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页)钟佩文听说过爱因斯坦,也知道洪卫民所说的那几个人物。*前他看过一本小册子《时间与空间》,是介绍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和广义相对论的,他看了几遍,实在看不懂;还看过一本历史小丛书,是写林肯的,书里引用了马克思的话,称赞林肯废除了黑奴制;其次就是马克吐温,他学过一篇课文,是马克吐温的短篇小说《竞选州长》,作者揭露了美国民主选举制虚伪的内幕,入木三分;他还知道爱迪生是发明家,富兰克林是科学家。对另几位美国的人物,他也有所耳闻,只是找不到革命导师们对他们的评价,就不好说了。能找到革命导师的有关语录比什么根据都要过硬。可是现在手头没有这样一些语录,就最好不要说话。
钟佩文不想说,可命运偏偏要跟他过不去。汪寿生笑着问他:“钟老师,你同不同意洪老师的说法呀?”
钟佩文见被点了名,也就顾不了那么许多了,心想说就说。他开口言道:“我完全赞同老洪的说法。”话音刚落,很多老师就笑起来了,有人还学着说“老洪老洪”。洪卫民指着他说:“老洪?我不老也被你喊老啦。”陈柏树、吴学儒、康淑芬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汪寿生挥挥手,说:“听钟老师讲!”
钟佩文就把刚才想的说了一遍。
汪寿生盯着钟佩文,阴着脸问:“你说了这么多,有没有根据呀?”孟祥宇也来了一句:“是呀,要有根据哩!”
钟佩文没说的时候不敢说,现在既然已经说了反而什么也不怕了,就说:“我有根据。别的不说,马克吐温的小说《竞选州长》孟老师也学过,他可以为我作证。孟老师,是不是的呀?”
孟祥宇把嘴张了张,没表态。汪寿生看了看他,没再说话。
洪卫民说:“刚才是陈主任要我说,我才说的。爱因斯坦是犹太人,受纳粹迫害才到美国去的。”
邓菊生问:“洪老师,他为什么不到社会主义国家去呢?他要是革命的,就应该到社会主义国家去呀!”
邓葵花也说:“那倒是的,他应该到我们国家来嘛。”
彭保国大笑不止,说:“那时候还没发生二战哩,中国还是十年内战时期,他怎么到中国来呢?”
孟祥宇也笑,说:“那时候没有社会主义国家,我们国家正在闹革命,他没法来……”
钟佩文听孟祥宇说那时候没有社会主义国家,不觉好笑,觉得这个高中生怎么竟然连起码的历史常识也没有,心中陡起轻蔑之意,想起那次查作文本子的事,决心给他点颜色看看,抒发抒发心里的积怨,就说:“那时候怎么会没有社会主义国家呢?苏联就是的!”
有人低声说:“苏修!”很多人都不言语了,紧张地看着汪寿生。汪寿生正在吞云吐雾,一声不响。陈柏树则笑着看看钟佩文,又看看孟祥宇。钟佩文看见邓菊生不满的眼光,也看见康淑芬焦虑地向他摇手。他向康淑芬笑了笑,现出不在乎的神情。
孟祥宇也不示弱,说:“说苏联是社会主义国家,那是以前的提法,现在变了,好像没这么说了吧。”
彭保国又笑了,说:“你缺乏起码的常识,还是免开尊口吧。苏联当时是斯大林领导的,现在我们国家还在说斯大林是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是吧?还在挂他的像,是吧?斯大林领导的国家不是社会主义国家难道是修正主义国家吗?孟先生,你说是吧?”
孟祥宇满面通红,哑口无言。钟佩文看见孟祥宇的难堪的样子,心里好生畅快,就向彭保国伸出大拇指。彭保国靠在椅背上,十分得意。
陈家才半天没说话,现在见彭保国十分得意的样子,很不高兴,就说:“彭老师,有什么看法就好好说嘛,何必挖苦人呢?”
彭保国正要回敬几句,汪寿生不耐烦地挥挥手,制止了他,说道:“开会讨论问题,怎么互相攻击起来了呢?这还像革命同志吗?”
陈柏树说:“现在悉归正传。胡辅导员讲话的精神是希望大家放下包袱,大胆抓教学。只要我们坚持革命大批判,又坚持勤工俭学,抓教学是不会出错的。他说他明年要来看我们抓教学的成果哩。汪书记,你说几句吧!”
汪寿生双脚蹬在乒乓球台桌面下的横杠上,说:“胡辅导员要我们大胆抓教学,大家就抓起来,免得明年挨批评。只要以革命大批判开路,时刻记住毛主席的五七指示,学文学工学农,随时批判资产阶级,我们就不会犯错误。还有一点要说说,以后少耍嘴皮子,把自己的本职工作搞好。有的老师还是大学生哩,上课还不如人家高中生!可耍起嘴皮子来,还一套套的哩。我不想再看到这种现象了。好吧,没事就散会了。”
钟佩文想听听吴学儒对公开课的意见,就来到吴的寝室。
吴学儒正跟邓菊生谈什么,见钟佩文来了,就招呼他坐在床沿,跟他说:“我估计你是来问我意见的,是吧?我没意见。只希望你以后照着做,再发扬光大,搞得更好。”
邓菊生也说:“钟老师,你的课讲得真好。我要向你学习。”
吴学儒说:“你是要向他学习。——哦,钟老师,菊生来问我‘纳粹’是怎么回事,我也说不清楚。你读过不少书,你来给她说说看。”
钟佩文巴不得在邓菊生面前露一手,就大大咧咧地说起来:“‘纳粹’就是德国的一个法西斯政党,是希特勒建立的,全名叫德意志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简称‘纳粹’。”
邓菊生不解地问:“什么是法西斯呀?希特勒是什么人呢?”
钟佩文感到她知识面太窄,不好说得过多,怕越说她越糊涂,就说:“法西斯是*的,是坏人,希特勒是他们的大头子。你先只要知道这些就行了。”
邓菊生又问:“钟老师,这我就不懂了:社会主义事业是工人阶级的事业,工人阶级是归**领导的,可法西斯是*的,怎么也叫社会主义呀,工人呀?”
这时候,钟佩文有点后悔了,觉得跟她扯这些问题是自找麻烦,万一她理解上出现偏差,又要怪我乱说,被领导知道了又不得了,就想三言两语应付过去算了,于是说:“希特勒打着红旗反红旗,利用社会主义的好名声,笼络工人阶级,就给他的组织起名叫德意志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这反映了他的狡诈,更表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深入人心。”
吴学儒在一边听着,以一种异样的神情看着钟佩文。
邓菊生听了直点头,似乎懂了,说“是的是的”。后来,她跟钟、吴二人说了一些闲话,就告辞离去。
吴学儒说:“钟老师,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的,还看过不少书哇!刚才那些东西你是从哪里看来的?”
钟佩文告诉他,*前他从一个同学那里借到一本书,叫《第三帝国的兴亡》,是内部书籍,讲了希特勒由发迹到灭亡的全过程。还看过一本内部书籍,叫《在万字家族的灾祸下》,专门揭露德国集中营的黑幕的。
吴学儒惊讶得睁大了眼睛,说:“我的天,老李没说错,你真的看了好多书哩。这两本书我连听也没听说过。你还不简单咧!”
钟佩文说:“其实没什么。我有的同学看的还要多。我们学校有出身高干家庭的,他们有机会看到我们老百姓看不到的东西。你说我看的这两本书你连听也没听说过,我也一样,那些同学看到的东西我也连听也没听说过哩。都一样,都一样!”
吴学儒说:“我们这儿是穷乡僻壤,人人孤陋寡闻,对好多事情根本就不知道,脑子越来越不好使啦。在大城市多好,见多识广,脑子也灵活些。哦,有一点你要注意,你看过的那些书不要到处去讲,不然会惹麻烦的。我们这里一些人,没读什么书,最多读了几本毛主席的著作,其实还没通读毛选,前几年上面要求读马列著作,他也读不明白,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自我感觉好得很,好像马列主义*思想他全掌握了。看着他们那副鬼样子,心里就有气。他们这些人,学问并不多,真的向他们请教一些理论问题,他们又裹(湖北方言,意思是“分析说明”)不清楚。你说可笑不可笑?可他们特别敏感,能从没问题的话里抠出问题,弄出一些风波,闹得人心惶惶。唉!好在老陈为人忠厚,老汪也不怎么爱整人——当然批评总是有的,当领导嘛,就是抓政治动向和思想动向的;要不然哪,老师们的日子就难过喽!”
钟佩文低声询问:“有哪些人爱向领导打小报告呢?”
吴学儒面部表情陡然复杂起来,半天没开口,又站了起来,倒了一杯水,慢慢啜吸着,缓缓地说:“钟老师,你以后注意观察就是了。好吧,时间太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听到这句逐客令似的话,钟佩文只得尴尬地离开。他好生气恼,连刚才交谈时的好兴致也几乎烟消云散。不过,他在辗转反侧以后更多地想起吴学儒的好处来。是的,人家给你好处多多,这一点“冒犯”算得了什么呢?何况人家有人家的苦衷啊!五七年有右派言论,没被划成右派已是万幸,再不夹紧尾巴做人,那就完了。要是个光棍也还好点儿,可现在有一大家子呀,即使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一家人想啊!活人活到这一步,想想真让人伤心!尤其是心高气傲、思想敏感的知识分子,更是痛彻心腑!应该同情人家,体谅别人的苦衷,正像汉生、晓鹏和金叔体谅你一样。
这年头人都变谨慎了,“祸从口出”这个成语已然成了交往中互相警示的口头禅。对敏感的话题,只有在经过长期考验的老朋友之间才倾诉一二,但也没有全抛一片心;说完之后,还要来一句:“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了,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啊!”这个朋友拍着胸脯赌咒发誓,绝不向别人透露一点点。可是这个朋友哪里忍得住?转身就告诉了第三个人,又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告诉别人。第三个人也是赌咒发誓拍胸脯,保证绝不告诉别人。可刚转身就忍不住了,又向第四个人透露出去。第四个人也忍不住,就……如此传来传去,就闹出这样的笑话:第一个人说的话,最后传回到第一个人的耳朵里来了,连他也弄不清楚最初的“肇事者”是谁,还以为自己与别人暗合。这样的笑话几乎天天在发生。若干年后,过来人谈到这样的笑话时往往啼笑皆非,同时感叹万分。自然是感叹万分啊!有话想说,本是人的天性,可经过多次风浪之后,这天性被压制了,胆子变小了,怕承担责任;于是人们就不得不考虑说话的策略,并且终于找到了这种策略,就是“只跟你一个人说了”。这种策略好就好在一旦东窗事发,证据不足,因为在每个环节上只有一个证人,又空口无凭,而且越追查,牵涉面越广,更要命的是查不到最初的“肇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