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山叫凤凰岭,半山腰有座寺庙。这寺始建于明代,原名普惠寺,明末毁于战火。满清入主中原后,寺里来了一对母女。这对母女会武功。始是借破庙栖身,后而修身向佛。母自号归真,女自号念顺。奇的是这对母女精通医术,尤精于外科跌打损伤的治疗。山乡本来缺医少药,归真便对外悬壶济世,四方百姓因此受惠。患者每被医好,归真并不收取医资,只让患者在岭上栽上一株杏树以为纪念。久而久之,山前岭上,杏树成林。其实这正是归真的绝妙手法,做的是广告效应。一传十,十传百,普惠寺渐渐名声远播。因而香火鼎盛起来。三四年后,杏树成林结果,归真就卖杏子换钱。十年后,归真用积攒下来的香火钱和卖杏子所得的钱重修了庙宇。
数十年后,山前岭后就有了上千株杏树,每当春季花开,红云缀岭,风景别致,煞是好看,当地百姓干脆叫它杏林寺了。到了康乾盛世,杏林寺的香火更加鼎盛,清政府就把杏林寺纳入僧籍管理。孰不知,盛兴杏林寺的这对母女,却是闯王李自成起义失败后,从健妇营中走出的义军首领。自打这以后,杏林寺的历届主持均为比丘尼住持。而且寺风代代相传。
现在寺中主持的尼姑法号圆觉。可巧她和徒弟明辨到城中药店办点医药,回山时见一女子横卧在石阶上,就和徒弟把军花抬入杏林寺。
王军花苏醒时已是天黑。她一睁眼见昏暗的油灯下,坐了一女尼,女尼见她醒了,合掌念道:“阿弥陀佛!”又喊:“师傅!施主醒了。”不一会,一个花甲老尼撩了门帘进来,坐在炕沿上,伸手摸了军花的脉搏,须臾,说道:“好了,施主,无性命之忧矣。尽可安歇一晚,明天就会大渐。”又吩咐徒弟说:“明辨!去熬碗粥来,放上四粒红枣,四粒黑枣,四粒核桃仁,切四片生姜。熬好后略放些红糖,端来给施主服用。”军花闻到一股檀香味,幽暗的灯火下看不清师傅的面容,但闻师傅声音就觉和蔼可亲。军花知是被人救了,就挣扎着想坐起来。圆觉把她按住了,“施主身子虚,不必坐起,躺着罢。待会吃碗粥,恢复元气再说话也不迟。”
不一会,明辨将粥煮好端来,然后扶军花坐起。军花吃了碗粥后顿觉浑身回暖,身板也硬朗了许多,就问:“师傅,这粥好香。放了什么灵丹妙药,怎么这么见效?”圆觉笑道:“哪里是什么灵丹妙药,不过是山中的几样土产罢了。施主身体原无大碍,进点食物自然就恢复了体能。放了四样东西不过是图个吉利,愿施主事事如意。”军花闻言,觉得这话好暖人心。遂问:“师傅,这是哪里?谢谢师傅的救命之恩!”
圆觉答:“这里是凤凰岭杏林寺。贫尼法名圆觉,这是徒儿明辨。哎呀,施主,幸亏我们今天有事下山。要不然,这里路远人稀,尤其在这寒冬季节,很少有人出入。也是施主前世修来的功德,菩萨保佑您安然脱险。阿弥陀佛!贫尼代施主先谢过菩萨。至于我们出家人,行善积德原是根本,不值得施主施谢。”又问道:“施主孤身一女子,不知何往?”
王军花自不便说实话,又不好在佛堂菩萨面前说谎,何况圆觉师傅为人可亲,一副慈眉善目之态。军花支支唔唔的说:“小女子王军花千里寻亲不至,流落到此地。多谢师傅救命之恩,小女子感谢不尽。”说着,从身上掏出几枚银圆,放在炕桌上,“无以回报,这点钱就算是香火钱,望师傅笑纳,以资寺中度用。”
圆觉轻轻一笑,“施主不是香客,贫尼也不收你的香火钱。只是施主未以实言相告,贫尼也不想刨根问底。大千世界,自有红尘浊浪。芸芸众生,自有善恶因缘。好在我佛慈悲,施主既然身体不适,尽可在寺中住些时日,待身体康复了,再择吉日离去。”说着,圆觉起身到供桌前为观音菩萨续了一炷香,回身说:“施主早点休息罢。贫尼回房打坐了。这里有小徒陪着,有事尽管支应她就是。”说完,圆觉撩了门帘,款步走出厢房。
王军花心想,都说禅师警觉,果然如此。寥寥数语,她竞知我未以实言相告,可见是个高人。军花见明辨盘腿坐于炕上,闭目打坐。只见她长得脸阔眉浓,婉若男儿。倒象是从前的一位同学。军花问:“小师傅何方人氏?”明辨也不睁眼,“出家人是。”军花憋住笑,“这我知道,我是问小师傅家在何处?”明辨依旧闭目,“既出家,何有家?不过是芒鞋破衲走天涯。走哪吃哪,吃哪住哪,四海为家,处处有家。”军花闻言,方知明辨回答机巧。遂问:“出家人有何好处?”明辨答:“无。若有好处,庙门成衙门矣!”军花又问:“那就是不好了?”明辨答:“非也!若不好,又何令一代君王抛弃美人江山,直遁空门?”“那么,它究竟是好与不好?”军花问。明辨一动也不动,但回答出的话却叫军花的心灵震颤,“出家是受伤人的心灵驿站,让受伤的心灵在此得到修养,至纯、至美、至善。”
有句禅语说“见性成佛”。或许是军花与佛有缘,与明辨一问一答中,军花产生了皈依佛门的念头。她见明辨始终静若处子,也不睁眼看自己,就问:“我能成佛吗?”明辨答:“何必问来问去,只要心中有佛,人人皆可成佛。人来世间,虽为婴儿,已是血染临盆。非婴儿不洁也,乃尘世浑浊也。”军花问:“我想出家为尼,不知圆觉师傅肯不肯度我?”明辨这才睁圆了双目,看着军花,“肯不肯度,不在师傅而在汝。与佛有缘,虽千里万里,佛门晨钟迎远客。与佛无缘,虽近在咫尺,佛门暮鼓送客归。阿弥陀佛!我佛慈航,可度众生。”
军花闻言,猛然记起,听玉成说过,观音菩萨本是男身,姓程名慈航,只因中国妇女灾难深重,命运多舛,特化了女儿身来教化妇女。所以中国妇女特别信奉观世音。军花不由自主,回头向供桌上的菩萨坐像看去,只见观音菩萨安详的端坐在莲花座上,静静的享受着人间的香火。有道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军花这一回头,突然觉得,“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香’火阑珊处”。这人就是观世音,观自在。
军花跳下炕来,明辨说:“施主若小解,门后有尿盆。若大解,茅厕在殿后,施主披了衣服去,小心着凉。”军花说:“知道了,”直奔圆觉的禅房。
圆觉正闭目打坐在蒲团上,炕桌上燃一盏油灯,手里捻一串佛珠。圆觉听的脚步声有些异样,隔门说:“施主有事请进,门虚掩着呢。”
军花进门,嘭然跪地,“小女王军花已是无家可归之人,情愿皈依佛门,万望师傅收留为徒。”圆觉慌忙跳下炕,扶起军花,“使不得!使不得!施主愿归我佛,是佛祖的荣显。即使杀人魔头,放下屠刀,也可立地成佛。何况你一柔弱女子。自古红颜多磨难,花容月貌更易受摧残。施主想要出家,自是情有可缘。只是……”
军花说:“师傅见谅,刚才军花虽未有实言相告,但也并未撒谎。师傅听我说……”圆觉制止道:“施主不必细说,佛门乃清净之地,出家人也不想听俗事。”原来,圆觉把军花当作青楼女子。
军花说:“小女子,出家意已决,恳请师傅剃度。”圆觉摇头道:“非是佛不度你,是你不能自度。施主已有三月身孕,不久将为人母,休得轻言出家二字。”军花闻言,才浑然惊醒,生了静听,哺乳期间,并无例假。这一年来和玉成离多聚少,只是三月前玉成回家住了一宿,难道真有了?军花虽感不适,也只道是旅途奔波,累的。军花摸摸小腹,半信半疑的望着圆觉,“师傅怎知我有了身孕?”
圆觉把军花让上炕,倒了杯清茶,“施主苏醒时,贫尼已为施主把过脉,老衲略通医术,所诊不会有错。”说着,又让军花伸出右臂,把住了尺关寸,号了一遍,“施主,您确实有孕了!”
军花顿觉一盆冷水灌入顶门,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船破又遇顶风帆。这如何是好?军花哭道:“师傅既通医术,能否为我堕胎,小女子出家意决,请师傅开恩。”圆觉赶紧双手合什念道:“阿弥陀佛!这更使不得!出家人慈悲为怀,岂可作恶事。”军花呜咽道:“可我……”圆觉制止道:“施主不必再说了,尘世间的善恶自有它的缘灭。施主既无去处,尽管在庙中住下,等生了孩子,或去或留,任凭施主。时间不早了,施主回客房休息去罢!”
就这样,王军花在杏林寺住了下来。半年之后,军花产下一女婴,取名静言。孩子周岁后,军花执意要出家。圆觉见她勤谨,且又通医,想自己年事已高,就有意传了衣钵与她,就给军花剃度了,赐法名明了。剃度时,圆觉念了一偈:“不问施主何处来,入我门来自可哀。赐汝明了心未了,等到了时莫徘徊。”
明辨见静言生得乖巧,很喜欢她,把静言收做徒弟,取了法名叫净云,打小教她文武功夫。照寺中规矩,不能俗称,净云管圆觉叫师太,管明辨,明了叫师父。
时过半年,萧碧玺仍无消息,萧家人也只当他不在人世了。再说萧家见儿媳一去不复返,只道她年轻貌美难以守寡,撇下静听独自去了。日子久了,也就把她忘了。萧父萧母就把萧碧玺留下的一点骨血尽心抚养,足见上苍可怜,为萧家续上了香火。萧母笃信佛教,每日里在菩萨面前,日叩三头,夜烧三香,求佛祖保佑雷儿茁壮成长。萧璞对雷儿更是关爱有加。
由于长期在染坊工作,萧父患上了肺癌,只得卧病在家。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就落在了萧璞肩上。好在萧璞已师范毕业,在县城中学任教,有了一份薄薪可以勉强糊口。日子过得相当艰难。
转眼间萧璞二十二了。须知,二十二在当时是个老姑娘的年龄。爹娘为她着急,她却不以为然。放出话来说,谁想娶她,必须连雷儿一起接受。因为她知道,父亲的病是绝症,只是挨时日罢了。而母亲是个没有经济来源的家庭妇女,母亲还要靠她来养,雷儿也只能由她来养了。人在困难的时候,爱情并不追求浪漫,婚姻更是贴近现实。萧璞的想法就这么简单。
五二年暑假时,一位亲戚做媒,说有位解放军军官,妻子病没一年多了,想续弦。条件是婚否不限,带有子女也可。要求女方人品要好。亲戚觉得萧璞挺合适的,就试探着来做媒。她本怕萧璞不愿意,因为男方是二婚。谁知萧璞倒不嫌,觉得自己带个孩子,也跟二婚差不多。何况对方是解放军军官,能说一口流利的俄语,是个什么联络参谋。那时候解放军很吃香,就同意见面。一见面就成了。这人就是苏涟浩。苏涟浩见萧璞年轻貌美,又是知识女性,自然十分乐意。萧璞见对方虽大个七八岁,但相貌上也能接受。而主要是觉得苏涟浩这个人大度,是个男爷们。当时,萧璞还跟他开玩笑说:“找你算找对了,现在就是要跟苏联好么。”那时中苏关系正在度蜜月。于是他们也很快蜜月了。婚后,苏涟浩收萧静听为养子,取名苏雷,对他十分疼爱。第二年,萧璞也生下一子,取名苏雨。苏涟浩有了亲子,丝毫也不减对苏雷的关爱。
到了五六年的十月间,萧父病故。萧母为亡夫做醮事,就让萧璞去杏林寺请圆觉法师来超度亡灵。萧璞骑了辆车子上了凤凰岭,开山门的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萧璞觉得奇怪,这女孩好生眼熟。她刚到廊下,正和一个尼姑走了个对面,萧璞惊呆了,这不是嫂子王军花吗?军花也认出了她。两人进了禅房,说起缘由自是唏嘘不已,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了。当说起萧玉成还有一遗腹女生在寺中,萧璞惊叹不已,回想刚才进门时开门的那个女孩,才恍然大悟,那女孩就像自己小时候。俗话说外甥像舅,侄女像姑嘛。萧璞当即提出要把净云接了出去,收归己养。明了想了想也就同意了。自己遁入空门已属不幸,怎么忍心将一个可爱的女儿也一起带入这清冷世界。况且净云本是萧家的骨肉。且萧璞现在生活也好了,净云跟了她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孩子的前途要紧。
于是两人编好了谎话出来对净云说:“静言,你妈来接你来了。”萧璞揽了静言入怀,眼泪扑簌的说:“孩子,由于你小时多病多灾,姥姥怕你不好养,就送到庙里托师傅代养。如今你到了上学的年龄,而且身体也好了,妈妈来接你出去。”净云不信吧,说的言辞凿凿,将信将疑的看着师父和这个陌生的女人。萧璞急忙找了面镜子,让净云对照着看,问,“你看,你像不像妈妈?”净云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又看看萧璞,也觉得有几分相像。
这时惹恼了明辨,明辨十分喜爱净云,不想让萧璞接走她。怒冲冲的出来说:“净云,别听她们胡说八道,你从小生……”幸而被圆觉厉声喊住,“明辨!不得胡说!”其实,圆觉也十分疼爱净云,也不想叫净云离去。这庙里有了一个天真活泼的孩子,多少让寺里寂静的生活变得欢乐些。但圆觉不同于明辨,圆觉是生过儿女的人,懂得做母亲的心情责任。而明辨是因家贫,六七岁时入了空门,并不知女人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净云从小生在寺中,理所当然是庙里的人。岂容别人来带去?圆觉说:“净云,这是真的。你的俗名叫萧静言,跟了妈妈去罢,出去要好好念书,啊!”
于是净云跟了萧璞她们一起下了山。等做完了萧父的醮事后,净云就留在了萧家,萧璞给净云取名萧雲,几个孩子的名字都从了雨字头。后来汉字简化,就写作云了。当时苏涟浩正在吉林师范进修,那时人们很讲革命性。父亲过世的事,萧璞只是写了封信告诉他,并没等他回来,丧事就办完了。后来苏涟浩说:“叫苏云就是了。这个丫头我认了。”萧璞说:“不必了,女孩儿跟母亲姓的多得很。”
萧母见凭空又多了个孙女,心里自然高兴。但萧璞让萧云喊祖母是姥姥。并叮嘱母亲说:“千万别把她的身世告诉她!”到六二年萧璞调武汉时,因为姥姥故土难离,生怕死在外乡,听说大城市是实行火葬,便好歹不愿去武汉。但她年事已高,萧璞就让萧云留下照顾姥姥。如今,萧云已是十七岁的大姑娘了,模样儿越长越像萧璞。人见人说:瞧!这对母女真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