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深圳。春寒料峭,一片萧条。深圳作为改革开放后第一个经济特区,创造了令人惊叹的深圳速度。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仔细看看,就会发现隐藏在光鲜亮丽高楼后面的老街:破败不堪,亟待拆迁,垃圾遍地,蚊蝇乱舞。
上午十点,红姐打着哈欠拉开玻璃推拉门,将挂在门上的大牌子翻成营业中。红姐经营一家小饭馆,门头上的大红招牌掉了一半,大大的四川炒菜只剩下了四川炒三个字。玻璃门上除了一个绿色的纸牌子,还贴了一张破烂不堪的菜单广告。广告纸的一角翘着,上面写着小饭馆的菜单:醋溜白菜7元、清炒土豆丝7元、清炒小白菜7元、韭菜鸡蛋7元、番茄鸡蛋7元、肉末茄子10元、鱼香肉丝10元、香芹肉丝10元、千张肉丝10元、尖椒肉片12元、木耳肉片12元、香菇肉片12元、红烧肉25元、红烧鸡25元、红烧鱼20元、米饭2元、番茄蛋汤5元、榨菜肉丝汤5元、酸辣汤5元。
广告纸下半角卷曲着,酸辣汤破破烂烂看不清了。玻璃推拉门油乎乎的,很久没有清洗了。饭店里面很小,只有四十多平。横七竖八摆着六张桌子,二十四张圆凳子。地面白色的瓷砖污渍斑斑,变成米黄色。里面墙角挂着一个电视,六张橙色桌椅后面就是厨房,厨房不大,一个不锈钢架子上摆满了各色食材跟锅碗瓢盆。两只不锈钢大盆正摆在中间冒着热气。
厨房后面是杂物间,杂物间里搭了张床,杂物间边上有个小厕所。红姐一个人打理这个不到五十平的小饭馆。
红姐不大,不到三十,不胖不瘦,穿着廉价紫色羊毛衫黑色棉裤运动鞋。将头发胡乱的绕在脑后,穿上永远洗不干净的白色工作服。一如往常拿着遥控器打开电视,接着用拖把拖地。红姐每天早上七点就起床,去菜场买菜,回来洗干净,将红烧鸡红烧肉炖八分熟,放在不锈钢大盆里。十点左右正好开门营业。
门开着一半,嗖嗖的冷风直往里窜。天阴沉沉的,即将有一场倾盆大雨。整条街现在没几家店了,左边卖鞋子的已经关了。右边卖衣服的还开着,门口摆着清仓大甩卖的牌子,站店的小黄不在。
三月的风还是很冷,从狭窄的街面上刮过,一只狗抖着毛从街道这一边窜到另一边。后面传来巨大的工地响声:卡车鸣笛声、吊车作业声、挖掘机挖土、农民工嘈杂声……后面正在建十万人的居民社区,整条街即将被拆,红姐的饭馆还开着,就是因为有这些农民工存在。
才十点半,两个农民工走了进来:
“小山,今天哥发了工资,好好请你吃一顿。”
“柱子哥,我请你吧,我有钱的,老吃你的,不好。”
两个人进来后,坐在中间的桌子旁。叫柱子的长得人高马大粗粗拉拉,三十左右。深蓝色的牛仔服上沾了很多白色斑点。黑色裤子一个月没洗的样子。整个人胖胖的,头发鸟窝一样顶在头上。叫小山的矮一些瘦一些,平头、招风耳,二十出头的样子。黑色的棉衣还算干净,黑色的裤子折痕非常明显,一看就是外乡人穿的地摊货。
“老板,拿菜单。”柱子豪气的冲红姐一摆手。
“给。”红姐漫不经心的将一张纸递给柱子。
“老板,千张肉丝、肉末茄子,再来两瓶啤酒。”
“好的。”
红姐没接菜单,一个人在厨房麻利的忙活着,五分钟两个菜就好了,端上了桌,给他们开了啤酒。外面噼里啪啦下着雨,两个人打开了话匣子:
“柱子哥,今天这雨小不了。”
“嗯,吃吧,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百叶。”两个人用家乡话交谈着。
“柱子哥,这个明明是百叶,为什么菜单上写的是千张?”小山小声问着柱子。
“这都不懂?你们两个是苏北的吧?”红姐抓了把瓜子坐在旁边的桌子旁嗑,顺便插了句嘴。
“哦?老板你怎么知道的?”两个人很奇怪。
“苏北喊这个东西叫百叶,广东广西叫千张,安徽叫这个豆腐皮。同样的东西在不一样的地方有不一样的叫法。就拿我们那的昂刺鱼来说,我们苏北喊昂刺鱼,东北叫嘎鱼,湖北叫黄辣丁。”红姐放下手里的瓜子,拍拍手。
“哎呦,原来老板是江苏人啊,不光是江苏的,还是我们苏北的。太巧了太巧了。来,来,来,坐,坐,坐!”人高马大的柱子立刻满脸堆笑的站起身。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能在深圳碰到苏北老乡不容易呢,都是缘分啊。你坐,你坐。你叫柱子是吧?他叫小山?我再给你们炒两个菜,等会我陪你们喝两杯。看今天这个大雨,也没什么客人,我索性把门关了,我们好好喝喝酒说说家乡话。”红姐走到门口,将门口的牌子翻成暂停营业,关上推拉门。
“唉呀,这怎么好意思呢?哎呀,真的是缘分啊。”柱子激动得脸上泛红,连连哎呀。看得出来柱子很外向,小山比较内向一些。
“老板,您贵姓啊?怎么称呼您啊?”小山不再动筷,跟柱子一起站起来。
“什么贵姓啊?你们喊我红姐就好了,这一边的人都叫我红姐。我来这好几年了。”红姐麻利的在红烧肉里面放了一把长豆角,很快加了两个菜:豆角炖肉、尖椒炒肉片。端了出来。
“红姐,你坐,你是哪儿人啊?”柱子麻利的挪开椅子,给红姐摆好杯子碗筷。
“宿迁的。”
“啊?红姐,你是宿迁的?我们两个也是宿迁的,我们是两兄弟,我叫柱子,这是我弟,叫小山。”三个人开心的举起酒杯,碰了一下。
“真的啊,你们也是宿迁的?我老家是宿迁上塘的,我十二岁就离开老家来到广东了。”红姐将杯里的啤酒一饮而尽。
“什么?上塘?没得命!我们也是上塘的!我们兄弟两个是上塘三棵槐的。”柱子喝完,惊讶的放下酒杯。小山也惊讶的看着红姐。
“什么?三棵槐?真的吗?我的老家就是那个村的,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家最穷了,紧挨着队长家。队长家是三层楼房,我们家是矮房子。那个时候我跟我妹妹最喜欢到隔壁的队长家玩。”红姐给两兄弟倒满酒。
“等等,红姐,你?你!你是不是古红美?”柱子仔细看着红姐的脸。
“你?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红姐惊呆了。
“红姐?啊,不,我们两一样大,我生日比你大,你今年也是28对吧?我是柱子啊?柱子?你柱子哥!他是小山,小时候他跟你妹妹,老是跟屁虫一样跟着我们两个人。”柱子说得吐沫横飞,在陌生的深圳,竟然碰到了一个村上的人,这简直太巧了。
“柱子哥?小山?真的是你们?!那个天天挂着鼻涕,跟着我的小山?”红姐难以置信的看着小山。
“红美姐,真的是你?!可是怎么听你爸说你在国外念书?”小山奇怪的问。
“我爸那个人你还不了解啊?穷了一辈子,死要面子活受罪,就爱吹牛。我初中毕业跟我姑妈出来打工,以前在灯泡厂做操作工,三年前盘了这个小饭馆,做点小生意。我爸在村上吹牛说我在国外留学啊?那是他的风格,不过你们回去后也别给他戳穿了,他那个人要面子爱吹牛。”红姐给小山倒了杯酒。
“可是……”小山还要说什么,被柱子拦住了。
“哎呀,喝酒,喝酒,就你话多。红美,你放心,我们回村后绝对不瞎说。我们三个人在深圳相遇这是什么样的缘分啊,一百年都碰不到一回啊!少说废话,多喝酒。”柱子举杯,三个人一饮而尽。
“原来是我小时候认识的人,你们坐着,我去给你们拿点酒。柱子哥,小山,告诉你们啊,今天一定要吃好喝好,一切免费。这是什么样的缘分啊?过了这么多年还能再见面,太不容易了。”红姐笑眯眯的穿过厨房走进杂物间。
“小山,我看红美混得比我们好多了,你看她跟我一样大,看上去比我小多了。虽然开小饭馆,天天油烟熏着,但你看她,还是白白净净的。”
“是的,红姐比小时候漂亮多了,她小时候就是个假小子。成天跟我们一起下河、爬树、满村疯。”
“下河?你们还记得那个时候下河啊?每年夏天你们都要下河游水,每次都被打得鬼哭狼嚎的。我拿了一瓶小糊涂仙,你们喝点白的吧,今天这么开心。喝了喝了,把杯子里的啤酒喝了。”红姐将手中的白酒打开,给两个人各倒了一杯白酒。
“红姐,你喝点白酒还是啤酒?”柱子弓着腰殷勤为红美服务。
“我喝点啤酒陪你们,吃啊,你们快点吃菜啊,我做的不好吃吗?对了,我爸都是在村上怎么说我的?”红姐忙着给他们布菜。
“好吃,好吃。你爸?他还是老样子,天天打麻将,天天吹牛皮。他说你在美国念的医学,一辈子都不回国了,会在美国当医生。红美,我怎么都没想到,你竟然在深圳?!你这个小饭店怎么样啊?一年能挣多少?”三个人碰着杯,感叹着,聊起了各自的近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