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坡上响遍了一首放羊娃凄凉的山歌,一首连曲调都没有的山歌,从山尖到山湾、到沟沟渠渠里,一连把几个村子连在一起。
不远处的山崖上,一个回音,一个崖娃娃的回音给他学会了。
放羊娃唱了一声,崖娃娃学一声;放羊娃甩响了一声羊鞭,崖娃娃学着放响了一声;放羊娃急了,骂一句:你个狗日的,咋学我呢?
崖娃娃也就回一句:你个狗日的,咋学我呢?
放羊娃更急了,跺几下脚,带着哭腔叫道:“日你奶奶去——”。
崖娃娃也如他一样的急了,还是骂了一句一模一样的话。
放羊娃像受了委屈,张开嘴巴哇哇的就哭了,仿佛他的奶奶真叫人日了。他开始拼命的哭,两只光秃秃的脚跟也使劲的往黄土里蹬,不久就蹬出了两个深浅不一的窝窝。新鲜的黄土给他蹬出来了,最后覆盖了他的脏兮兮的小脚丫子。
割过了麦子的地里,一茬一茬的麦根子像一根根尖锐的麦芒,麦茬之间生满了各种杂草。一群圆肥圆肥的羊儿正在悠闲的啃着草草,后来一听到放羊娃的苦声,全都停止了嚼咀,像狼撵了一样洪水般奔向了主人。放羊娃给稠密的羊群围在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圈里,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羊羔走近放羊娃,然后用一双含水的眼睛望着他。
放羊娃伸出一只黑乌乌手把羊羔揽进他的怀里,于是,他的哇哇的哭声就停住了,改成一遍遍的抽噎,他用五根指头梳理了一遍羊羔雪白的卷毛,指了一下不远处的山崖。
小羊羔心领神会的从他的怀里挣脱了,然后一个奔子,匪气的登上山崖,战战兢兢的啃下几株茂盛的野草,最后翘起刷子似的尾巴,就是一泡骚尿。
放羊娃看着,然后就嘿嘿的傻笑了起来,顺便用拇指和食指摘断了挂在上嘴皮上的一根清鼻涕。
当暮色降临,吃圆了肚子的羊群就自动的往回跑,羊羔在前面耍着奔子,老羊甩着一个大尾巴,用粗壮的声音一遍一遍咩咩的叫着,像一个母亲对儿女无尽的叮嘱。
割麦的人像夜色一样困乏地归来了。他们手里的镰刀架上的刀刃像他们的年龄一样钝了,只有脸颊上的汗渍凝固着乡村人的喜悦与忧愁。
田埂的交界的地方,应该有湿的,夜晚的青蛙蛤蟆都躲在那里,呼应着叫成一片,把几个村庄连成了整体的一个。
狗声开始沸腾,遥遥的呼应着,甚至有几只野狗,在交配的呻吟里,渐渐的嚷开了,呜里瓦拉呜里瓦啦的。
农人的旱烟味又开始在梯田间弥散了,一直拖着长长的螺旋状的蓝色的烟丝。闻惯了这种浓郁的东西,就渐渐地喜欢上了这种味道,这种代表着黄土坡泥香的味道,像一股羊杂碎的膻气。
黄剑涛开始观察者从门口路过的形形色色的人,看他们肩上的干粮袋子从早上背出,晚上又原模原样的背了回来,只有手里的水壶,空荡荡的甩在男人或者女人的大腿上。
所有的男人女人脸上挂满黄色的碎土,毛毛的像很冷似的。
乡村的炊烟在农忙的时候往往升起的很晚,在没风的时候,像一个螺旋,悠悠的升起,久久地罩着暮色当中的小村庄,几乎所有的村子都是同时升起了袅袅的青烟,都几乎同时吃饭,只有麻利很的女人不顾劳累,几把就收拾完了,然后又在尖底的锅里蒸上几块馒头,或者烙几坨锅盔。
饭后的农村也如疲乏的人开始发出淡淡的鼾声,只有远远近近的狗吠的声音和猫的厮打的叫声把几个远近的村子连在一起。
也有伏在灯下的女人,在昏黄的灯光里,勾着头,一针一针的缝着淘气的儿子白天扯破的裤裆,或是他们已经露出脚趾的布鞋子。
似乎又是一首《游子吟》。
黄剑涛已经安于这种忙碌后的清净了,说实话,他的确不是种庄稼的料,但现在的生活似乎已经颇于满足了——一座自己建起的小学堂,一座医疗室,一座供无人管的老人歇脚的敬老院,还有坡上第一次吃上的甘甜的自来水。
所有这一切,就连县长、市长都不曾有过的辉煌竟然在他的手里一个一个的实现了,他望着尽管有些简陋的这些建筑,虽说不上又怎样骄人的成就,但这是一个农民的后代怎样的追求呢?
人活一世,究竟在为了什么,到底在追求和渴望着什么?他在无尽的想着。
然而,这些成绩已经费了他多少的心思?他正在接受着黄土坡暮色的敬意和洗礼,在黄土坡这块已经渐渐变老的土地上,有几个这样的人贡献过自己的力量,又有谁肯默默无声的付出。即使黄土坡的生活这样艰辛、这样的愁苦,多少从这里走出去的现在已经相当阔绰的人,再回头,接济一次生他养他的这个地方。
他的眼角显现着黄土坡人朴实而又骄傲的微笑,仿佛孩提时代的过年一样。
黄土坡的人不懂得怎样报答,但回报给他的是每天不论何时,都有一个个灿烂的微笑。
黄剑涛想着,疲乏与困意渐渐地消失了,一个黄土坡上人的满足和淡淡低低的幸福,像一层朦朦胧胧的东西,渐渐覆盖他的不图回报的心灵。
他行走在夜色当中的坡面上,当一股股微风掀翻他的头发,当泥土的气息在夜晚里潮湿的扑进他的鼻孔,他酥软了,就是因为黄土的酥香,像迷魂似的香味。他感觉他的心已经紧紧的贴在了这片几千年、几万年、几万万万年形成的杰作。
夜色里的黄土坡安静如一个甜睡的新媳妇,含水似的悄静,这里再也没有城市的喧嚣,再也没有城市的拥挤,这里就是他的天堂。
然而,那个遥远的身影又一次闪现在黄剑涛的心底。
他抚摸着当初种下的一株小榆树,现在已经长成碗口一样的粗壮了。只是它的苍凉的树皮上,一行行文字,还暗暗的显现着当初的痕迹,即使现在已经模糊不清,但只有黄剑涛记得这是什么样的话语。
又是一首《怨王孙》,是黄剑涛的《怨王孙》。
夜月霜覆愁不销,酒已无,哀灯难笑。
旧事不堪再回首,肿了心里哀愁。
岁月已去梦难找,活草枯,酒尽人老。
孤鸣伴雁可回头,悠悠离去不曾留。
黄剑涛感觉一阵苦涩,然后用手抚摸着这些已经暗淡了的字迹,仿佛自己现在对远古回忆的心情,然而他的眼里还是闪过了一丝淡淡的哀愁,或者是一片黯淡的伤痛。
他的泪终究还是滴滴答答的落下来了,像檐水一颗一颗的。
这个远古的记忆,竟然还保留在他的脑海里这么真实。多少日子,他试着忘记那些本不应该记住的往事,确还真真切切的记着。这就是自己的自欺欺人,还是根本就无法忘记。
“也不知道天堂里她有没有吃得饱,有没有穿得暖,有没有过的快乐?”他暗暗地想。
“哎,她是个无法入土的鬼呀!”他惆怅的叹了一声,然后就盯着那些字迹。
黄剑涛显得很吃力,同时也显得疲惫不堪,似乎如同一首悲凉的诗歌。他看着这个当初谭林从这个世界里离去的时候在这里刻下的文字已经改变成模模糊糊的模样,他的心忍不住悲凉了。
原来,在他的心里,他一直都没有忘记这个可怜的女人,一直都惦记和牵挂这个女人,即使她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里生活,他依旧不住的怀念,依旧错误的感觉这个人依然活在他的心里。
可惜,人鬼不一,两个世界终究走不到一起,他们的别离是生死永远的别离,谭林怕已经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男人的怀里,即使自己现在就去找她,不见得她还会认出是黄剑涛自己。
人鬼生死两茫茫啊!
黄土坡的夜里有些寒冷,像黄剑涛的心情。后半夜的水霜已经潮湿地洒下一层,渐渐沾湿黄剑涛的衣领,衣袖和鞋子,他的头发也湿漉漉的贴在额上。
他点着一根纸烟,深深地吸了两口,他慢慢发现其实农村就是一个城市,城市依然是一个农村,只是两个地方有着不同的人情世故,有着不同的生活方式,我偏偏喜欢刘亮程先生也说过类似的话。
黄剑涛吮吸了一口黄土坡洁净清凉的空气,然后像一个夜游的鬼魂,在夜色的氤氲的掩护里,暗自一个在黄土坡的脊梁上默默地踟蹰着。
黄土坡好似在发炎的喉咙,殷红的裸着赤赤的红土,那就是沟底美丽的景色了。当清晨的一抹阳光挤进酥红一样的泥土时,黄剑涛从一夜没有合上的眼睛里看到了黄土坡上一个飞舞的灵魂,她渐渐的接近自己,最后盘坐在他的脚尖前,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满是扑腾的火焰,一遍一遍直勾勾的射疼了黄剑涛的心灵。
莫非又是灵魂的复活?黄剑涛在想,但他毕竟是读过书,接受过正规教育的人,怎么能轻易相信鬼魂的存在,可是现在,摆在他的眼前的分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样。
黄剑涛紧紧的闭上眼,宁愿相信这是自己的一个幻觉。他怕接受不了这种幻觉变作真实后的痛楚。
天堂,天堂里应该有容纳这些穷鬼的大房子,应该有吃得饱的白面馒头,应该有、应该有好多好多值钱的东西,这帮穷鬼蛋蛋见也没见过的东西。
可是,谭林一个孤魂野鬼,游荡在这样渺渺茫茫的天地之间是怎样的一种孤寂和落寞。
黄剑涛不敢面对。
然而,这鬼魂气汹汹的飘走了,像一个在空气中断了线的风筝,袅袅的升起,黄剑涛似乎感应到她的活生生的气息,然而他想抓,可是手却颤抖的无法举起。
他的脚尖终究是垫了起来。在空气中抹泥似的胡乱的舞动了几回,他这次真的后悔为什么没有抓住她的灵魂而让她飘走,现在即就是怎样的呼唤,她以渐渐离开地面,不论是他祈祷还是撕心裂肺的哭叫,她都悠悠的飘走了。
狗开始一阵狂叫,把一个作着噩梦的黄剑涛惊醒,黄剑涛看着各家各户都已经在烟囱里冒出一缕缕的青烟了,他就确定在这是黄土坡人出工的信号,他迷上有点近视的眼睛,看着自家的烟囱上一股最雄壮的蓝烟螺旋似的飘起,他就知道屋里的贤惠的媳妇已经张罗起今早的早饭了,于是他迷迷糊糊的朝着家里走去,嘴里念叨着媳妇的名字,他唯一明摆着的是自己已经有一个善解人意,处处让着他的好女人了,他还在渴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