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巨大的宇宙、时间、世界和社会现实面前,我们每个人的心底都藏着一个晕眩、失明的侏儒,那就是我们真实可怜的本我面目。你认清你自己的本我面目了吗?
不要忘记我们的过去,不要忘记我们的青春、爱情和理想,因为它们是我们反抗这冷漠无情世界的宣言。逝去的美好不会全部都消失,它只是换了另一种存在方式,沉淀在我们的心底或者梦里,随着季节变幻花落花开。
一列绿皮火车正在华北省九月的大地上奔驰,宛如一条巨蟒,循着它固有的轨迹自东向西疾行。
车轮与铁轨的碰撞声有节奏地敲打着,满仓的乘客拥挤着,说笑着,阔谈着,大部分都是着装时尚的青年学生。这是收获的季节,也是大学生开学返校的黄金时段。漫长的暑假终于过去了。
在中间靠窗的一个座位上,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大学生模样的青年正神情惘然痴痴地望着窗外,他脸型方正、瘦削、颧骨突起。金黄色的玉米地,高高矮矮的房舍,枯萎颓废的树木……一幅幅沾染秋色的图景像电影画面一样接连在窗口飞速呈现,然后又消失。“咚咚……咣当”,火车的声音单调地重复着,他像沉醉其中一样闭上了双眼,仰靠在座背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或许所有人都正沉浸在兴奋的旅途中,嘈杂喧嚣的谈笑声实在太大,谁也没有注意他那秋风一样的叹息。
终于将漫长的两个月假期熬完了,又可以回到安静的校园了。那片宁谧温馨的土地早已经取代了家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成了他精神与心灵的归属地。然而这将是最后一年了,他的大四,他的毕业季,他的美好日子就要终结了。想到这儿他心里仿佛投进了一个铅球,一下子沉重了许多。
他多么想让这春天一样美妙快乐的大学生活永远延续下去啊!他喜欢这片“大观园”,喜欢这里的日子,即使在这里也曾有过忧伤。他喜欢读书、思考、流泪、叹息,喜欢一个人坐在中心花园吹着风看着蓝天白云的感觉。
他不知道毕业之后他能干什么,能找到一个什么样的工作,对于前途,他简直一片茫然。自从他进入大学以来,工作越来越难找了。在他大一的时候,作为华北师范大学的一位文学院本科生,进一所市里中学教书还是轻而易举的,可是等他要毕业了,连进县城里的中学也变成奢望了。国家变了,变得太快了,不仅GDP直线上升,连大学生的数量也突飞猛进,这一切都不过只是三两年的事。他不是不想尽快毕业,也不是想逃避就业,而是害怕自己无业可就。
他家境是农村中较贫困的,不是他父母不够勤奋,而是再勤奋也无用。粮食便宜的很,辛苦一年也总攒不住钱。这几年,他哥娶妻成家,又加上他读书的缘故,将家里几亩田里的收成全花光了,又欠下亲戚、邻居们十年也还不完的账。现在的农村人,一怕生病,二怕娶媳妇,三怕供应大学生。这些都是可以令生活迅速坠入困顿的可怕因素。他也想尽早毕业后挣钱,为他父母减轻家庭负担,但是他却渐渐发现没有这个能力。
火车缓缓地进了叫一个老岗县的小站,停了两分钟,又上来了许多人,大多也是扛着行李箱的学生模样。车厢里更吵闹了,跟学校的食堂一样喧嚷。他觉得无聊极了,就从书包里掏出一本《郁达夫小说集》,刚掀了没几页,他突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家兴!方家兴!”
他抬起头看到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长脸和尖下巴。原来是和他是同班同学而且又是同市老乡的刘健。
“健哥!怎么是你?”
“无巧不成连续剧啊!我也没想到是你小子。快帮我接一下行李。”
他同学刘健坐下后,扶了扶黑色的眼境框,又拉开夹克的拉链,扯着自己的衣服做扇动的样子,说:“太他妈热啦,你从你们县城上的车吧?今儿真是太巧了啊,咱哥俩竟然赶在同一天同一趟车同一节车厢了,你回学校够早啊,下周一才是规定报到时间嘞,怎么不在家再多呆两天呢?”
“哎!我家里哪里是人呆的地方,没有一点家的味道,我恨不得老早就飞到学校里呢,在家多一天我就多痛苦一天。”家兴叹道。
“怎么了?家里多爽啊,有吃有喝的,想睡觉就睡觉,想看电视就看电视,家是美丽的夏威夷,是我们永远的心灵港湾,哪有不留恋港湾的船啊?”
“那是你家。俺家可不是美丽的夏威夷,而是水深火热的苦寒之地。”
刘健掏出纸巾在脸上擦了擦汗,说:“咋了哥们?家里出事了不成?”诧异的目光透过他泛着彩光的眼镜向方家兴射过来。
“一言难尽哎!不知道为啥,俺家总是多灾多难,不是内忧就是外患。我嫂子在家整天不消停一刻,不是和我爸妈吵架就是和我哥吵架。今年夏天又在我舅舅家大闹一场,撒泼打滚、寻死觅活等一切女人的绝招全使出来了。因为和我哥生气就把她自己的手指头给剁了一个,我爸妈无奈,拿她没辙,我哥更是怕她如怕虎。她还说道,要是我们再惹她,她就死给我们看。你说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咋回事啊?她为啥啊?两口子吵架再正常不过了,她怎么连自己的手指头都剁了?她有病吧?她怎么还和你爸妈你舅舅吵架啊?这也太不通情达理太不孝顺了吧?”刘健像是听了一件罕世奇闻,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咳!家丑不可外扬,给你也说不清。她总是怪我爸妈给他们分的家产少了,恼我爸妈不疼她了,嫌弃我哥没本事跟着我哥受罪了,说我不尊敬她这个嫂子了。总之,在她眼里,连我们家的狗和猫都不顺她的意。归根结底,她无非是嫌弃我们家穷。还有我在南方打工的妹妹,和一个江州的男人好上了,死活非要嫁到外省去,我爸妈怕她被那个男人骗了,担心她将来到外地受苦,无论如何都不同意。她却说如果家里不同意她就永远不回来。我感觉到我们家早晚要有一场大灾难发生。我爸、我大爷、我叔叔他们弟兄几个也都是勾心斗角、互相敌视,我大爷我叔叔肯定都等着看我们家的笑话呢。健哥,你不知道我被这种充满火药味和裂痕的家庭氛围早已折磨得身心疲惫厌烦透顶了。”
“唉!你也不要想太多了,这些你都管不了,改变不了。抱怨和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适应生活而不是让生活适应你’,以前我是最鄙夷这句话的,但现在觉得很多时候不得不如此。回到学校好好放松放松,安心学习。哎!转眼就是大四,要毕业了,咱们不得不考虑前途了。对了,你不是准备考研吗?开学了咱们搭伙儿上自习吧,一个人上自习很没劲。我打算跨专业考北亭大学的新闻,你觉得咋样?”刘健滔滔不绝地用他时而深沉时而激昂的嗓音说。
“太好了!没想到咱兄弟俩又不谋而合了。我想了一个暑假才拿定主意,我也打算考它的古代文学专业呢,咱一起努力,将来还在一个校园里做同学。”
“缘分!默契!哈哈……将来咱还能一块打球。”
“呵呵,你小子还要再虐我三年啊。大学被你压制完爆三年了。哥哥你就饶了兄弟吧。”
“哈哈,谁叫你小子不长强壮一点呢?”
“我也想长成奥尼尔啊,可小时候家里穷,初高中那会儿正长个儿,营养跟不上,给耽误了。要不然我肯定还能至少再长五厘米。”
“哈哈,得了吧,不长个儿你是不是还要怨起党和政府来了?”
“不敢不敢。要不是党和政府,说不定我们家还是生活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的贫下中农呢,要不是毛主席老人家当年金口一开,说‘人多力量大’,怎么会有排行老四的我爸?没有我爸哪会有我?要不是党和政府的高校扩招政策我怎么会上得了大学?虽然上了大学也未必能找到好工作吧,但是有了毕业证和学位证,再穷也是个知识分子不是?所以不管怎么说,我是很感激党和政府的。”
“哈哈,说得好。你滴大大滴良民!”
他们说笑着,完全不去理会周围的人。不知不觉火车到了华北省省会沙河市,漫长的旅途已经走了一大半。沙河站是大站,许多人都在这里下了车,然后又上来一批陌生的面孔。
刘健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已经下午一点钟了。他站起来从上面的行李架上拿下自己的书包,打开后拿出许多食物放在桌上,有牛奶、香肠、饼干、苹果等。他热情大方地招呼方家兴说:“来,吃吧哥们。”
家兴拘谨地笑道:“不不,你自己吃吧,上车前,我在我们县城火车站旁的一家馆子里已经吃了一大碗羊肉烩面,不饿。”刘健说:“别跟我作假了。你这人,我还不了解吗?平时在学校连一碗汤都不舍得喝,你会舍得吃羊肉烩面?”方家兴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羞涩地笑着。刘健抓起一根香肠和一袋牛奶扔到他怀里,一边拍着自己的包里,说:“吃吧,我这里多着呢,下车扛着沉,多消耗一点就轻一点嘛。”方家兴这才不再推辞。
过了沙河站,客车上人明显少了,车厢不再那么吵嚷,方家兴和刘健坐在位子上也不再那么拥挤得难受了。一会儿,火车到了黄河,许多人都趴在车窗上看黄沙淤积的母亲河,看完了之后便十分失望地叹息摇头,嘴里骂道:“奶奶的,原来传说的黄河就这样子啊!”那些好奇感叹的大概都是一些大一新生和从未出过远门的乡下人。方家兴和刘健对此早已经不再好奇感叹,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坐车过黄河了。方家兴突然想起新生代诗人伊沙的《车过黄河》。
“这世界上真的存在什么神圣和崇高么?神圣和崇高难道不是某些人编造出来的假话么?伟大,光荣,美好,幸福,呵呵,鬼才知道到底是不是骗人的东西。但没有了这些骗人的东西人生在世几十年只是吃喝、睡觉、生育,那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家兴想。
过了黄河,很快,他们就到了学校所在的中州市,方家兴和刘健站起来,伸了伸疲惫的身子,提着所有行李开始挤进人流下车。
又回到了熟悉的中州市。在去学校的1路公交上,他们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的亲切。中州市是个不太大的小城,生活节奏十分缓慢,大街上人们表情闲适恬淡,步子轻松而悠闲。街道两旁不见林立高耸的商业大厦,而更多的是充满生活气息的四五层的居民楼。枝叶繁茂的法国梧桐树醉意朦胧地站立在路两旁,浓密的绿荫在街道上织起。此刻正值九月的初秋,浓密的梧桐叶虽然不再如盛夏时鲜艳盎扬,却沾染了秋色,多了一份诗意的沧桑与落寞,时而被风吹起一叶,飘飘遥遥地落在地上。方家兴看到这里竟看僵了一般,心里生出了许多的感慨。记得大一刚报到的时候,当他以一种完全陌生的眼光看待这座小城的时候,就被她的秀美所倾倒了。
缓缓前进的1路公交很快就到了华北师范大学。方家兴和刘健有些疲惫又有些兴奋地走下公交,心情复杂地踏进了阔别一个暑假的母校,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暑假后的开学了,以后不会再有了。
教学楼经历了酷暑雨季似乎又苍老了许多,檐下长了淡淡的青苔。中心花园也有些荒芜了,草坪上的草参差不齐,几乎可以淹没了人脚。只有通往宿舍的主干道两旁的合欢树,依然是那么的秀气俊美,玉立婆娑,花期虽过,却更多了一份成年女子的熟美。
方家兴和刘健住的西五楼到了。走在阴森潮湿的一楼走廊里,刘健一不小心撞到了垃圾桶上,随口骂了一句。到了二楼他拐了弯,家兴继续往三楼上。开了门,又见到了那个像仓库一样狭小、拥挤、脏乱的325宿舍。他简单收拾了一下床铺,把行李放好,看看手机,已经下午五点多,吃饭还太早,他真不知道如何度过这点无所事事的时间。正坐在床上发呆,此时门咣当一声被猛地撞开了,他们寝室老大崔玮来了。
崔玮未等方家兴抬头看他,就喊道:“呦!诗人来这么早?”家兴一看是他,恹恹地说,“我当是老七来了呢,原来是你啊玮哥。你不在家搞你的辅导班来这么早干嘛呀?怎么样?辅导班还不错吧?是不是数钱都数得手酸了?”
“唉!别提了兄弟,累死了。还不够本儿嘞。赚钱真比吃屎还难啊。”崔玮放下行李摇摇头佯作伤心叹气的样子。
“谁相信呐?掏心窝子地说玮哥,以你的经济头脑和管理能力,就算2008全球经济危机再来一次,就算微软倒闭了,沃伦·巴菲特破产了,我都不相信你会赔钱。”
“行了兄弟,别再寒碜我了。你这个诗人,说话最尖酸刻薄。”
他们寒暄胡侃了一阵,又互相谈起暑假、工作、考研的事。也许是大四最后一年的缘故,许多人都准备考研,所以寝室里的人今年返校都比较早。到第二天中午时,他们寝室八个来了七个,只剩下在南方的老八朱佑才。
“今年怎么都来那么早?”寝室长汪文军端着水杯边喝茶边说。
“考研呀!抓紧时间回来上自习啊!”老五郑韬坐在他的电脑旁,一副认真的口气。
“早呢!还有四个多月嘞。”崔玮满不在乎地甩甩手。
“唉,啥都没看呢,暑假两个月已经白白浪费过去了,不能再玩了。”家兴叹道。
“是呀,可不是吗?”“老实人”老二赵华中附和家兴说。
已经来了的七人中有六个准备考研,大家都似乎不约而同将话题转移到了考研上,只有不考研的“大仙”老三张朝早抱起篮球去了篮球场。
老七张耒在床上躺着正看《体坛周报》,这时也扭过头插嘴道:“玮哥说得对,还早嘞,还有四个月零二十天,我早算过了,考研也不过就两个月的事,现在复习恁早到时又忘了,到11月再复习也不迟。走,玮哥,换上行头到篮球场上战几个回合去。”
众人听了都笑了,汪文军说:“你以为考研是期末考试啊,提前一周突击一下就可以了?”张耒说:“一切困难、压力、痛苦都是你自己想象出来的。走吧,兄弟们,美好的大学时光已经不多了,要及时行乐,打球是正经。”
崔玮说:“哎呀,不敢啊耒哥,俺们跟你不是一个水平级的,你是NBA全明星级别的,俺们是NBDLA替补级别的啊。跟你战俺还不是自取其辱?记得大三全校篮球联赛您是何其的勇猛啊,那可是代表咱院的先发五虎之一啊,虽然数据不好,四场比赛砍下二分三失误,但是数据怎么能完全显现你的全部价值呢?”
张耒此时已经下床,急着去篮球场,不想和他在这打舌战,就一边四处寻找自己的篮球鞋,一边说:“你个熊货,逮住机会就挖苦我,你去不去,不去我自己去啦!”
崔玮一拍床坐起来说:“去!去!耒哥等等我,咋不去嘞?两个月没摸球了,浑身早痒痒了。文军、家兴,你们别愣着啊,赶紧的。”汪文军说:“我待会得去找小可去。她今天中午刚来。”崔玮鄙视地说:“都老夫老妻了还腻歪个啥啊!你瞅瞅我,齐芬叫我去逛街我都不去,老婆不要也得打球啊。”张耒、汪文军、郑韬皆笑。家兴说:“好!就冲玮哥这句恁爷们儿的话我也得去,本来我打算和刘键去图书馆呢,现在不去啦。去二楼喊他一块打球去。”说完也匆匆找篮球鞋去穿了。文军说:“那我得给小可发个短信。”
崔玮又试图说服篮球技术不太好的老五郑韬也去玩,可郑韬死活不去,说有很重要的事,问他什么事又不肯说,只是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众人说你小子肯定心里有事,回来再跟你算账。于是崔玮他们四个就抱着篮球去了篮球场,“老实人”赵华中去了图书馆,寝室里只剩下郑韬自己。
每当站在篮球场上的时候,方家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由颓废萎靡的“诗人”突然变成了生龙活虎活蹦乱跳的运动健儿,双手一触摸滚圆饱满的篮球他就精神亢奋。他爱篮球,正如他爱读书写作思考一样。听着篮球在地上咚咚地跳动,他就觉的那就是他心脏跳动的声音,看着篮球从自己的手中飞出,在空中滑翔,画出优美的弧线,宛如夜空的流星一样令他痴迷沉醉。只有在篮球场上时,他才感觉到是最轻松的,最快乐的,不用去想生活的压力、渺茫的前途、虚无的爱情、痛苦的人生……生命只有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时才是真实的,其他的一切仿佛都是梦境。
他们一玩就是一下午,五点多的时候一个个大汗淋淋地尽兴而归。洗完澡,又一起去食堂吃饭,新学期开学自然要点几个炒菜喝点啤酒庆祝一下了。
美丽的新的学期,大学最后的一年,就这样开始了。校园里的一切仿佛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多了一些陌生单纯稚嫩的大一新生的眼睛。每一年都是这样,在这片土地上,有毕业的,也有新来的,就像四季的轮回。对于方家兴他们而言,每学期开始他们总是要先打一场篮球,然后喝一场小酒阔谈一番,展望一下新学期,就像展望NBA的新赛季一样。
“一场球,
几杯酒。
四年韶华如一梦,
多少悲欢情与愁。
今日笑谈知音友,
不知来年在何州?”
晚上的卧谈会精彩纷呈,众人讨论着暑假各自的新鲜事,新变化。喜事最多的还是郑韬,失恋一年多的他暑假在家里上考研辅导班时,认识了他们院里一个新闻专业的女生,两人互生好感,相约开学一起上自习。下午崔玮叫他去打球,他死活不去就是因为等着去车站接那个女生。其次老大崔玮也有喜事,暑假在家办辅导班挣了两千块钱。然后话题又转到热点“考研”、“工作”上,众人感叹着,哀愁着,不知怎么又落到那个经久不衰的话题——“女人”上了,最后伴着一片意味深长的笑语,大家入眠了
北方的秋天有着和春天相似的美丽。天高云淡,秋风习习,校园里的菊花和桂花竞相绽放,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路旁的合欢树默默地编织着醉人的绿荫。无论是工作、学习,还是睡觉、游玩都是绝佳的良辰。
方家兴和刘健每天在一起上自习,一起吃饭,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他们畅谈展望将来在北亭大学一起读研、打球的美好未来,相互交流复习的经验,探讨学习的疑点。虽然两个人复习的专业课不同,但毕竟他们都是一个班的,又是同市老乡,所以共同语言还是蛮多的。两人关系好得如异性情侣一般形影不离。
家兴喜欢早起,刘健喜欢贪睡懒觉,所以每天早晨六七点总是家兴先起床去教室占座位,然后八点多的时候,刘健带着早餐去找他。他们不在一个宿舍,总是短信联系。
“在哪?”
“田家炳506。今天给我捎个鸡蛋灌饼和一杯豆浆。”
“好,没问题。马上到。”
有时在一起吃饭伙食费也不分彼此。你掏一顿,我掏一顿。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像情侣一样快乐默契,学习效率也特别高。即便如此,面对未知的未来,他们也难免会苦闷、彷徨、动摇、迷茫。
“健哥,你怕失败么?万一咱俩都考不上咋办?或者你考上了我考不上了咋办?我觉得我承受不起失败。”家兴说。
“怕啥?咱们这么努力咋可能考不上?要是咱们都考不上,那肯定有更多人完蛋。就算考不上,我也要看一看我与我理想之间的距离。现在咱们不用想太多结果,只管为理想竭尽全力就行了。万一真有那么一天,败也要败得悲壮,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放心吧,咱兄弟一定会比别人强。”
“健哥你真牛!兄弟简直崇拜死你了。我为啥喜欢跟你在一起你知道吗?我就是佩服你这股天不怕地不怕、不甘心屈居人下的豪杰之气。”
“哈哈,一般一般,说这话时我自己都觉得太假。我呀也就是精神上的强人,行动上的矮子,要不然我会每天比你晚起床一两个小时?”
“健哥你忒谦虚了。说实在的,我要是能有你一半的自信和胸怀就好了。我是永远都战胜不了自己的悲观和自卑。”
“自信是个球!那些人所谓的自信都是装出来的。谁比谁差多少?如果你老是跪着看别人,那么你永远就会觉着别人都比你高大,而自己仿佛是一个侏儒。”
方家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心里轻松了一点,又有了一点勇气,可低下头总觉得心里还是缺少些踏实感。他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默默地看书了。
秋意渐浓,方家兴失眠的老毛病又犯了。每到萧瑟北风吹起,万物尽染苍茫之际,他总要犯这老毛病。无数凄凉的秋夜,他在寝室的床铺上,辗转反复轻叹,无法使大脑停歇。
开学第二周,上完上午的自习,又吃过了午饭,家兴和刘健各自回各自的宿舍。推开门,寝室里的人都正挤在郑韬的电脑前趴着看什么。
崔玮见家兴回来了,赶紧拉他到电脑旁,说:“老六,快查查你上学期成绩,成绩出来了。”家兴不慌不忙地说:“查啥啊,我肯定不是第一。”
“不是,是让你查查又挂科没。”老三张朝憨笑着说。众人都笑了。
家兴说:“只要你敢挂,我就敢挂。谁怕谁,又不是没挂过。”三年来,寝室八个人也只有他们两个挂过科,他俩常常嘲笑其他六个人的大学是“不完整”的。汪文军说:“挂科哪有那么容易啊。快查查吧,都出来了,现在就剩你的还不知道,说不准你还得请客呢。”
他们寝室有个规定,每个学期谁有了喜事都要请客,其中,考试寝室第一名就是这所谓的“喜事”之一,要请客。家兴只有在大一第一学期考试时接近过这“喜事”,但是最终因为英语不如郑韬而屈居第二,家兴为此高兴了好几天。后来第二学期他挂了一次英语,同时对他们的专业课对外汉语也越来越不感兴趣了,转而沉浸在文学里,就再也没有接近过那“喜事”。这一次也不例外,老五郑韬考得尤其好,学分绩点五点多,第三学年综合测评成绩位居全班第三,拿到了国家励志奖学金5000元。寝室里召开了“关于如何狠狠宰郑韬一顿”的内部会议。
老大崔玮慷慨陈词地说:“老五你们家祖坟到底怎么埋的啊?怎么什么好事都让你小子碰上了?生在官僚家庭,长在繁华省城,高中早恋还能考上大学。平时从不看书,考前临时突击一周,竟然回回考得很好。去年莫名其妙地搞个国家级科研,今年又奖了五千。四六级一次性高分通过,考研考研又淘个老婆。怎么好事都被你占了?”
张耒附和道:“就是啊,韬哥,这也太不公平了,上帝对你简直比对他儿子还好嘞,这么多喜事凑合在一起,你可得请弟兄们去中州宾馆好好撮一顿,然后再洗个澡按摩按摩。”
大家相视而笑,郑韬乐呵呵地说:“美死你们吧,我请你们去天上人间吧?”
方家兴坐在自己的床沿上说:“这个就省了吧。不管怎么说韬哥,你这次考了寝室第一名,得了励志奖学金,又谈了个新女朋友,的确是一件值得普天同庆、举国欢腾的大喜事。”
郑韬拧着头做冤枉的样子说:“什么呀,我和她压根都还不是恋人关系,只是在一起上上自习而已。”
“韬哥,你今年的喜事比60周年国庆意义还重大哩。国庆管我鸟事,大阅兵管我鸟事。但是韬哥你的喜事就不同了,兄弟真心为你感到高兴啊!”张耒接着说,他拍着自己胸口的样子显得十分真诚。
老大站在中间说:“韬哥你算为咱们寝室挣了大光了。想想四年来,咱们16个男生一直被他们59个女生压制着,总是眼巴巴地看他们8000、5000地拿钱,这次终于轮到咱们男生了,咱们男生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一回了!以我在学生会工作多年的经验来看,在咱们院历史上就没有男生取得过如此优异的成绩,你是咱们院第一个拿到奖学金的男生,这可是彪炳千古的大事啊。无论如何这次你都得好好庆祝庆祝,让兄弟们也跟你粘粘喜气儿。兄弟们说对不对?寝室长你说呢?”他环视了一周,目光落在一旁的老四汪文军说。
老四嘻嘻地笑道:“崔大哥说得太入理儿了,都说到我心坎儿上了,把我想说的都说完了。”
老二在自己的床上半躺着听着收音机,一个字不说,只咧着嘴笑,老三在他的床上坐着,双手扶着床梆乐得笑岔了气。
“老二,你先别听你的‘性’福大讲堂嘞,先停一会兄弟们商量正事呢。还有你老三,就知道笑,你说两句啊!我在这为了你们的酒肉据理力争,你们却坐在一旁看笑话!”崔玮看着老二老三愤愤不平底说。
老二说:“我说啥啊?你们商量好了我去吃就得了。”大家都笑出了眼泪。老二总是这么“实在”。让兑寝室费就掏钱,让打扫卫生就去找扫把,让吃就举筷子,让喝就端杯子。
郑韬抚着他的大肚子说:“请兄弟们是一定的,我郑韬也不是那种滑头人。只是现在考研复习呢,哪有时间啊?要不这样你们看行不行,等考完研我们再好好喝一场。”
大家都不同意,吵吵嚷嚷乱说一气,家兴说:“韬哥,咱何必非要把所有喜事放在一起庆祝呢?分开了一点一点地庆祝那就会使喜事连绵不断,岂不更好?你说不想在考研前大喝,咱们可以小喝嘛。你那么多喜事,咱一次一次地来,先把你的寝室第一庆祝了,考完研再庆祝你的奖学金。”
所有人都欢呼雀跃地拥护家兴的提议,都佩服感激地望着他,仿佛若不是他大家就差一点错失了一场美宴。
最后你一句,我一句,郑韬实在招架不住了,屈服道:“好好,就先为第一去破街小喝一次,说好是小的哦!”过了考研我照狠地请兄弟们大喝一回。众人一起欢呼,叫嚷着:“就知道韬哥不会让兄弟们失望的,韬哥真是爽快!”
郑韬摇摇头,无奈地说:“唉!你们说我这四年请你撮多少回了?你们啥时候也请我撮一回?”大家都说谁让他总是喜事不断呢,他们也想请,可是四年了一件喜事都没有。
周日晚上,他们宿舍七个人在学校外破街新盛园饭馆二楼围着一张大圆桌坐成了一个圈。破街是个又窄又短的小街,吃、穿、用、玩的服务还算比较齐全。新盛园是他们常去的馆子,便宜实惠又饭菜合口,而且最重要的是老板年轻的女儿既漂亮又热情。四年他们不知道去了多少次,刚开始他们走进去老板的女儿总是微笑着,露出她两颗洁白而且俊俏的小虎牙说:“欢迎光临!你们几位?”“八位。”他们回答。渐渐地,老板的女儿将他们全认识了,只要他们一进门,老板的女儿一句话不说,就羞涩地笑着赶紧往二楼上跑,去擦那张最大的圆桌。她噔噔往楼上跑的样子,宛如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鹿。
大四了,每个人的酒量食量都见长了。一阵狼吞虎咽之后,四打啤酒瓶已经倒在了地上。桌子上的盘子也空了好大半。老三依然是开场气势如虹,然后很快就蔫了,坐在一旁醉眼朦胧的样子甚是可爱。老大崔玮和老七张耒越喝越兴奋,老五郑韬只觉得有些发撑,没有一丝的醉意。老二只顾埋头自己夹菜吃,老四脸红得像猴的屁股。家兴喝了三四瓶,头有些轻飘飘,但还清醒依然。
没有老八朱佑才,宴席少了许多的笑料。大家都拍着桌子骂他:“老八这小崽子,在南方陪着老婆上了瘾,也不知道回来了。把兄弟们忘得没了影子。”
谈新学期,谈过去,谈考研,谈不知在何处的工作,谈无处安放的青春。对未来的无限迷茫之感和对往昔莫名的怀念之情,像窗外的那茫茫黑夜一样笼罩着一切。
老七举着斟满金黄透明啤酒的杯子,跑到对面家兴旁边,拍着他肩膀兴奋地说:“来,诗人!我这个粗人跟你碰一个,我先干了。”说着便一仰脖,将泛着气泡的一杯黄色的液体倒进了肚里,喝完还请大家瞧他倒过来的空空如也的杯子是否有残酒。大家鼓掌,家兴也端起杯子三两口干完了。
崔玮在一旁敲着桌子说:“妈的,想起毕业工作没着落,考研忒辛苦就心里不爽。诗人,给大家做首诗,调节调节气氛。”郑韬、张耒、张朝都拍手附和,表示极力欢迎。汪文军、赵华中在一旁说,就是就是,来一首。
家兴最近睡眠不好,在这个秋夜凄凉的时刻,又喝了酒,心里早也动了情绪。他受到刚才酒桌上大家的谈话内容的刺激,就边想边高歌到:
“秋风秋月秋夜幕,满座豪雄慷慨朋。
贵客齐催举杯频,诗人且饮何惜命。
生死由天岂随己,富贵贫贱知谁定?
太白真率独游穷,子美仁爱漂泊死。
鸿图成烟文章在,多少明哲笑太痴。
人生何至伸羽翮?赢得生前身后值。
主人慰我彼太虚,暂惜眼前此宴真。
珍馐琼浆良宿友,欢乐相守复几辰?
停箸振奋残酒尽,人去席冷玉斛空。
今宵酒醒知何时?夜半人静远蛩声。”
家兴吟罢,坐下来自己默默喝了点茶,问大家觉得如何。郑韬举起手拍着掌叫好,因为他听到里面有他这个“主人”的影子。赵华中呵呵笑说不错不错,太有才了,汪文军闭着眼,红着脸,一言不发,仿佛是喝多了,又像是仍沉浸在家兴刚才的诗境里。张朝嘿嘿地笑说:“老六真乃‘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独有张耒抿着嘴说:“不好不好。”众人都不解,问他为什么。他一脸严肃正经地说:“情思太悲沉抑郁,意境太伤感凄凉了。怀才不遇的寒士之音,人去席空的离愁别绪,使人听了难受。”众人“哦哦”点头称赞,都佩服老七,夸他不愧是高中语文老师教育出来的儿子,文学功底深不可测啊。张耒也毫不谦虚,说:“那还用说,我小学三年级就开始看《西游记》,四年级看《水浒》,五年级看《三国》,到了初一就看《金瓶梅》了。”众人大笑。
家兴说:“我还以为你到了初一就读《红楼梦》了呢。来吧耒弟,为你刚才为我的精彩解读干一个。知我者耒弟也。”
崔玮说:“既然诗人这首不好,扫了大家的兴,兄弟们说该怎么办吧?”崔玮不愧在学生会当久了干部,最善于调动群众。众人齐说:“自罚三个!”家兴苦笑,忙摆手求饶道:“兄弟们饶命,你们还不知道我的酒量吗?我这老胃病你们都见识过了,大一那回寒冬腊月深更半夜地让二哥背我去医院,你们不是忘了吧?要不这样,我再做一首,这首保证好,若不好,我甘愿受罚。”众人说好吧。家兴站起来,先“啊”一声酝酿一下感情,众人皆笑,然后他指着窗外吟道:
“除了黑夜
还有什么能够使我空虚彷徨
除了爱情
还有什么能够使我苦闷忧伤
除了美酒
还有什么能让我将过去遗忘
空虚啊空虚
像黑夜一样漫无边际
爱情啊爱情
像星辰一样遥不可及
只有这美酒
啊!你这神奇的琼浆
值得珍惜
美酒啊美酒
我只有贪享你
或者悲惨地老去
来吧兄弟
与我将金樽举起
一饮到底!”
这一次众人全张口大声叫好,并跟随家兴举起杯子在桌子上空猛碰,金色的啤酒在空中四溅,落在黑色的桌子上,化作一团美丽的泡沫。宴席随着家兴的诗达到了高潮,旋即也结束了。
醉后的人生是可爱的,是美丽的。但是人生不能永远醉着,总要醒来,总要去面对醒后的世界。
家兴和刘健第二日依然去上自习。日复一日的复习相当痛苦,上午要背英语单词,下午要看专业课和政治,晚上还要做英语阅读训练题。家兴由于失眠的缘故,又加上对英语有些反感,所以上午的学习状态常常不好。下午的专业课复习任务也十分繁重。中外古今文学史,还有古代汉语、现代汉语,加起来一二十本书,令人望而却步。还有政治和数不尽的文学作品也要看。这一切都要在三四个月的时间去完成,其间还会有许多的诱惑,没有毅力和信心是很难坚持到最后的。
家兴寝室里六个人考研,每个人的努力程度和目的都不同。崔玮和张耒边玩边学,美其名曰劳逸结合、心态最重要。赵华中没什么业余嗜好,除了学习,回到宿舍就是听听收音机、看看关于甲骨文、篆文的书。汪文军每天陪着小可也是早出晚归,十分勤奋。郑韬与新闻的那个女“研友”形影不离,关系越来越亲密,除了在一起上自习,偶尔也会一起散步、吃饭。家兴和刘健在一起十分努力,他怕失败,压力大,晚上常常失眠。
日子稍纵即逝,转眼之间已经开学快一个月了,来到了九月中下旬。北方的九月干燥少雨,使人不自觉间感到内心躁动不已。
下午坐在自习室的家兴痴痴地望着窗外灰暗矗立的楼房建筑,远远的天空中几只家鸽在来回盘旋,他的视线脱离了摆在桌上的《现代诗三百首》,像一只翩翩的蝴蝶一样飞到了窗外,捉不回来了。《雨巷》里的飘渺的忧愁和彷徨在他的心里回荡。戴望舒的苦闷不正是他的苦闷么?他敏感而孤独的心总是抗拒不了每一篇深情文字的感染。“文学有什么用?为什么考文学研究生?读完研能找到什么工作?”他不知道。然而他想要的就是那一份心动。坐在前面的刘健扭过头见他像只呆鹅一样,遍用手在他眼前来回晃了晃,他如梦初醒,回过神来。刘健用手指指外面,示意他去厕所,他明白过来了,站起来随着刘健出了教室。
教室走廊尽头的男厕所里,他们并排跨立在便池前,刘健边尿边若无其事地说:“刚才想什么呢?像失了魂儿似的。”家兴盯着墙上“专售四六级答案,诚信为本,考后付款”的小广告,淡淡地回答:“没啥,这几天失眠的老毛病又犯了,晚上睡不好,白天老走神。”
“失眠是文化人的通病啊!尤其是诗人。兄弟你已经具备了这一重要特征,将来肯定能成为中国文坛的新秀,文学界的脊梁。”刘健激情四射地应道。
家兴笑言:“你就取笑我吧,我都快崩溃了,你知道在床上‘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的痛苦吗?”
“你是不是想女人了?”
“胡扯!我天天跟你在一起能想谁啊?”
“是不是这几天学习太累了?我也觉得这一段时间挺累的,状态不好,看着书老走神。”刘健一边系上腰带拉上裤门拉链,一边说,“要不去操场活动活动吧,打会儿球,咱们有一个多星期没玩儿了吧?”
“是啊,要不是考研真想天天打。都是为了理想啊!”
刘健吐了口吐沫洗着手说:“理想个屁,为了理想也不能不要身体。走,现在就回去召集人马,你给你们宿舍的崔玮、张耒、汪文军他们几个发个短信,我给我们宿舍的老柯和老马发个短信,让他们都速回宿舍。去他妈的考研吧!”
家兴和刘健收拾了书包火速回到宿舍。人生在世不能没有一点生活爱好,否则业余的生活该有多么的枯燥啊。家兴不是一个兴趣太广的人,除了文学,就是打篮球了,篮球和文学是他摆脱现实中苦恼与压力的两种不可或缺的寄托。青春的躁动,满腔的热血和压抑,常常无处发泄,篮球便成了最好的泄欲工具。这帮二十出头、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的青年像需要爱情一样需要篮球,每当双手攥住那滚圆饱满的篮球就如同握住了女人的奶子一样使他们热血沸腾,一个个立刻变得如雄起勇猛的牛犊。其实使人快乐很简单,有时候只需要一件小小的物什。
晚上十点多,大家都从自习室回来,忙于洗脚、谈笑、玩电脑。崔玮和张耒玩着实况足球的电脑游戏,张耒把键盘敲得猛响,一边为错失一个射门的绝佳良机而大声懊恼,崔玮手把着手柄胜似闲庭信步一样放松,嘴里哼着,脸上笑开了花。郑韬在一旁观战,拳头握得很紧,嘴里急促地喊着:“玮哥!快!你快点!射!快射啊!”似乎比崔玮还紧张。崔玮叫他别再喊了,他喊得实在太那个,极其容易使人产生不好的想象,听得他浑身不自在。张耒终于趁机进了一个球,兴奋地手舞足蹈。崔玮开始埋怨起郑韬来,郑韬反驳道:“你自己精力不集中,却埋怨起我来了。”汪文军一边坐在床沿上一边搓着盆子里的脚,一边和家兴探讨着现代汉语中“语义指向”的问题。赵华中歪在床上听着自己的收音机,他上铺的张朝带着耳机沉浸在自己的笔记本里。就在这时,班长钟琦拿着一摞纸进来了。
钟琦像一个领袖一样站在人群面前宣布:“同学们,通知个事,四年一度的实习就要到了,时间是六周,两周校内实习,四周校外实习。咱班的实习基地是省城四十七中,他们学校有个国际部,招收了很多学汉语的外国学生,美国的,德国的,俄罗斯的,印度的,非洲的也有,很好玩。”
“有没有日本的女生?”张耒插嘴道。众人都笑,说他这是典型的当代中国青年大学生的思维:只要一看到或听到“日本”、“护士”、“女生”、“女教师”等字样就会立刻不自觉地浮想联翩,以至于成了某种本能,真是无药可救了。
钟琦也笑了,接着说:“当然有,日韩的都有。可总共就11个名额,要在班内75个人中进行选拔。剩下的人自己找实习基地。这是实习报告表,到时候保证有章就行了。”说完把八分表放在桌上。
郑韬啊了一声,惊讶地问:“为什么只有11个名额呀?不是每个人都有实习机会的吗?这么少怎么分配啊?”
钟琦亲切地说:“我的韬哥呀,你怎么那么糊涂啊?不让你去实习才好嘞,你不正好可以安心准备考研了?他们汉语言是学校安排实习基地,每个人都必须去,很多人想考研不想去实习还不中哩!”其他人凑过来又问这问那,说实习好玩不,表格怎么填,章怎么盖,班长一一作答。最后大家都没有疑义了,班长和每个人打个招呼,道个晚安,然后就潇洒地离开了。
崔玮拿起实习报告看了两眼,甩给张耒说:“耒弟,交给你了,回家去你爸学校让他老人家盖个章签个字。”
其他人也都纷纷把表扔给张耒,说麻烦麻烦,也捎带着一块盖了得了。张耒不干了,恼怒地说:“亏你们几个鸟人想得出来,让我回家来回奔波,你们在学校逍遥自在,我不干!我还要考研嘞!”
崔玮笑着说:“考啥研呀,反正你也希望不大。不如为兄弟门做后勤服务算了。等兄弟们考上了一定请你去各自的学校转转看看。”
张耒愤愤地说:“你个乌鸦嘴!你咋知道我考不上呢?你才考不上呢!哦,不!我祝愿你老婆一定考上,考上了就把你甩了,就像二哥的老婆去年甩二哥一样。”
大家都笑了,老二淡淡地说,都过去了还提她干啥。汪文军拍着张耒的肩膀说:“耒弟!为了咱寝室兄弟你就辛苦一下,当然我以寝室长的名誉向你保证,事成之后兄弟们觉不会忘记你的,我让韬哥拿出一部分寝室费为你犒劳。”郑韬接着说:“对!我以财政部长的名誉向你保证。耒弟你说吧,你有啥要求,兄弟们尽量满足你。”
“我想去中州宾馆,大吃一顿,然后再享受一下其他服务,叫个情感陪护。”张耒兴奋地讲道。
大家皆笑。“中州宾馆太贵了,我看你还是去杨岗或者火车站吧。那边温州发廊、足疗按摩的地方还挺多的。门口的阿姨大妈都很热情的。”崔玮一脸坏笑地说。
张耒失望地说:“那也档次太低了吧。那里都是民工云集的地方。我一个大学生,还是童子身,怎么可以去那种花柳风尘之地?”
汪文军对张耒说:“寝室给你报销半程路费怎么样?”
张耒坐在床板上扳着脚说:“不干!去中州宾馆一直是我的梦想,我做梦都想着去中州宾馆,然后在那里遇见一位咱们学校的美女,她在那里兼职做女公关、情感陪护,从此我们一见钟情,我用真心将她感动,最后救她从良……”
家兴说:“完了完了,你不仅日本AV看多了,而且古代言情小说也看多了。中国的青年如果都像你这样祖国真是要完了。”
汪文军止住笑严肃地说:“寝室给你报销来回火车票,你就别再推辞了。”
张耒却挥手拒绝说:“算了,我跟兄弟们说着玩儿嘞,我能叫兄弟们掏钱?我自己回去也是一样浪费路费,不就是多捎几张纸的事吗?”
家兴渐渐地发现,刘健在自习室看一会儿书就要摘掉眼镜揉揉眼,趴在桌上眯一会儿。早上也起得越来越晚了,他不禁关心地问道:“健哥最近咋回事啊?怎么也和我一样犯了失眠症了么?早上起那么晚,白天还老趴桌上小寐,咋回事?”
刘健揉着眼睛无奈地说:“妈的,眼睛不舒服,干涩还隐隐作疼,暑假那会儿就开始了,我没在意,没想到最近又开始了,不能看书。”
“咋回事啊?我看着也不红不肿的啊。”
“我也不知道,不看书或电脑不疼,只要一看就疼。真是要命。”
“估计是眼疲劳了吧。买点眼药水试试。”
“买过了,不行。过两天再看看情况吧。不行就去医院。”
又过了一周,刘健的眼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更严重了。家兴也为他着急,对于现在,考研复习的关键时候不用眼睛怎么可以呢?如果是身体其他部位出点小毛病还可以坚持扛一扛,唯独这眼睛,是读书人最重要的身体器官,一刻也缺少不得。
刘健想尽了办法,在中州城的所有大医院都看过了,但总是不见好转。眼看考研复习时间一天比一天紧张,快要报名了,他实在是扛不住了。他沮丧地对家兴说:“家兴,我恐怕不能陪你上自习了,我想要去四十七中实习,我的眼睛一直不好,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家兴眼中略带忧伤地望着刘健说:“你想好了吗健哥?你真想去实习你就去吧。只是你就这样放弃甘心么?你的新闻梦还要坚持不?”
刘健低沉地说:“走着看吧,先去实习,如果到时候眼睛好些了,感觉复习的状态还不错就坚持报名,如果不行就不报名了,浪费那个钱干啥。”
“可是健哥……你不是说过,无论如何你也要看看你与你理想的距离么?”
“没办法,世事难料,人生无常啊。我也不想放弃,过一天说一天吧,谁会想到飞来横祸遭此一劫呢?”
“唉!可是……你……自己要考虑好啊。这考研一年只有一次机会。”家兴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刘健也不想说,片刻沉默,两人走进了教室。
这一夜,家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一直在想刘健的事情。“人生是多么地不可预料,理想是多么地不堪一击呀!许多事情总是变得太快,总是不按着我们的计划走。”他起初是多么地憧憬与刘健在一起读研的日子啊,他享受与他携手并肩共同备考的快乐。可人这一生,能够长久陪伴我们,在岁月的道路上跋涉前进的人真是太少了。许多时候我们只能寂寞地独行。或许在最初的开端,还有许多的朋友、亲人,爱人、陪我们出发,在我们左右。可是越走人越少,走着走着人就散了、消失了。最后我们突然回头,荒芜的路上只有我们自己落满霜花的脚印,过程的艰辛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最后的成功也无人分享,成功不过是欺骗自己的幌子。他又想起鲁迅的《过客》,他想了又想,他不就是那过客吗?为什么要考研?为什么要朝前走?前面有鲜花还是坟墓?他不知道。但不走行么?呆在原地又没有其他的出路,感到厌恶,所以只有拼命地往前走。或许,人生难免要忍受孤独的。“他人即是地狱!”超人都是孤独的。鸿鹄从来都是单飞,只有燕雀才结伴成群。“刘健啊,可怜的兄弟,你从大二就做着新闻的梦想,最后你的理想却因为眼睛而成了泡影……可叹唉!等待我的又是怎样残忍的打击呢?我的失眠病会不会最后将我击倒呢?”
走廊里,匆匆急急的拖鞋声音响起,接着是公共厕所门的旋转声,咕咚一声冲水桶的声音,然后又是门的声音,拖鞋声音……
寝室内老三张朝浑厚洪亮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家兴打开手机看看时间,凌晨3:50,黎明的曙光快要来了,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上帝啊,求你让我睡一会儿吧。”家兴痛苦地闭上眼,用被子蒙住了头。
去四十七中实习的人员选拔试讲赛,家兴没有去参加,为了考研他放弃了。刘健以其活泼大胆创新的讲课风格取得了较好的成绩,最终的11人大名单上赫然写着他的名字,他喜不自胜,家兴也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临走去省城的时候,家兴帮他提着行李到学校大门口等1路公交车。
“健哥,到那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回来,兄弟想你。”
“你这家伙别弄得恁伤感好不好,你这话我怎么听着那么别扭啊,好像我要去西边隔壁二监狱一样。”
“二监狱?美死你吧。那可是我省最大的女监,里面尽是如饥似渴的母老虎。你小子别看现在浑身是肌肉,到里面不到半月就叫你小子肾亏阳虚、精尽人亡。”
“哦!我愿意羊入虎口,如果可能,就让我去拯救那些沉沦的可爱灵魂吧!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好了,别抒情了,车来了。”
刘健笑嘻嘻地拎上包,走向了车门,家兴在背后喊他:“健哥,好好歇歇你的眼,如果眼病好了就抽空多复习复习,能考还是要考。”
“知道了。”
车启动了,像是一艘小船一样,飘飘荡荡地驶向西方,家兴看着车后面一缕青烟在空中袅袅盘旋,留恋着,徘徊着,久久不肯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