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花到大车店雇了辆驴车,坐了驴车出了南门。出了南门不远,车把势就不肯往前走了。当时华北一带在闹“一贯道”,各种谣言四起,说得人心惶惶。车把势见军花穿着异样,心存芥蒂,所以不肯再前。军花好说歹说不行,只得弃车步行。在这塞外北国的冰天雪地里,她孤身只影,踩着半尺厚的积雪,嘎吱嘎吱地往前走着。
军花的身世和她的心情,此情此境应该和这天气一样,降到了冰点。她是一个孤儿,原籍四川资阳,其父是重庆市的政府官员。父母弟妹在重庆大轰炸中遇难。她是靠宋美龄创办的抗战遗孤救助基金读完了护理学校,毕业后参军上了前线。当时正值太平洋战争爆发,中国远征军出兵缅甸。她来到云南孟龙的一处战地医院,在那里认识了萧玉成。
国民党军中的一些官兵流氓气很浓,常常调戏年轻的女护士。要么借机在你腿上捏一把,要么有意碰碰你的胸脯,你要是不满,他开口就是脏话,“妈的*!老子们把头别在裤腰带上在前方打鬼子,你们就是躺在床上慰劳一下也应该。摸你们一下又咋了?操他娘!小鬼子军中还有慰安所。老子们的小弟弟硬了谁来安慰?”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国民党军人都是这副德性。萧玉成有着较高的文化素质,对待女性就比较绅士。军花对他就有了好感,照护的格外尽心。在军花的精心护理下,萧玉成很快伤愈重返前线了。但是仅仅过了两个月,重返前线的萧玉成又一次重返了医院。这一次他伤的比较重,肠子被打断了一截。南国的气候湿润,伤口极易感染,玉成的伤口一直溃疡,不时的发着低烧。军花对日本鬼子恨之入骨,对抗战英雄格外敬佩。在她的精心尽职的照护下,玉成的伤口渐渐好了。
一次军花为玉成上药,上了前边叫他翻转身上后边,他就爬在床上从枕头下摸出书来看。军花见还是那本烧糊了的《红楼梦》,问:“萧连长,您怎么老是看这一本书?”玉成也不看军花一眼,“我本来就是个读书人,我倒想看很多书,可惜不能。中国之大,有一千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现在竟然摆不下一张书桌。就连这本书还是从战火堆里捡来的。”
军花见萧玉成并不拿正眼看她,心中就有点失落。从她来到这个野战医院,那些兵大爷们的一双色旱了的眼睛,哪天不在她脸上扫来扫去。她烦透了这种眼光,甚至有些恼怒这种眼光。而她主动与之搭腔的这位连级军官却不拿正眼看她。军花就有意和萧玉成套近,“哦!这本书是从战火堆里捡的哟?这好像是我家的书嘛!我妈妈就喜欢看《红楼梦》,她就是被鬼子的飞机炸死的。”
萧玉成才回过头看着这位年轻的护士,“小姐府上是——”“重庆。”军花答。“哦。错了一千多公里。”萧玉成摇了摇头,“去年的三月,鬼子飞机空袭昆明。空袭过后,我们去救火,清理废墟时我们搬动一具尸体时从她的遗体下捡到的。她是具女尸,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不管她是一个花枝招展的少女,还是丰姿绰约的夫人,总之,她是美丽的。有她胸脯下的这本《红楼梦》可以作证。”
军花“听”景生情,落下了眼泪。萧玉成说:“你哭了。当时我也落泪了。当美丽被兽性所毁灭时,唤起你复仇的怒火,会千倍万倍的增长。你知道形容复仇怒火的成语最高级别是哪句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千刀万刮,怒目横眉……”军花一连串说了五六个。萧玉成都否定了,“我以为是食肉寝皮。岳飞正是找准了这种感觉,才写出了‘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千古名句。”
军花为玉成换好了药,想替他扣上纽扣,玉成推开了她的手,自己扣上扣子。军花收拾了器械并不想走,只是呆呆的看着萧玉成。萧玉成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抹了抹脸说:“早晨没洗脸,脸上很脏,是吧?长期的野战生活惯了,让小姐见笑了。”军花抿了嘴一笑,“不是,我是想听你讲故事嘛。你的话还没说完嘛。”萧玉成问:“我刚才说哪了?”“你说到岳飞的名句,”军花说。
萧玉成说:“是啊,我们当时就是这种感觉。但是如果真让我吃他们的肉,睡他们的皮。我绝对吃不下去,睡不着的。因为这帮畜生的肉绝对是天下最恶心的肉,最臭的皮。有一次我们连和一小队鬼子打了个遭遇战,活捉了五个小鬼子。弟兄们问我,‘连长,咋办?’我说,凉拌!把这帮畜生统统给我扔到怒江里去喂王八!也许你会说我的这道命令残酷,违反了国际公约。我还觉得太仁慈了,一片佛心太善。面对被他们炸得支离破碎的中国同胞们的肢体,我至少给了他们一具全尸。面对被他们糟蹋过的我的同胞姐妹,我至少给了他们一个干净的死法。难道我还不够仁慈吗?”
王军花的父母弟妹都是叫鬼子的飞机炸死的。那种惨状让她触目惊心,三四年过去了,每每让她夜半惊梦而起。听了萧玉成的讲诉,她觉得出气,有一种快感。说:“千刀万刮,尚不解恨,给他们一具干净的全尸真是太便宜他们了。”萧玉成说:“是啊,也就是我。要是这帮畜生是被我三弟捉到的。他们的下场会更好看。”军花问:“萧连长还有个弟弟也在当兵?”萧玉成说:“是义弟。他是江苏人,不像我这个西北汉子长的五大三粗,他长的那真是个白面书生。可他和鬼子干起来决不手软。”
萧玉成又讲了一段故事:“那是我们第一次参加战斗,就和鬼子展开了肉搏战。三弟他身材瘦小,干不过鬼子,被一个鬼子压在了身下掐住了脖子。我们大哥,当时是我们的营长杨玉峰,上来一枪托把鬼子脑袋砸裂了,三弟爬了起来操起了冲锋枪,对着鬼子的下身那个地方扣动了扳机,一梭子子弹全打在裤裆上,把小鬼子的那玩意打没了。你知道他为什么最恨小鬼子的那地方吗?他有一个妹妹,年仅十五岁,家乡陷落时,被十几个鬼子强奸了一夜致死。临走,鬼子还把啃过的鸡腿插在她的下身。我三弟就是怀着这样的仇恨对付鬼子的。他要是抓住一个小鬼子,必定要操起机枪,对准鬼子那地方撸上一梭子。他还说他太文明了,白面书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要不,会亲自操刀,把那玩意儿割下来剁成肉酱喂狗。”
萧玉成忽然觉得对着一个年轻女子说这些太不文明了,就说:“小姐,对不起!我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有污你的耳目了。”军花听得出神,只觉得是一种快意恩仇,精彩。见萧玉成突然转了话题,就说:“没关系。我们当护士的,那玩意见多了。包扩……”军花本想说包括你的那地方我都见过,这是事实,为萧玉成腹部做手术时,是军花为他清洗消毒刮的阴毛。军花想到这突然脸绯红,抿了嘴笑了。玉成见她笑起来格外动人,歪着头欣赏她的美丽笑容。
这时同室的病友们打了饭菜回来吃,“萧连长!饭都快没了。你俩还在聊哇?”军花从床头柜,其实是个竖起来放的炮弹箱上拿了碗说:“萧连长,我去给您打饭。”萧玉成笑道:“不用了,我已经饱了。”军花回头看着他,“您还没吃呢?”萧玉成看着年轻漂亮的军中之花,笑着说:“秀色可餐嘛!”军花楞了一会,突然明白了,嘴角微微一笑,扭动着好看的身材打饭去了。
打这之后他们恋爱了。半个月之后萧玉成伤愈出院,军花送他到十里长亭,其实那儿根本没有亭,不过是一片葱绿的树林。萧玉成说:“你回去吧,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军花把头埋在他胸脯上,右手揽了他的腰,左手摆弄着他胸前的第二个纽扣,呢喃的说:“我希望再见到你。”
萧玉成把她的手掰开,假装生气说:“我可不希望再见到你!”军花一愣,惊讶得望着她已经把热吻献给了的恋人,眼角噙出了泪花。玉成见她楚楚可怜,不忍心把玩笑再开下去,一把将她拽进怀里,用下巴壳摩挲着她的头发说:“傻丫头,难道你希望我浑身是血再一次走进你的病房?其实我也很想和你在一起,哪怕是天当房子地做床,只要在一起,我想肯定快乐。你那天用你的热唇吻我的时候,我冲动了,真想和你做尽人间的‘性’福。可是我的理智不允许我这样做。我是个军人,是一个带兵冲锋陷阵在最前头的下级军官。说不定哪天就马革裹尸了。对我的爱人将成了永远的‘春闺梦里人’。军花,我爱你,但请你接受我一个条件,假如战争结束后我还有幸活着,能完整的走到你面前,我将向你献上一支玫瑰。假如我已经不在人世了,请你……”军花用发烫的嘴唇堵住了他的嘴。
一辆吉普车卷着尘土开到他们面前,吱的一声,刹住了。车上跳下两个人,是大哥杨玉峰和三弟潘玉岩。萧玉成好高兴,上前去和两个兄弟握手。哪知大哥一脸怒气,叫道:“卫兵,把萧玉成给我押上车!”三弟愣住了,望着大哥不知为何?卫兵跳下车把萧玉成押上了吉普。
军花不知何故,上来拼命堵住车头,愤怒的问:“你们这是怎么了!玉成他何罪之有?”杨玉峰走到军花面前,板着脸说:“他临阵招亲,我要辕门问斩!”老三潘玉岩悬着的心才放下来,知道大哥又要唱戏了。配合着说:“是啊!临阵招亲,按照军规第五条,斩!”萧玉成这才喘了口气,军规里没这一条。知道大哥是在逗军花玩。军花却认了真,拍着吉普车头嚷道:“什么临阵招亲,我们还没结婚呢!就算是招了亲,又犯了哪家王法?”
杨玉峰忍住笑问潘玉岩:“老三,杨宗保临阵被穆桂英招了亲,好像也没拜天地吧?”潘玉岩看着王军花着急的样子笑了,“大哥,我不知道他们拜天地了没,我只知道后来弄出个杨文广来。”萧玉成跳下了吉普车,打了杨玉峰一拳,“行了,大哥!别把弟妹给急坏了。她要是穆桂英的话,早把你俩挑了。”杨玉峰哈哈大笑,“没有穆桂英的手段,也有穆桂英的胆量。还敢拍我的吉普车。不错!弟妹,你找对人了。我们老二义薄云天,文武双全,是个大丈夫。”
王军花噗的笑了。玉成介绍说:“这是……”王军花说:“算了,不用介绍了,我耳朵里快磨出膙来了,这个是杨大哥,这个是三弟潘玉岩。对不对?玉成住院期间经常提你们两人。”萧玉成说:“那就介绍你吧,她是王军花,护士小姐。惨呐!一家人都叫鬼子的飞机炸死了,是个孤儿。”潘玉岩咬着牙说:“二嫂,你放心,这次我一定多喀嚓几个鬼子,替你报仇。”
杨玉峰说:“三弟,说得好!弟妹,你知道吗?鬼子的末日已经到了!二弟,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们准备大反攻了。全师正在集中训练,你不看我肩上多了一个豆吗?现在我是团长了。你和老三也升职了,分别任一营和二营的营长。本来师部准备调你去任副参谋长的,叫老子顶了回去。娘的!这不是拆老子的台吗。咱弟兄生死在一起。接到你要出院的电话,我就和老三赶来了。你看,美式吉普,刚从印度空运过来的。咱团的装备也全换成美械了。这次准备二出缅甸,这一仗要是再打不好,老子杨玉峰还有什么脸面见祖宗哟!不如一头撞死在石碑上。”
三人上了吉普车绝尘而去。王军花的心收紧了,望着灰尘散尽,她在等待着美好的明天。抗战终于胜利了,但是美好的明天并未来临,内战的硝烟又席卷了中国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萧玉成本想等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后再和军花举行婚礼。但是这一天好像是遥遥无期。
自从探亲回来,萧玉成的心情就有些烦躁,应该说是茫然,茫然产生了烦躁。是一种无所适存的感觉。他不明白,国民党有着四百万的大军,美式装备的飞机大炮,怎么就打不赢只有一百二十万正规军,而且是小米加步枪的共产党军队?他是知识分子,他当然明白,决定战争胜负的因素是人心向背。党国的大厦将顷,不要说是有识之士,就是无识之士也能够看出,蒋家王朝崩塌在即。他自认为是党国的精英,是国军中的青年才俊。但他也明白,他是拯救不了这个人心尽失的没落政权的。
萧玉成想借酒浇愁,但他又不胜酒力,醉卧在军花的床上,这一夜他们同居了。是女人的芬香驱散了他心头的战争阴霾,这一夜的欢乐是片刻的。当他得知军花怀孕了,他就后悔起来,真不应该把一个美丽的姑娘,拉上了蒋家王朝这艘即将沉没的战舰。十个月后,他们的儿子出世了。因为生在成都,长得胖嘟嘟的,军花就叫他都都。用四川话叫起来,你会听成“都督”。萧玉成抱着胖小子亲着,“都督,你就是元帅也晚喽!”
仅仅过了一年,解放军就席卷了大半个中国,西南战役拉开了帷幕。都都周岁生日那天,军花打来了电话,要玉成回去为儿子过一下周岁。萧玉成抽了个空回去了。军花已经做好了饭菜。萧玉成说:“儿子周岁,本来应该热闹一下,但是大战在即,大哥三弟也抽不出身来,就一切从简吧。”军花问:“这一仗能打赢吗?”萧玉成说:“必败!”军花问:“你们部队不是挺能打的嘛!”萧玉成无奈的说:“三军不肯效命,仗还怎么打?人家一个解放军战士站在战壕边上喊一声:蒋军弟兄们,赶快投降吧!就有一百个蒋军弟兄举手赞成。真是一呼百应啊!”
王军花试探的问:“既然仗打这个样子,为何不早做决断?现在起义投诚在蒋军中已经蔚然成风,你们还等什么?”萧玉成摇了摇头,“大哥是个义气之人,始终不肯事二,怕辱没了他们杨家的门风。我跟他说,其实你们老祖宗也是背后汉而降大宋的。他才答应起义。可是老头子表扬了他两句,就又犹豫不决了。”
萧玉成在家住了一夜,准确的说是半夜。凌晨三点,门外吉普车的汽笛声把他叫走了。临走,萧玉成忽然对军花说:“都都的大名就叫静听吧。安静的静,听话的听。”这一夜是军花和萧玉成的诀别。从此,她再也没见到过丈夫。
王军花孤身走在北国的冰天雪地里,漫漫的雪花飘飘洒洒,大地群山银装素裹。她想起了四五年发表在《大公报》上的毛泽东的词,《沁圆春&8226;雪》。她猛然醒悟,其实江山易手,早在抗战结束后就决定了它的走向。玉成也看到了这一点,他把儿子的名字叫静听,分明是一种暗示:“于无声处听惊雷”。可她并没有听到起义的那一声雷响。
王军花是南方人,她不识北方的天气,穿了薄绵旗袍虽又罩了件呢子大衣,但也无法抵御塞外零下二十多度的刺骨寒风。她冻得浑身哆嗦。为了御寒,她就加快了步伐朝前赶路。脚下的冰雪被踩得吱吱作响。由于走得过快,耗氧太快,再加上近半个多月的四处奔波,体力透支,她觉得一阵头晕恶心,有想吐的感觉,就想找个人家讨点水喝。远远的望见前面有座山岭,半山上似有人家。她踉踉跄跄地走到山脚,谁知刚到山下,竟然一头栽倒在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