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有泪不轻弹,苏雷揩了揩眼泪,望着山下一脉流水。心想,这条河放在中国地图的版图上不会被显示出来,因为它太小了。他的生身母亲,放在七亿人民(当时的人口数)当中,更是微尘中的微尘。母亲就像是爬行在地上的一只蚂蚁,一只黑色的蚂蚁。佛教讲究众生平等,这众生也包括了像蚂蚁这样的生灵。而人与人的差别,却有天壤之别。站在云端的人,挥挥手,可以让数以万众的人生灵涂炭。
苏雷对明了并不陌生,所以他能很快地接受这个有可能将来带给他一辈子灾难的女性为母亲。过去每当寒暑假的时候,他和萧云都要来杏林寺住上一段时间,这是萧璞有意的安排。萧璞这样做是以一位母亲的胸怀对另一位母亲的关爱。可她这样做的结果使得明了六根难净。或许萧璞应该彻底了断明了和两个孩子的往来,也就避免了今天的悲情故事的发生。但是明了的悲剧是注定要发生的,佛教的话叫在劫难逃。
明了今天心情特别舒畅,她今天不是僧人,不是那个上了二百五十条戒律的比丘尼。她今天是一个母亲,一个拥有一儿一女的尘世母亲。她要把母爱加倍还给他们兄妹。明了十分高兴的说:“雷儿,云儿,把山门关了罢。你们一定饿坏了,娘给你们去做饭。”
苏雷把山门关上了,一抹斜阳被挡在院外。荒芜的院落,残败的古庙,显得有些阴沉了。萧云从廊柱上取下青萍宝剑,走了过来,对哥哥说:“哥,如果我刚才不拦你,你是不是真的会杀人?”苏雷反问:“你说我有那么傻吗?”萧云激动的说:“正因为你不傻,才会冲动杀人。你真要是个傻子会无动于衷。我看你眼睛都红了。丈夫受辱,拔剑而起,乃匹夫之勇。你今天真要是弄出一两条人命来,那后果……”
明了喊萧云:“云儿,到后边园子里摘几条嫩黄瓜来,看有没有茄子摘几个来。咱们蒸茄子蘸莜面吃吧。”萧云说:“刚才我和哥路过园子看了,今年天干,菜长的不好。等天旁黑了,我和哥挑几担水把园子饮一饮。”明了欣喜的说:“哎呀,我的好闺女,不用了。娘看这天呀,明准下雨。”
明了正要进厨屋去做饭,山门又一次被擂得咚咚响。明了开了山门,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农民,跑得满头大汗,喘着粗气问:“这里可有个明了师傅?”明了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尼正是。施主是……”小伙子着急得说:“我送我媳妇进城生产,谁知走到半道就要生了,一只小手已经露出来了。这里离城还有二十里地,真急死人了。听路上的人指点,说这里有个……”
明了一挥手说:“那还不赶紧把你媳妇抬上来!”小伙子说:“我一个人不好弄,背又不能背,您看……”明了赶紧喊苏雷,“雷子!摘个门板,和这位施主一道,把他媳妇抬上来!”明了说这话的口气,就像是军人下命令一样。
不一会,苏雷和小伙子抬进一个产妇。这妇女是头胎,又不是顺产,疼得哼哼叽叽的乱叫。抬产妇上山时,苏雷个大走在后边,他看到产妇的下身,一片血水,殷红的血顺着裤腿往下流,一滴滴的滴落在山石台阶上,他脚上也不免落上几滴。说实话,苏雷对这个有点难以接受,觉得女人的这种血有点咯蝇人。他把产妇放上病床后,就想找个刷子刷鞋。
明了喊住了苏雷说:“雷子,别闲着,去厨房里烧锅开水,等会要用。”又问:“雷子,你知道你的血型吗?”苏雷说:“A型的。前年招飞的时候验过。”明了说:“和我的一样,要是和你爸的一样就好了。他是O型血。要是云儿的血型是O型的就好了。”苏雷马上明白,母亲是担心产妇失血过多,寻找可用血源。万不得已要输血。萧云也明白了母亲的意思,说:“我也不知道我的血型。要是O型的就好了。”产妇的丈夫听出一点门道,一挽袖子说:“要输血,是吧?那就抽我的吧。我是O型血,前年当兵的时候检验过。身体都过关了,政审时给刷下来了。我有个舅舅当过阎老西的兵,就为这,解放军不要咱,只好回家种地了。”
明了说:“现在还不用。你媳妇是难产,弄不好要动刀子,万一失血过多就要输血。准备着比不准备好。”又对萧云说:“净云,你把柜子打开,第二层有个白瓷盘,里边是手术器械。你拿到厨房里,放到锅里蒸着。备用。”又吩咐说:“去了就回来啊,我这里得个人手帮忙。”
萧云拿了手术器械进了厨房。苏雷正烧开水,他不会用北方的灶,弄得满屋子是烟。萧云用手煽着烟雾说:“哥,你怎么这笨,弄得满屋子烟,呛死人了。”萧云蹲下来,低头一看灶,“你真是个实心汉子,塞这么多柴禾。人要实心,火要空心!懂不懂?”她把柴禾抽了两根出来,拨了拨,火苗窜了起来。萧云把手术器械放到锅里蒸了。苏雷舀了瓢凉水喝了,问:“生了没?”萧云边往外走边说:“你以为生孩子是母鸡下蛋?”
明了动手为产妇正胎,她把露出产道的一只小手塞回去,想法把胎儿的头转过来。萧云看了吓了一跳,她是头一次见到妇女生产,竟是这么怕人。产妇的疼痛哀嚎,听觉上让你心灵震撼,产妇的产道血水奔流,视觉上让你心房震颤。萧云见产妇的丈夫立在了床头干着急,就说:“你出去吧,这里有我帮忙。”明了说:“让他留下吧。他的作用比你大,其实呀,女人生孩子,希望丈夫在她身边。她会觉得安全些。哎,你不要傻站着,握住你妻子的手,给她一点安慰,借点力给她。”
产妇撕心裂肺的叫过一阵子后歇了下来。明了直起了腰,累得满头大汗,她叫萧云拿毛巾给她搽汗,萧云见母亲脸色苍白,虚汗淋漓,当着外人的面不好叫娘,就问:“师父,你累了吧?”明了觉得有些头晕,腿也有点打飘,“累也有点,也是一天没吃东西了,血糖低。云儿,你去禅房里有个罐头瓶子,里边可能还有些红糖,你去泡两杯来。产妇也要喝点,她一会还要用劲呢。”
萧云去禅房拿了红糖,见桌上还有两盒点心未动,就提了一盒过来。明了一见有这,高兴的说:“把它给忘了。还有一盒呢?拿来大家先垫一垫。你们也是从早到现在没吃饭吧?现在有六七点了吧?”萧云说:“我不饿。留一盒吧。这是我哥路过北京特意给您买的。”明了洗过了手,拿了两块蛋糕,端了半缸子红塘水,对产妇和她的丈夫说:“来,让她也吃点东西,折腾了半天了,身子也虚了,添点精神,一会还得用劲。”产妇有气无力的说:“谢谢师傅,我吃不下去,只是口渴。”丈夫接了红塘水喂她。明了对萧云说:“把这几块点心拿到伙房让你哥吃,大小伙子,一早喝点稀粥,能管个屁用。”
萧云来到伙房,让苏雷吃点心,自己也吃了一块。苏雷问:“还没生?我都快急死了!”萧云咯咯地笑了起来,“你急甚?又不是你老婆生孩子。”苏雷说:“我替妈着急呀!万一……”萧云看了产妇生孩子的凶险劲,心里也急,瞪了哥一眼,“什么万一呀,别长一张乌鸦嘴啊!你知道女人生孩子有多痛苦,真是在生死线上受煎熬。最好你去看一看,亲身体验一下做母亲的艰难,你们这些当儿子的就是粗心。”苏雷好奇地问:“哎,萧云,女人生孩子是不是从肚脐眼里胀开了,小孩子钻出来?”萧云白了哥哥一眼,“哎呀!问这干甚!我也是头一次见女人生孩子么。反正不是那地方。”苏雷就奇怪了,“我小时候问过妈,我们是从什么地方生下来的?她说是从肚脐眼里钻出来的。我记得有句诗也说过,婴儿剪断了脐带,也分不开和母亲的血脉。”兄妹俩正说着,又听隔壁传来声嘶力竭的喊叫声,萧云说:“我不跟你说了,我过去了。”
产妇痛苦的分娩声持续了二十多分钟,终于有了一个休止符号,产妇无力的把头歪在了一边。紧接着另一个哭声响了起来,这哭声如同一声春雷,让合屋的人都喜悦起来。明了举起新生的婴儿,像是托起了一轮新生的太阳,眼角闪着激动的泪花说:“恭喜施主,是个男孩。”她仿佛回到了十九年前,生苏雷的那一刻,也是一声悦耳的啼哭,在她在筋疲力尽甚至是有一种面临碧落黄泉的时候,一声啼哭唤回了她无限的生命力。世间诞生了个婴儿,人类也多了一位母亲。母爱的崇高是为了她的孩子,什么苦也能吃,什么罪也能受。甚至是犯罪的罪也敢受。
明了赶紧吩咐萧云,“快去,打盆热水来,给新生儿洗礼。”萧云到厨房里打水,苏雷问:“生了?”萧云边舀水边说:“跟你一样,是个男孩。”苏雷欣喜的说:“哎呀!我揪着的心也放下来了。刚才那阵撕心裂肺的哭喊,我还以为那个女的活不成了。”萧云说:“你还没见那可怕的一幕,血水流了好多,娘叫我把床被面撕了垫在下面。唉,真是那句话,女人生孩子是儿奔生,娘奔死’啊!”萧云舀了一盆水端着,“哥,跟着我,帮我拉一下门。”到了门边苏雷拉开了门,萧云进去后,回头说:“把门关好。”苏雷很好奇,隔着门问:“我能不能进去看看?”萧云生气的说:“不行!大老爷们,那有进产房的。”
明了给婴儿洗澡,问:“你们带衣服没?没的话,先把床单撕几条,裹了孩子。”小伙子说:“都准备的有。”明了拿过来给婴儿穿好了,打了襁褓,放在产妇的枕边。产妇睁开了眼,看着明了,她见明了和蔼可亲,喃喃地问:“您就是明了师傅?”
明了弯腰和蔼的看着她,“贫尼法号明了。”明了想直起腰来,可就是直不起来。她就势坐到床边,突然感到浑身酸疼,好像是自己经历了一次生产。产妇的丈夫砰的一下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的给明了磕了个头,“谢谢师傅!谢谢师傅!娘儿俩的命是师傅拣回来的。待明我备了谢礼一定前来谢恩。”明了想把小伙子扶起,可怎么也站不起来。她只好摇着手说:“谢就不用了,如果施主有心,等明年春,在凤岭栽一棵杏树也算是一种纪念吧。”
明了看着刚出生的婴儿,情不自禁地抚摸着婴儿嫩嫩的小手,她想起雷子小的时候的摸样,那一双胖嘟嘟的小手。明了即景生情,脱口叫了声:“都都!”婴儿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产妇有心,认为这是佛祖赐于儿子的名字,从此这个诞生在古寺中的孩子小名叫嘟嘟,大名叫张杏林。
明了对产妇的丈夫说:“回去后,多给你媳妇做点好吃的。不要一天到晚小米稀粥灌她。比方说,炖只猪蹄,这东西还催奶。”小伙子摇头说:“我们农村,一年到头才杀猪,哪去弄啊。”明了又说:“那就炖只老母——”明了不说了,她知道,鸡屁股是农民的银行,老百姓全靠从它屁眼里掏几个鸡蛋换油盐钱。明了改口说:“多给她炖几个鸡蛋吃吧。你也看到了,女人生孩子像是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伤了多大的元气。总之,得补充点营养。”
萧云见母亲坐下后,久不动身,就说:“师父,您是饿了吧?我去熬些稀粥。”明了说:“那就多熬些,施主们也饿了。天也黑了,今晚你们是回不去了,就在庙里住一夜吧。”小伙子才想起说:“哎呀,我的驴车还拴在山底下。那我把驴牵上来,车就甩在山底下,行吧?”明了说:“行!”
萧云想到刚才哥哥想进来看希奇,不觉失笑起来。明了问:“净云,笑什么?”萧云笑着说:“我笑哥,也好意思,大老爷们,想进产房来看看。照风俗,坐月子的人到别人家都犯忌。”明了说:“他想看看也未尝不可。我信佛,但不迷信。当年上护校的时候,也有两个男同学,上实习课时他们也观摩了妇女生孩子。也没什么。他要是想进来,这会进来也无妨,让他感受一下人之初的模样。”
萧云出去见苏雷仰头看天,听他说:“天上一颗星,地下一根丁,今天又多了一根丁。”萧云说:“妈让你进去看看呢。”说着去厨房煮粥去了。
苏雷走到产床边,明了掀开了襁褓一角说:“雷子,你看看,小时候,你也是这模样。”苏雷看着新生儿,脑袋稍比拳头大一点,红彤彤的小脑袋满是皱纹,惊叫道:“呀!怎么像个小老头?”明了感叹说:“这就是人之初啊!”苏雷心中已有所悟。明了悄声说:“快!扶我起来。我自己起不来了。”苏雷搀起了母亲,明了对产妇说:“施主歇着罢。我去煮粥你们吃,待会叫徒儿给您送来。”
苏雷搀着母亲出了产房,说:“妈!您看您累得。妹妹煮饭去了。待会吃点东西,您就歇着罢。今夜什么也不要说了,我都明白了。”
小伙子牵了驴上来,把驴拴在了廊柱上,他见明了一步一步的挪着走,说:“哎呀,师傅,看把您累得。真是麻烦师傅了。我张春山有朝一日,一定要重修杏林寺,报答师傅。”明了这一日,粒米未沾,确实很累,但她今天非常开心,回答了一句红色的幽默,“谁说我们这些尼姑只会念经呀?我们也会为人民服务嘛!”
萧云煮了一锅小米稀饭,炒了个茄子,拌了个黄瓜,又切了碟咸菜。她给产妇他们端去了半盆。又用一只木盘端了饭菜到禅房。明了歇过一阵后好多了,喝着稀粥说;“这东西好哇!老蒋喝牛奶吃面包,硬是没打赢喝小米稀饭的毛泽东。可见小米的精神可嘉。”苏雷萧云都笑了。萧云开玩笑说:“娘!你是个共产党吧?”
明了开怀的笑了,“我要是共产党就好了。其实娘挺佩服共产党的。真的!”明了突然问苏雷:“听你妈说,你上高三时,就写了入党申请,支部已经同过了。怎么又没入?”苏雷遗憾的说:“文革一来,好多事都荒了。”
凤凰岭被夜色笼罩着,山林在晚风中颤抖。杏林寺今夜不平静了,因为有了一个婴儿的啼哭声。这哭声对明了来说,如听仙乐耳暂明。苏雷和萧云今夜难眠,他们想听母亲讲诉谜一样的过去。
