愿这样一个的结果。
老汉抹一把胡子,然后从屁股底下抽出一根放羊便,然后一声不啃的颤颤巍巍的走了。
“爹,你去哪达?”那男人站起来,然后朝着老汉的背影叫道。
老汉什么也没说,只是整理了一遍烂衣服,凄凄啃啃的走了。
男人不住的叫,老汉依旧不回头,原上又有人赶出来坐在自家的大门的门槛上,夹着一支旱烟棒棒,端着一杯酽茶,一口一口消福似的享受着。
只有一个人,眼里满含着泪花。这不是黄土坡的人故意看老汉的笑话,可有谁敢惹刚才那个女人——原上最有钱庄户家的女子——母老虎一样。
黄剑涛抹了一把眼泪,然后缓缓地朝着屋子走去,他没有勇气挽留住苍老的可怜的老汉,于是,他感觉一阵心痛,然后在已经加密加快的雨丝里,他又在酝酿着一个新的东西,一个让这个庄子的老弱病残的人,有一个栖脚的地方。
雨渐渐米密了,远处一折哀伤的老汉的短气的秦腔唱响了——是《三娘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