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熟悉的路
作者:常思 时间:2020-10-01 22:30 字数:5921 字

汽车沿着曲折的乡间公路向沙溪进发。公路沿河修筑,使河坝加宽夯实了。但路面不怎么平,坑坑洼洼的,车轮下时时传来泥浆溅起的声音。

钟佩文对这条路太熟悉了,走了不知多少次。他记得,六八年十二月十四号他和金汉生、胡晓鹏就是沿着这条路由区镇到达花凉亭铺子的。这个镇离县城六十里,很小,长一里路左右,纵深也就两百米上下,错落着一些房屋。别看它不起眼,它可是区里的“首府”,拥有全区最高行政机关——区委、最高学府——高中、最高医疗中心——区卫生院,加上各部门的领导机关。此外,还有一间作坊,可烘制发饼、喜饼和芝麻饼。钟佩文曾经通过“食品”的熟人进到作坊里面看见烘制饼子的过程并吃到刚刚出炉、香味四溢的饼子。

鲁迅在《藤野先生》里说他自己在仙台曾因“物以稀为贵”而受到优待。钟佩文也有同感。在队里,大人小孩一律喊他们“某同志”。他们要孩子们就喊名字,显得亲热些。可孩子们摇手摆头说,大人不许可,要像四清时喊工作组干部一样喊“同志”。元旦前,区委组织一场集会,要各公社、大队小队干部全体参加,还点名要钟佩文他们几个也去。在路上,本大队干部请他们三个走在前面。他几个想跟干部们一起走,好说说话,可干部们硬是请他们前走。到了区里,区委书记亲自接见他们,开会时还叫坐在主席台上。主席台其实就是泥巴垒起的土台,只在四面砌了红砖。钟佩文一面听着区委书记和干部代表们慷慨激昂、怒形于色地批判刘少奇的修正主义路线,一面看着台下几百个灰头土脸的人,心想过不了多久,我就要跟他们一样了吧?不过这没关系。在延安他见过毛主席和农民代表们在一起的照片,看见毛主席也是灰头土脸的。连主席都那样,贫下中农都那样,我也应该那样。这次下乡插队,本来就是到农村安家落户扎根一辈子的,要完成由知识分子到劳动者的转变、由小资产阶级到无产阶级的转变。灰头土脸挺光荣的嘛。再说,他祖父就是农民,他又回到农村当农民,有什么不好?这么一想,他不禁笑了起来。事后,大队书记对他说:“我们看得出来,你是自愿下农村的,以后可以成为贫下中农的贴心人。”几句话说得他心里热乎乎的。书记又说:“好好干!将来我们好把你往上提。”钟佩文好奇怪,问他“提”是什么意思。书记憨厚地一笑:“你们是武汉人,城里长大的,不会要你们一辈子待在农村的,起码不会要你们一辈子捏锄头把的。你们迟早要走的。注意今后不要犯政治错误、经济错误和作风错误就行了。噢,我的话不要告诉社员。好好干吧!”钟佩文搞不懂,上面不是说要我们准备一辈子扎根农村嘛,所以有人找了对象一起下乡,怎么又说知青迟早会走呢?他把大队书记的话告诉给汉生、晓鹏听。三人研究来研究去,也弄不明白意思。但有一点是明确的,他们是不会在农村待一辈子了。金汉生想得开,说既然不待一辈子,就待半辈子吧,只要思想改造好了,到那儿不是干革命?晓鹏说,要离开农村就回城里,起码在工厂里,所以这两年好好锻炼一下身体,将来到哪儿也不吃亏。钟佩文不同意他们的想法,因为他的思想跟他们不同。下乡之前,他姐给他在鄂城城关附近联系好了两个公社,都是种棉花的,工分值较高,一天有一块五或一块七,就要姐夫写信催他快办到鄂城插队的手续。他当即回信说:“我绝不能在你们的怀里干革命!我要展翅高飞,像搏击风浪的海燕,飞向那广阔的天地。我要自觉经受艰苦环境的磨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剁掉小资产阶级尾巴,做无产阶级新人。”他姐看信后直气得目瞪口呆,把信撕得粉碎,关在寝室里边哭边骂,骂了弟弟骂自己,骂自己对不起死去的爸妈;又骂姐夫故意迟迟不写信,害得姐夫有苦没处说。他知道了,反倒挺得意,认为自己又一次很好地触及了灵魂,在公与私的斗争中,战胜了资产阶级个人主义。他认为真正的革命者、真正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就要扎根农村一辈子,不然就是假的。可是大队书记这么说了,他就没法判断是非了。总不能说大队书记反对上山下乡吧?他想不过来。后来他真的被安排教书了,不再捏锄头把了,他才感到自己的确太天真了,倒是农村人说的是实话。想到这儿,他感叹不已。

更让他感叹不已的,是他从黄冈师范进修三个月回来,拿着印有“五好学员”字样的《毛主席五篇哲学著作》到区文教辅导组报到。辅导员脸上露出十分满意的微笑。第二天他去樟树公社中学去上任,看到学校领导同样露出十分满意的微笑。那时他兴奋极了,走在田野上高声唱起杨子荣的一个唱段:

穿林海,

跨雪原

……

他决心在一打三反运动中当个积极分子,狠批陈伯达,再全身心地投入到教育革命中去,当个勇于革新的闯将,做个贫下中农欢迎的好教师。可后来事实与愿望恰恰相反,他的坏名声不径而走,传得沸沸扬扬。今后怎么办,他一点也不知道。既然不知道,就走一步看一步吧,一切听天由命。他是个唯物主义者,但有时也信点迷信——不信不行啊!没办法!

汽车前行十里,到了樟树公社一大队地面上的花凉亭铺子。这是他开始知青生涯的地方。记得那天,下着小雨。县知青办的两个人用卡车送他们三个到达这里。经营铺子的叫孟柏树。老孟热情接待他们一行,请他们喝茶,并告知:今天一大早,书记、会计就带着好多社员拿着锣鼓在此等候,说是迎接毛主席派来的知识青年;后来见知青还没到,就回大队部等候,又叮嘱老孟,一俟看到知青就立马报告。老孟说完,就叫女儿速去报告。钟佩文他们三个不太懂蕲春话,但听出点意思来,极为感动。

知青办的人跟老孟聊了起来。钟佩文用力地听,才知道他们在讲本地掌故。原来,花凉亭原本存在,老孟的祖辈父辈曾经常在亭子里坐坐。亭子残破被拆除之后,在原址上修了一间明三暗五规格的房子。左边一间放了打铁炉子,大队派人打制、修补农具;其它两间交给老孟做生意,大队出本钱,年终结算,给老孟一些报酬。老孟非常珍惜这份工作,可以免受风霜之苦。右边是老孟一家的住处,中间堂屋做生意。因这排房子正好在路边,就同时当车站用。在堂屋里放几张条凳,供来往行人和旅客歇脚。

正聊着,就听见锣鼓声由远而近地传过来。钟佩文跑出去一看,见大队书记带着一些社员来了,加上看热闹的,足有两百来号人。他感动极了,觉得贫下中农真是热情,顿时产生了扎根农村、战天斗地的壮志豪情。

那天他们在大队部吃中饭,鱼、肉、蛋、酒摆了一桌,大队会计、财经主任陪同就餐。这次吃饭,钟佩文险些闹了个笑话。是这样的:他看到桌子那边有一盘菜,黄灿灿、油光光、亮晶晶的,外观美妙极了,心想那是什么菜呢,就夹了一大筷子送进嘴里,谁知刚嚼了两口,就感到辣得要命,又不好意思吐出来,只得硬撑着咽了下去,刹那间汗流满面。大队会计忙问是怎么回事。钟佩文爱面子,就说自己不会喝酒,一喝酒就爱出汗。大队会计说,好哇,这说明你有酒路子。钟佩文不懂得“酒路子”是怎么回事,加上嘴里辣得难受,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笑、点头。事后,他把情况告诉给汉生、晓鹏听,他俩笑弯了腰。汉生指着钟佩文说:“你也不看仔细点儿,那是生姜,用盐腌了一下,就上桌了。难怪辣了你一脸汗哩。”说完,又笑得不行。后来,他们问过社员,社员告诉他们,当地人从来就把鲜生姜当菜吃,可以防潮防寒。他们这才明白。以后,他们也腌生姜当菜吃。

吃完了饭,他们在干部、社员陪同下把行李放在陈湾的住处。晚上,在一盏气灯照耀下,大队召开欢迎大会。书记致欢迎词,主席语录引了一段又一段,有“看一个青年是不是革命的”,有“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还有“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等等。钟佩文想,他们这些乡下干部学毛主席著作学得还满好的嘛。接着,他代表知青讲话。不想台下的人基本听不懂,但从人们憨厚、纯真的笑声中,可知他们是欢迎知青的。接着,宣传队表演文艺节目。表演真不怎么样,唱功做功比京剧团差远了;说的是本地话,几乎听不明白。不过,演员们演得十分投入,黄梅调唱得倒也可以。昨天晚上,他们知青大队来到漕河,住在县一招,受到热情接待。晚饭后,他们看了一场县文工团演的《红灯记》,不是京剧,是黄梅戏。武汉知青不认可他们的演出,在台下一阵阵哄笑。钟佩文也在其中哄笑。几年以后,他才认识到这是多么无理的行为!人家尽量热情欢迎你,你却哄笑人家,象话吗?

大队派了一位叫邓火生的来招呼他们三个几天。此人是贫农,又是**员。火生说大队要知青休息几天,不要急着出工。钟佩文提出:应该先了解陈湾小队哪几家是地主富农。县知青办的人一听就大加赞赏:“说得好!是应该先了解一下阶级阵线。阶级阵线弄清楚了,才不会犯错误。武汉的知识青年真不错!”钟佩文见受到了表扬,心里好高兴。第二天,县知青办的人回去了。火生带他们三个在全小队走了一圈。他们一一记住了五类分子的房子,免得以后走错了门。这可是原则问题呀!

可他们很快就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邓火生每到一家,都对那些人挺客气,很友善,对有的人还叫好听的。他们大惑不解,就问火生。火生显得很尴尬,吱唔了半天也没说清楚。他们心下疑惑,又不好再问。但他们坚决同五类分子保持距离:见面不打招呼,劳动时对那些人不理不睬,对那些人的孩子常常是严肃教育为主,等等。

后来,他们又发现了一些更奇怪的现象。有一次劳动中间休息,陈队长拿来一份文件要钟佩文念给社员们听。钟佩文看了封面,知道是中央专案审查小组写的报告,是证明刘少奇是叛徒、内奸、工贼的,于是就念了起来,念得十分起劲。念完以后,他以为社员们会愤怒批判刘少奇的。可是,谁知道,他们竟然无动于衷,表情漠然。钟佩文感到很意外。后来,陈队长说,时间不早了,快出工吧。社员们就起身干活去了。钟佩文他们三个晚上分析来分析去,怎么也弄不清楚是怎么个原因。又有一次,晚上小队开大会,批斗几个五类分子。他们好兴奋,这是他们第一次参加农村的阶级斗争,而且是面对面的斗争啊!大会是在会计家的堂屋里开的。妇女都没到会;一问,说是有家务事,忙不过来。也好,没女人,火yao味更浓些。大会开始,大家高声喊口号。当地人汉口号挺有意思,就是把稍微长一点的口号分几次喊完。例如“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就分两次喊完。喊完口号,就吆喝一个地富分子上来。那人上来就咚的一声双膝下跪,高举双手,看来动作娴熟。一个叫高儿的社员发言,说那人偷树,破坏集体经济。那人低声说了几句,表情十分悲苦,似乎在为自己辩护。他们说的是本地话,钟佩文几个基本没听懂,也就没有插嘴。一个批完了,又上来一个,也是上来就跪,高举双手。又是说他偷什么东西,他也是低声为自己辩护,表情更其悲苦。这时,只见高儿抄起自己坐的椅子,挨批的那人吓得抱住了头。钟佩文也吓了一大跳,心想山里人好蛮呐。可是高儿并没砸下来,举了一下就放下来了,坐着微微笑着。后面又批了一个。再就是大队书记讲话,意思是:会开得很好,以后要经常开,对社员的思想革命化有很大的意义。他一说完,大家就各自回家。钟佩文几个回到了家,烧水烫脚。汉生苦笑了一下,说:“原来农村的阶级斗争就是这样的呀?早知如此,何必参加!浪费了我的瞌睡。难怪当初章小玲说,他们农场没有轰轰烈烈的阶级斗争哩。”晓鹏说:“汉生,现在不是以前啦。前几个月这儿搞武斗,也打得满厉害的。听高儿讲过,在花凉亭那儿还翻过一辆车哩,死了不少人。他从车子底下拖出几个人来,有死的,有活的。这家伙是有点蛮,刚才开会,我就看见这小子差一点把凳子砸下去。”钟佩文说:“哪儿呀!我亲眼看见高儿坐下来以后还笑了哩。”汉生笑着说:“可不是吗!”晓鹏说:“这儿的贫下中农到底是怎么想的啊?”后来他们注意观察,发现批斗会以后人们照样说说笑笑,属于贫下中农的一些人还是喊地富分子“哥”呀“爷”的,有的聊天还聊得满投机哩——阶级阵线一片混乱!对此,钟佩文他们一开始真是看不惯,也看不懂。问邓火生,他只说贫下中农觉悟低;可他自己也是一样。后来他们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也一改严肃的面孔,跟地富分子、地富子弟说话、递烟、下象棋。若干年后,当他回忆起受的这些“再教育”时,真是哭笑不得。

他们还受到一种更让人哭笑不得的“再教育”。他们发现男人们永恒的话题就是“吃”(当然,地富分子绝不敢谈,怕说他们怀念失去的“天堂”)。在田里地里劳动时,人们往往回忆哪一次在哪里吃了一顿饱饭,什么“帮别人修屋,一日三餐酒,中间还喝两次茶”(这里请人帮忙做事,常把“加餐”叫做“喝茶”);什么“帮别人插田(插秧),吃糯米饭,吃了两三碗”。更有甚者,居然说什么“我那次吃粑——是哪一年记不得了,哦,是旧社会,我一次就吃了七八个,还喝了两碗糯米稀饭”……各人说的时侯,眉飞色舞,嘴巴直咂磨,好象正在吃哩。他们所说的有多少真的,有多少是想象的,已经无从考察;但是,在那半饥半饱的年代,这样说说的确可以让人的肚子过过干瘾。起初,钟佩文他们不明白这些贫下中农怎么总是在谈吃的,连旧社会吃的经历也谈得津津有味。这些人的政治觉悟都到哪儿去了!更让人不可理解的,是那些参加劳动的干部听见了也从不制止,听之任之。后来他们才逐渐明白过来。原来在这个地方知青每人每月粮食定量是六十五斤谷(按百分之七十算,折合大米四十五斤半),加上一斤谷子可换五斤红薯,或洋芋(土豆),或若干豆子,钟佩文几个当然足够了。可农民就没这个福份喽。他们定量很低,农忙时劳力也就四十斤谷子,非劳力只二十八斤;此外,还要从口粮中扣除一部分做工分粮。劳力多的家庭还好一点;那些劳力少的家庭就可怜了,而为了让劳力尽可能吃得稍微饱一点,其他成员就只得忍饥挨饿。双抢后的一天,隔壁的一个四五岁的小孩细毛子(这里做父母的往往爱把小孩或幺儿子叫“毛儿”;即使幺儿子年纪很大了,也这样叫,以示疼爱),老是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几个吃饭,嘴里含着食指,眼睛睁得大大的——显然是饿了,因为他和他奶奶、小姨常常一天只吃两顿饭。汉生实在看不下去,就把自己的饭给细毛子吃了。细毛子只扭捏了一下,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钟佩文和晓鹏赶忙把自己的饭匀给汉生吃。第二天,细毛子的奶奶就送过来一碗酸菜和一碗辣萝卜丝,还流着泪表示感谢。后来在吃饭的时侯却再也没见细毛子过来。他们三个无法理解,种粮食的居然老是吃不饱饭。由此,他们明白了当地农民为什么老是谈“吃”。而与“吃”有关的一件事使他们更为震惊。有一次,他们听一位老贫农忆苦思甜。那位老贫农先诉旧社会的苦,说那时候吃不饱穿不暖,成天“打饿肚子”(挨饿),真的叫苦;可五八年更苦,三年灾害时候还要苦……钟佩文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诉起新社会的苦来了呢?那是建设社会主义过程当中的困难,是前进中的困难呀,怎么能说比旧社会还要苦呢?事后,他们找队里的一位出身贫下中农的年轻人询问。起初被问者笑而不答,后来被问急了,就说:“反正我家是贫下中农,我不怕!你们说,老打饿肚子还会甜吗?”对呀,老饿肚子怎么甜得起来呢?难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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