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的七月,武汉的盛夏,正是热得人们难耐的时候。人们像被架在烧烤炉上烤肉串一般。在这赤日炎炎似火烧的日子里,男人们可以无所顾忌的脱得只剩一条裤头。女人们则不行,再热,也得穿上一件圆领汗衫。不像现在的女人们,“想露就多露点”,可以前袒酥胸后露背,短裙只遮半臀部。上显乳沟下亮脐,宣泄春光到极处。似乎女人身上的每一块肉都透着美,不露就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观众,尤其是男性观众。那时,谁要穿条细腿裤,就会被骂作流氓,谁还敢多露。
武汉是全国公认的三大火炉之一,可那时的武汉人不知空调为何物。电扇也只是少数人家才能有的奢侈品,就连点个灯泡也限制在十五瓦以内。一到夜间,大街小巷满是凉床。人手一只大蒲扇,摇啊摇,直摇得星星落幕,旭日东升。
京广铁路从武汉穿城而过。从黄浦路往下,基本上是一些低矮的平房。树人中学的俄语教师苏涟浩和他妻子语文老师萧璞就住这一带。他家还好,住的是栋两层楼的小洋楼,是殖民者留下来的别墅。但人家外国人住时只住一户,到了中国人手里就扩大了使用范围,一下子挤进去七八户。
萧璞正在走道上做饭。她穿了条黑府绸的裙子,白色的圆领汗衫。汗衫上已是汗渍斑斑。而邻家妇女则穿了大花裤头进进出出。萧璞摇着蒲扇到走廊上敲打着睡在凉床上的大儿子苏雷的屁股,“雷子!该起来了,老大不小了,也不知道替妈操心,就知道挺尸。”
苏雷一骨碌爬了起来,靸上拖鞋,伸了个懒腰,“妈!今天做么好吃的?”萧璞说:“西餐,烤面包。”苏雷嘻嘻的笑了。他知道下半句是“太阳把你的屁股烤成了面包了。”苏雷揉着眼问:“老头了?又去钓鱼了?”萧璞有些生气,“说你多少遍,不要跟九头鸟学说话,什么鸟语。”武汉人管父亲叫老头,或老头子。苏雷说:“纪晓岚还管乾隆皇帝叫老头子。爸这是享受皇帝老儿的待遇。知道不?”萧璞笑了,“不读正史,尽看野史。”
苏家是北方人。父亲是吉林长春人,母亲是山西人。所以他们家的人说话很杂,南腔北调的来回窜。时年苏雷十九岁,高中毕业一年了,在家闲着。萧璞说:“去!把两个小懒鬼给我打起来。夜里不睡,白天不起。”
里屋里,二儿子苏雨和小女儿苏雪,脸对脸睡的正香。苏雷先在小妹的屁股上轻轻地拍了二下,又在苏雨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苏雨被打醒了,咧着嘴叫道:“哎哟!哥,你我毕竟是亲兄弟,你怎么就这样舍得下恶扒子。你晓不晓得?你的一巴掌能打死牛!”小妹苏雪爬了起来,眨巴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看着二哥装摸作样的怪相笑了。苏雷抱起了她,亲了一下,“洋娃娃,起来吃饭了!今天有肉肉吃。”苏雨一听有肉吃,爬起来挺快。六十年代我国物资供应紧张,什么东西都凭票供应,吃顿肉不容易。
正吃着饭,苏雷的同学文顺阶,扛了只轮胎从楼上下来。文顺阶长得一表人才,但大伙管他叫蚊子。究竟是文子还是蚊子,写出来分得清,念出来分不清。反正叫什么他都答应。他操了一口黄陂话说:“苏妈妈!您家才在吃饭呐?我吃的饭都要变成粑粑了。”萧璞白了他一眼,用夹生的武汉话骂道:“鬼伢!说话也不分场合,你不看人家正在吃饭。讲话一点也不文明!”蚊子嘻嘻的笑道:“是!您呐。批评的对。我马上改正错误。文明的说,我吃的饭经过新陈代谢,转化成有机肥,准备运往农村,支援农业学大寨。”说得萧璞把饭都喷了出来。
这时苏雷的另一同学张建国来了,他长得有些胖,个子不高,因为在宣传队里演鸠山,大伙叫他鬼子。又因他喜欢热闹,走到哪总是笑声一片。所以同学们叫他闹药。他和苏雷的关系很铁,管苏母叫老娘,“咦!么事让老娘这么开心?笑得嘴都合不拢。是不是‘拐子’要娶媳妇了?”“拐子”是湖北方言,义为大哥。萧璞说:“等你当了爷爷,他个闷屁也找不到媳妇。”建国说:“老娘,不能这样说。胡传魁鸟司令,‘十几个人来七八条枪’,他都能娶个美女做老婆,我拐子么样不行?雷哥那是好玩的?红卫兵总司令!屁股后面的姑娘伢少说跟了一个连。”文革之初,苏雷是学校的红卫兵头头。
苏雷白了建国一眼,“闹药,你真是走到哪,闹到那。一张嘴,胡球扯!”建国反驳说:“我么样瞎扯了?有事实为证,你和梅子不是蛮好的一对,正而八经的门当户对。”建国说的梅子叫梅竹,也是苏雷的同学,就住苏雷家的斜对门。这时梅竹刚巧来到建国身后,揪了建国的耳朵说:“你狗东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拿你老姐开心是吧?”
萧璞见他们几个聚齐了,问:“你们这是去干吗?”蚊子说:“后天不是‘七&8226;一六’嘛,为了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一周年,市里组织了十万人的渡江活动。我们都报了名,今天去演习一下。”萧璞问梅竹,“你也去?”梅竹说:“是啊!阿姨。”萧璞担心地问:“你行吗?”梅竹说“不蒸馒头蒸口气。”萧璞说:“丫头,别逞能啊!”建国说:“老娘,你放心。有我们哥几个保着,还带了个大轮胎,万无一失。”
苏雨听他们说要去横渡长江,嚷道:“我也去!”苏雷不想带他去,摆手说:“去去去!哪里好玩那里去。”建国跟着说:“是的,兄弟,江里不是好玩的。渡江不比淌水,得有耐力。你还是个小屁伢。”苏雨时年不满十四岁,但论个头,比建国还高些。他蔑视着建国:“格霸蛮!瞧不起人?你不就会几下狗扒,‘者’的屁流!”“者”是湖北方言,表义比较丰富,对不同的对象说这个词,意义不同。比如说这个小姑娘好会“者”,是赞美小姑娘。苏雨说建国“者”的屁流是贬,意为显弄自己。
建国真是个闹药。他悄悄来到苏雨身后,猛一下拉掉苏雨的裤头,“说你是个小屁伢,还不服气!看雀雀上长毛毛没?”小妹苏雪正在苏雨对面吃饭,啪的一下把碗丢了,捂住眼哭道:“妈!他们不要脸,耍流氓!”建国忙哄小妹说:“洋娃娃,莫哭!莫哭!二哥穿的是白裤头。”苏雨浑身晒得黝黑,只有屁股蛋子一圈耀眼的白,像穿了条白裤头。
对于十四岁的少年来说,苏雨已经有了很强的羞耻感。虽说以前建国也曾这样对苏雨闹着玩过,但时隔一年大不一样,苏雨已进入了青春期。况且当着小妹的面被拉掉了裤子,他觉得蛮掉底子。苏雨一下子气冲霄汉,提了裤头,到厨屋拿了把菜刀,嚷着非劈了建国不可。建国吓得赶紧遛之大吉。边跑边回头说:“雷子!我在江边等你们啊!”
苏雷一把拽住怒不可遏的苏雨,夺了手里的菜刀:“吔嘿!真是搞邪了!如今是不是个人就有了造反派的脾气。连你个小毛孩也要搞武斗?”萧璞劝道:“小雨,莫胡闹!他是个闹药,你又不是不晓得。不就是小妹看到你的小屁屁了,她是个孩子,你也是个孩子,没得么事!”谁知小妹正是童言无忌的时候,哭道:“不嘛!他是大人了嘛!雀雀上长毛毛了。”
苏雨听到小妹这样说,更觉得底子掉大了。重操了菜刀,发出了一连串的汉骂,从婊子养的,骂到“八妈养的”。非劈了建国不可。萧璞最见不得孩子们用武汉话骂人。在她看来,武汉人骂人是档次最低水平最差的漫骂。真正会骂人的是文骂。像诸葛亮骂死王朗,不出一个脏字便把对方骂了个体无完肤,猝死马前。萧璞不懂汉骂什么叫“八妈养的”?好像是旧社会兴娶七个姨太太,第八个生出来的是野种,只能和婊子养的并列。确实,武汉人爱骂婊子养的,无论男女老少,一张口都是婊子养的!虽说汉口自古是个水陆码头,旧社会确有不少妓女在此云集,但也不至于全城百姓都成了婊子养的吧?就连两个玩得好的朋友一见面,一个说:“你婊子养的到哪里去了?老子到处找你。”另一个回答:“你‘八妈养的’找老子搞么事哇?”武汉人的粗口可见一斑。据学者考证,“八妈养的”应是“霸蛮”,是句古骂。
萧璞揪住了苏雨,在他背上重重的打了一掌,骂道:“小东西!跟谁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当心你爸揍你。”苏雨对外虽蛮,但在父母面前还比较听话。苏雨不敢吭声了。萧璞说:“去!把那只大公鸡给我逮来,我要去打针。”萧璞患有高血压,那时流传打公鸡血治高血压。萧璞抱了大公鸡去医院了,回头甩了一句:“小雨!你要是敢去渡江,看我回来打断你的腿!”又吩咐苏雷,“雷子!把碗筷收拾了再走。”
梅竹帮着苏雷收拾了碗筷后一起去追建国去了。苏雨见他们走了,心里痒痒的,实在忍不住,回身对小妹说:“洋娃娃,莫瞎跑,我出去玩了啊!”
苏雨一路小跑,刚跑到铁路边,一列长长的货运列车当住了去路。苏雨性急,飞身越上火车翻过车厢从另一边跳下。苏雨一进初中就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在这激情燃烧的岁月里,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虽说是激情不够,但也把自己燃烧的像块黑碳。他每天踢球、游泳、扒火车,浑身晒得黑黝黝的。他趿拉着一双人字型的海绵拖鞋踢踢踏踏地走着,看看要赶上他们时,放慢了脚步,在后面吊着。
在沿江大道上,苏雷他们说说笑笑的走着。三个男的都光着膀子,靸着拖鞋。梅竹穿着白短袖的府绸衬衣,黑绸裙子。衬衣里边隐透着红色泳衣。梅竹长得很漂亮,那时不兴说酷哇、帅呀、性感啦,只说,这姑娘伢长得几清爽呀!蛮有味道!确实,梅竹的美丽吸引了很多人的回头率。
苏雷关切的说:“梅子,你何必要硬这口气呢。你游泳的水平我晓得,在游泳池里还能游个来回。到江里就不一样了,江里水急浪大,又是长距离游泳,得有耐力。”建国也说:“是的,听雷哥的话,莫逞那个能。”梅竹说:“我就是要硬这口气么。让那些人看看,我是不是资产阶级小姐?”蚊子明知故问:“梅校长还没给结论?我老头单位的书记恢复了工作,叫解放干部。人家本来是解放武汉的干部,和我老头一样是新四军五师的人。这倒好,反成了被解放的对象。”梅竹没有做声。
建国是文艺积极分子,在学校宣传队里,演《沙家浜》,他是湖传魁,演《红灯记》,他是鸠山。演《白毛女》,他是黄世仁。《智取威虎山》里总算有进步,由头号坏蛋变成了二号坏蛋,演的是小炉匠。建国原籍河南,却用四川话,学着电影《抓壮丁》里边王麻子的口吻说:“而今目前眼目之下,就是要抓……抓走‘姿’派嘛!你们哥几个晓不晓得啥……子叫走……走‘姿’派?哦!不晓得啵?我来告诉你们哥几个。所谓的走‘姿’派,就是走路姿势特别有派……头的那种人。我们梅校长,走路姿势硬是有派头哟,所以就……就被抓了嘛!”
建国的即兴表演,把苏雷和蚊子逗得直笑。梅竹却笑不出来。梅竹的父亲叫梅敬白,是四野的南下干部。家庭出身不好,地主。文革一来自然是在劫难逃。偏偏其妻尚瑞雪的出身也不好,这样一来,一家人更是雪上加霜。
苏雷他们从粤汉码头上了轮渡。苏雨也夹杂在人群里挤上了轮渡。今天坐轮渡的人特别多,听说是“九&8226;一三”的人把大桥给堵了,人们都来挤轮渡了。一架直升机在低空中盘旋,从机上扔下一把把传单。这是武汉军区发表的关于时局的声明。轮船汽笛一声长鸣,解缆起航了。码头上的广播里正播放着毛主席的语录歌:“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
建国和蚊子扒在船舷的护栏上,看着船身挤碎了浪花。建国说蚊子“你狗日的真是墙上一兜草,风吹两边倒。别看你在样板戏里演李玉和,在生活中活耿是个王连举。”蚊子说:“这有么事,站错了队再站过来。‘三字兵’现在成了老保,哪个还跟他们跑。”“三字兵”是所谓的造反派对早期红卫兵组织的蔑称。建国回转身和苏雷靠在一起,建国死劲地盯着一个小女孩挤眉弄眼,小女孩怯生生的眼光流露出恐惧。
苏雷开玩笑说:“鬼子,又看上人家花姑娘了?”建国摇着头说:“雷哥,你怎么老是门逢里看人。我张建国不就是好人长了个坏人相,在舞台上我尽演坏蛋,可在生活中我的的确是好人。雷哥,你看有两个小‘告板’想打那位农村来的大嫂的主意,我给那个姑娘使眼色,她像没会到一样。”“告板”是六七十年代武汉人对扒手的称呼。苏雷打趣建国说:“哪个让你长得像刁小三,人家姑娘还以为你要抢人呢!”京剧《沙家浜》里刁小三有句念白,“嘿嘿!抢包袱,老子还要抢人呢!”
苏雷循着建国的目光看去,果见两个扒手夹住一个农村大嫂伺机下手。大嫂坏里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婴儿,身边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一个扒手抬起胳膊拐子,顶住小姑娘脖子,隔开了女孩的视线。另一个扒手左胳膊上搭了件衬衣,右手藏在衬衣底下伺机扒窃。那只手俗称三只手。苏雷就向女孩使眼色,女孩莫名其妙,心想,出门时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说武汉人坏,路上要小心。果然如此。女孩越发显得恐惧。
苏雷见扒手得逞了,挤了过去,一把纠住小偷的手腕,向上一翻,小偷胳膊上的衬衣落了下来,手里攥着一个手绢包。苏雷说:“小兄弟,莫欺负外地人。把钱包还给人家。”小偷开始挣扎了几下,怎敌得住苏雷一只大手像铁钳一样紧。另一小偷想上来帮忙,却见建国和蚊子也挤了过来,建国的长相有几分流里流气,“小兄弟,莫看你是三只手,你扳不赢他一只手,他那只手能捏死头牛。捏你就像捏只蚂蚁。”两个扒手见建国长得恶,又见苏雷健壮如牛,蚊子也是高大魁梧。自知不是对手,就乖乖的把钱还给了大嫂。大嫂这才知道,身上的几十块钱被偷了,幸亏遇上了好人。大嫂千恩万谢的说:“谢谢几位大哥!”女孩朝苏雷善意地笑了笑,苏雷也微笑的点点头,他蓦然觉得女孩的眼睛特别美,纯净的就是一潭秋水。
人们见抓了两个扒手,有好事之人,纷纷施以拳脚。两个小偷被打得无奈,夺路跳江游水跑了。苏雷也不管这些,继续和建国他们闲聊。小女孩不时的注目苏雷。
不一会,轮渡靠上了码头,人们蜂拥下船。苏雷他们年轻力壮,先挤下了轮渡。等人走的差不多了,大嫂把怀里的婴儿交给女孩抱,弯腰提了个很重的白布口袋走下轮渡。大嫂母女刚踏上吊桥,突然从码头上冲下来二三十个戴着红袖箍的年轻人,他们手里提着各色家伙,吵吵嚷嚷要去解救什么战友。他们通通的脚步把吊桥震得东摇西晃。女孩身子本来单薄,又没见过大的世面,吓得赶紧向一边靠。谁知站立不稳,一个踉跄靠在了吊桥的护栏上。哪知护栏锈蚀坏了,竟断了。姑娘连同怀中的婴儿落入江中。
苏雨本是尾随着哥哥他们,所以最后一个下船。他见此情,顾不得多想,跳了下去,一把抓住婴儿扔回了吊桥。回身再去救那个姑娘时已不见了踪影。大嫂赶紧抱起吓得直哭的婴儿,哭着喊:“快救我的孩子!”
苏雷他们已经上了岸,听到呼救声跑了回来。他见水中还翻着浪花,一头扎了下去,刚巧摸住一只胳膊,拉起来一看竟是苏雨。苏雷气得就骂:“小兔崽子!不让你来,偏来!”说着挥掌就打。苏雨赶紧说:“我是下来救人的!是个姑娘伢掉下去了。”苏雷问:“在哪?”苏雨说:“就在这块。”苏雷骂道:“你真是个笨蛋!只会刻舟求剑。水是流得啥!”哥俩扎了下去,顺流摸人。
梅竹过来扶起哭得死去活来的大嫂。建国也跳了下去救人。趸船上的两个船员也跳了下来,说人很可能被水流吸入船底,上次一个男孩就是在船底下捅出来的。叫人拿了两根竹竿在船底下捅。建国觉得有道理就和他们一起打捞人。
苏家兄弟顺流摸出了一百多米。苏雷钻出了水面,看了看地形,对苏雨说:“看到没?前边有一块突出的岸嘴,水流在那里受阻,会形成回水涡。我们去那里摸人说不定会找到人。”于是哥俩就游了过去,原来那儿是个护坡,长了许多灌木丛,水流在这里滞缓。苏雨一头扎了下去在水中乱摸一气。不一会,苏雨钻出水面,喘着粗气,颤抖的说:“哥,我摸到个人,卡在树杈上,我不敢拽。”苏雨本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就算你挥刀砍来,他也会迎刃而上。如果水中还是一个濒死挣扎的人,他也会毫不犹豫的救人。但他就怕死人。
苏雷游了过去,在苏雨的指点下,一头扎了下去,果然摸到一条胳膊。他双手掐住那人的腋下,两腿蹬住树干,一用力,把人拽出了水面。一看,果然是那个女孩,她身上的衣服已挂烂了,一只凉鞋也掉了。苏雷赶紧把她抱上了岸。从女孩落水到被捞起,大约是七八分钟。女孩已被呛昏,生死还是个悬念。
岸上许多人围了过来。蚊子提着大嫂的包袱,梅竹抱着婴儿,搀扶着大嫂走了过来。建国则从水面游了过来。大嫂一下子扑倒在姑娘的身上,哭道:“迎春呀!你不能就这么走了哇!我怎样向你爸交代哇!”建国游上岸,分开众人说:“雷子,赶紧做人工呼吸!”
建国一句话提醒了苏雷。苏雷他们学校有游泳池,他是急救队员,学过急救知识。苏雷单腿跪下,把女孩反身压在弓起的左腿上,让女孩的头朝下,双手挤压女孩的腰背部,只见姑娘嘴里哇哇的吐出许多脏水。等女孩的胸腹水排出后,苏雷又把女孩平放在地上,跪在地下双手推压姑娘的胸腔。过了一会,苏雷伏身下去,贴在姑娘的胸口处听了听,抬头兴奋得说:“有救!能听到一点心跳声。”他望着梅竹说:“梅子,你来给她嘴对嘴做人工呼吸,激活她的呼吸。”梅竹说:“我不会,还是你来吧,你的肺活量大。”建国说:“你们俩推个么事,我来!我来!”梅竹说:“算了吧,你就是把人救醒了,人家姑娘伢一睁眼,看到你的样子又吓晕了。还是让雷子做吧。”建国是痞惯了的人,并不在乎这些调侃式的玩笑,两手一摊,“么办哩,人长丑了,找对象是困难户,想学雷锋也受限制。”说得大伙笑了起来。
苏雷爬在地下,嘴对嘴的为女孩做人工呼吸,接着又挤压胸腔。好一会,听见女孩发出了微弱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女孩“诶哟!”呻吟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傻呆呆的看着陌生的人群。好一会,女孩“妈吔!”叫了一声。围观的人群发出了欢呼声:“好了!好了!活了过来!得亏抢救及时呀,捡回一条命!”大嫂一下子瘫坐在地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雷如释重负一般,站了起来,拉了建国说:“耽误了好长时间,咱们赶紧走吧。”大嫂才猛然醒悟,跪在地下磕头,“谢谢救命恩人!谢谢救命恩人!”苏雷慌忙扶起大嫂说:“您呐,莫这样!我们年轻人,受不起这种大礼。救个人,小事情。我姥姥常念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嫂虽听不懂苏雷的话,但也大致明白他的意思。她又让女儿跪倒说:“迎春,快谢救命恩人!”迎春趴在地下,砰砰的磕头。梅竹把婴儿递给了大嫂,回身也走了。大嫂慌忙喊道:“救命恩人,留个姓名,我们日后也好报答您!”
半天没插上话的苏雨回过头来说:“我叫苏雨,我哥叫苏雷。蛮好记,打雷就要下雨。”苏雷在他脑后拍了一掌,“多嘴多舌!你不说话,没得哪个把你当哑巴。难怪老娘说你是个岔巴子!”苏雨像做错了事一样,摸着后脑勺不敢吭声。
梅竹把苏雨拉到身边,牵了苏雨的手,愤愤不平的说:“雷子!你干吗打小雨?今天得亏了他,要不两条命就没了!来,姐表扬你一个。”说着,在苏雨的面颊上吻了一下。梅竹特别喜欢苏雨,小时的苏雨长得白干白净,很逗人喜爱,梅竹常抱他玩,一搞就“来,姐嘣你一个”。那时梅竹十来岁,小雨五六岁。现在两人都大了,梅竹一时忘情,又嘣了苏雨一下。
蚊子有些醋意,“不像话,那有嫂子亲小叔子的。”梅竹白了他一眼,“你像话,咋不跳下去救人?关键时候还不如个孩子。”蚊子狡辩说:“我只听有人喊‘我的孩子掉下去了’。你晓得,湖北人把鞋子叫‘孩子’,把孩子叫伢。她要是喊我的小伢掉下去了,我负责头一个跳下去。去年十一月份,天蛮冷了,我一个人在江边玩,一位妇女突然喊,我的‘孩子’掉下去了。我二话没说,跳下去帮她摸了半天,冻得我浑身发抖,哪晓得摸起一只破球鞋。她才说那就是我的‘孩子’。你说怄人吧。”大家听得出蚊子是故意编故事替自己辩白,谁也没笑。
梅竹性子直帅,却说了句弯弯绕的话,“得!得!得!莫编了。你莫是个汉川人?不像我们东北人,个个都是活雷峰。”这话得解释一下,否则,外省人很难懂。湖北有句俗谚,“奸黄陂,滑孝感,又奸又滑是汉川。”蚊子本是黄陂人,梅竹的意思是说他又奸又滑。蚊子辩解说:“你们莫以为救了个人就了不起!现在人与人的关系是阶级斗争的关系。你不听那个妇女说她是来省城告状的,她男人被造反派抓起来了。你们说不定救得是反革命的狗崽子。”
苏雷问梅竹:“那个大嫂是来告状的?”梅竹说:“听大嫂说她是从什么安康来的。”苏雷说:“不对吧?安康在陕西。湖北有个保康。”梅竹说:“反正她说是来省委告状的。说她男人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被造反派给抓了。”苏雷叹道:“这年头何必四处告状,越告罪名越多,一个字,忍!能忍则身自安。”梅竹笑了,“哟!雷子,什么时候见性成佛了?刚才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现在又是禅宗语言,怕是要做和尚了吧?”
建国抓住机会总是要沾个便宜,“梅子,我巴不得他做了和尚。我排在他后头在。”梅竹想也不想就说:“那你就第二个做和尚。”建国顽笑着说:“真是气死人!这话都不明白?非要挑明了。”苏雷和蚊子笑了起来。梅竹才悟了过来,打了建国一下,“去你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建国话里的意思是,梅竹找对象,苏雷排第一,他排第二,苏雷做了和尚,就轮到梅竹来选择他了。其实苏雷并没和梅竹谈朋友,但在大伙的心目中他俩就是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浩瀚的长江水,滚滚东流去。“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自从毛泽东在这里畅游了长江,发出了青年人到大风大浪里去锻炼的号召,下江游泳的人就多了起来。江面上人头点点,奋臂击浪。苏雷他们从武昌桥头下了水,向对岸游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